圓通寺追懷

馮新生

2013年11月，到昆明參會之時，抽空到云南邊陲名剎——圓通寺半山亭小坐。四顧環望，未見茶室、未見客房，好在環境靜雅、特別是時值暮秋，寺內依然是滿目青翠，頗有情致。于是，取出自帶的茶杯，品啜略帶余溫的皖南綠茗，同時，端詳這座古寺的不尋常之處。

倘若時空向前推移千余年，此地那些難以紀年的菩提樹，可以見證古剎的緣起。唐永泰元年（765年）當詩圣杜甫乘一葉扁舟從渝州（重慶）駛向忠州（四川忠縣）的途中，逢雷雨之夜，詩人在風雨孤舟上作《旅夜抒懷》，感嘆自己是“飄零何所似，天地一沙鷗”。老人家并不知曉，吟詠之后的清晨、當兩岸猿啼與纖夫號子聲在江流之畔響起時，當風平浪靜、日光輝映在江流之上時，遠在云之南的南詔國，天藍云白、無數海鷗相約翠湖，它們時而振羽回翔、時而環繞在與之不遠的螺峰山上空。山下，悠揚的梵音與飄升的青煙形成和諧圓潤的氣場。群鷗不能忘懷，那是一個秋花爛漫的時節，建于拓東城（今昆明）東北郊一隅的螺峰山危崖下一些寺院相繼出現，螺峰山下的補陀羅寺（圓通寺前身）便是其中之一。不知又過了多少年，當海鷗再次相約翠湖上空時，看到圓通寺的匾額高懸于斯。曾在山海間暢飛的海鷗們深知，觀世音菩薩被稱為“圓通大士”，以“圓通”為名的巨剎，應是觀世音的道場。

品啜香茗時總愛回首，環顧美景后常有感知。記得多年來，我拜訪的古寺難以計數，而眼前這處云南名剎，景貌與曾見、曾聞的寺院多有不同：一是進寺門后，不是像一般的寺院那樣拾階而上，而是沿著與正殿相對的中軸線一直下行，大雄寶殿竟然低于寺門10米，為寺院最低點。就建筑學而言，此類“倒坡格局”顯然是受地形影響，但初建寺院的規劃設計者對此不加避免，似乎刻意為之，我猜想，此舉或許是包含某種特殊理念，由此，也讓我想起圓通寺“觀音退水”、“伏鎮羅剎”等傳說，想到佛家那種高深難測的思悟；二是觀音殿位于全寺最高處，以重屋為鐘樓，不像大多寺院那樣山門兩側設置鐘、鼓樓。該寺的中部建有后土祠，自然讓人想到空中的大悲菩薩與地上的主宰者——后土圣母。還有一景也頗有來歷：1984年，泰國堅塞差瑪喃上將贈中國巨型銅佛4尊，其中1尊被請入圓通寺。由此，該寺在藏經樓位置新建銅佛殿一座。1993年，泰國僧王智護尊者來訪圓通寺，復贈小乘坐式銅佛一尊。20世紀90年代末，圓通寶殿重新翻修后，在圓通山建造了密宗殿。如此，圓通寺便有了眼下我國內地獨一無二的“上部座銅佛殿”，也成為以漢傳佛教為主，兼融藏傳佛教、上座部佛教的獨特寺院……

秋末，云之南的古寺，沒有像北方諸多名剎一樣：殿閣林叢間僅留一抹殘紅，飄落一地的黃葉印證著閑散的游跡……眼前的圓通寺，面對初冬，碧池邊、山腳下連同曲徑通幽處依然枝葉繁盛、名花綻放，就像那些曾經在此生活、游覽，而今早已遠去的一代名流，不會因為歲月更迭、物是人非，就淡出人們視野、印象一樣。一個人，只要活得有品味，只要留下值得被后人思憶的事與物、思與辯，當年其言其行、其貌其神便能恒久，便能縈繞于山光水色之間。想到此，我一如以往“且游且讀”，走到古寺的書香深處，用心神與曾在圓通寺出現的一代名流邂逅、交流。

