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菜一酒，草木皆兵

顧文豪

法國人有句諺語，告訴我你吃的是什么，我就能說出你是怎樣的人。對這個素有饕餮之國美譽的國度來說，飲食從來不止關乎消化系統，更象征著一整套的文化臉面，法國最著名的廚房里的哲學家薩瓦蘭就宣稱：“國家的命運取決于人民吃什么樣的飯。”

人民的吃飯，都如此事關國體，遑論堂皇高大的國宴了。雖然我估計其實也沒多少政客果真關心人民的吃食，正如這幫政客也未嘗真的關心過國家的命運一樣。不過若是有心研究一番國宴的安排，想必也能多少見出一個國家的命運。日本《每日新聞》駐巴黎記者西川惠就好好研究了一番最高大上的法國愛麗舍宮的國宴，成書《菜單中的秘密》。全書根據愛麗舍宮宴請各國來訪首腦的菜單和酒單，逐一解讀其中微妙的政治意圖與人情冷暖。

單以用酒來說，若是選用克魯格酒廠出品的香檳，就“表示有最重要的貴賓出席”，當年密特朗總統就為即將卸任的老布什準備了這款酒；與之高下立判的則是，在1994年歡迎克林頓及其夫人希拉里到訪的晚宴上，愛麗舍宮選用的卻是默默無聞的拉克魯斯酒莊紅酒，顯示出兩國關系因為領導人的改換而改變；而在同年9月招待江澤民的宴會上，不僅選用一等特級的伊甘酒莊白酒，并以此搭配鵝肝醬，是美食家公認的頂級組合，由此表現當年法國對中國的“殷勤”好意。

每次宴席都要有特別的菜單，賓客人手一份。小小的一份菜單，實為一次法國文化形象的絕佳塑造。一般都選用知名的法國畫作，并注明作品名稱、畫家簡介等。而不同的畫作選擇也反映出法國歷任總統不同的藝術品位，譬如密特朗偏愛印象派作品，德斯坦則中意洛可可風格。

至于菜式的設計，規矩更多。第一原則是對同一位貴賓，不供應重復的菜色。其次，考慮貴賓的宗教禁忌、個人好惡和過敏反應等，愛麗舍宮的食材很少選用豬肉，若是碰到猶太教徒，則一定將肉類的血清洗干凈。此外，主賓國經常食用的食材一般也不用，所以亞洲國家的賓客不會在愛麗舍宮吃到米飯。

不同的菜單設計會凸顯不同的政治用心，反之，國家或領袖之間私人關系的好壞也一定會影響到菜式的擇取。

好比1992年英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訪法，對于這兩個歷史糾葛特別深重的國度來說，幾乎每個細節都透出彼此淵源，從英女王乘坐的當年蓬皮杜總統特為準備的雪鐵龍敞篷車、騎兵隊伍排出的拿破侖赴戰場時的隊形再到規定所有法國與會女賓都要向英女王行蹲跪禮等。

至于宴席，搭配主菜的是酒中珍品，存放超過四十年的拉圖酒莊的波爾多酒。歷史上曾有三個世紀左右，波爾多是英國的領地。而拉圖酒莊在1963年經濟危機時，又被賣給了英國的皮爾森家族，顯然選酒上很是費了心機。

相比之下，最可憐的要算是1994年訪法的日本首相羽田孜了。菜式平常簡單，“與法國普通工薪階層吃得稍微鋪張一點的午餐內容無異”，更詫異的是配菜紅酒來自普羅旺斯，“該地所產的葡萄酒自非低級品，但也不算是什么高級酒”，而當此酒配上當日主菜甜橙雛鴨，菜的甜酸味與葡萄酒的酸味互相刺激，簡直不能下咽，羽田暗中被法國人狠狠損了一番。這一看似馬虎的招待設計，其實出于精準的政治考量，原來彼時羽田在國內已日薄西山，法國不想對