從古寺存留的一些景觀以及很多古人佳作中不難看到，歷史長河中，很多當朝重臣、風流才俊都在這里徘徊或停留，諸如，被稱為“史上白族第一文人”的明代作家李元陽就多次游覽于斯，留下傳世詩篇；家住昆明、曾任“云南高等學堂總教習”的清代著名學者陳榮昌也多次在此與詩友吟誦唱和，還有“清代經濟特科首名狀元”袁嘉谷、20世紀云南白族大儒、在政界頗具影響力的人物周忠岳……這些歷史人物都曾在這座古寺內拜謁、凝思。最讓我追思不已的兩位古人，一位是中國清代云南名士之一、昆明大觀樓長聯的作者孫髯翁；一位是在辛亥革命、護國戰爭中屢建奇功的唐繼堯。

從小就以詩文名噪四方的孫髯翁愛書如命。每每出游時，總隨身帶書。青年時，進入科舉考場，見到進場先要搜身，一聲嘆息、掉頭就走，從此不問科舉，終身為民，足見個性突出，表現不俗。這位奇才曾溯流而上，考察金沙江，向當局提出“引金濟滇”的設想，又考察盤龍江，寫成“盤龍江水利圖說”。那年，他登臨昆明大觀樓，想到朝廷腐敗、百姓貧困，于是心緒難平，激憤如潮，于是奮筆疾書，為后人留下很有思想性、抒發內心情懷的“海內第一長聯”。“孫聯”面世后，四方驚動。“昆明士民，競抄殆遍，成滇中一大盛事?！绷詈笕藝@惋的是，孫髯晚年貧困落魄，寄居昆明圓通寺后的咒蛟臺上，自號“蛟臺老人”，以卜卦為生，三餐難繼。臨終時，寫了一幅既幽默又深刻的對聯：“這回來得忙，名心利心，畢竟糊涂到底；此番去正好，詩債酒債，何曾虧負著誰？”

而曾經一度控制云南軍中大權、為穩定云南、鞏固邊疆、發展事業、振興經濟不懈努力的唐繼堯，而今長眠于古寺上方的圓通山下。遙想民國年間，位于昆明西山華亭峰的華亭寺已是一片荒涼，庭院野草叢生，野獸出沒其間。1920年，唐繼堯請虛云和尚主持華亭寺的重建工程，將華亭寺徹底翻修，建藏經樓，修大悲閣，寺前建放生池，寺后建海會塔，在山門旁建鐘樓一座，高3層，門窗鏤空雕花，樓上懸掛巨鐘一口，晨昏撞動，響徹山谷。因工程十分浩大，持續了6年。風貌一新的古寺落成后，唐繼堯題寺額為“靖國云樓禪寺”。后來，該寺成為云南省享譽八方的禪宗叢林，唐繼堯的這番善舉也為后人念念不忘。

我在追懷時，眼前呈現出五彩斑斕。那是昆明人融入萬紫千紅的花事活動。早在明清時期，昆明就有春日賞花的習俗。每年農歷2月2日是“百花生辰”，昆明人便把這一天命名為“花朝會”，自發形成大規模聚會賞花。每當花事啟動后，少女用紅線拴在花枝上為百花“祝壽”，文人墨客面對清郁的花香吟詩作對……1920年，時任云南督軍兼省長的唐繼堯舉辦了首屆官方籌措的“花朝大會”。2年后，時任云南憲兵司令部司令官的朱德，為了“啟發觀感，振興市廛”，再次提議在新建的云津市場舉辦“花朝會”……自此，每到初春，昆明民間賞花活動更為繁盛。

我站在圓通寺前，望著圓通山“唐墳”的方向凝思追懷。長眠于斯的唐督軍倘若九泉有知，也會被今日昆明諸多以旅游文化為平臺的花事活動報之一笑吧！

古寺正殿前，幾位篤信佛教的香客在焚香禮拜。這里的禮佛環境讓人感到很舒適：輕煙縷縷，可讓人神清氣爽；四處整潔，可靜聽花葉之韻。前幾年，當國內很多古寺因價格不菲的“高香”而受到輿論指責時，這座古剎率先推出免費贈小型香燭及環保香，既凈化了古建環境，同時也進一步凈化了人們的心靈。

想到此，我懷著對圓通寺崇敬之心深深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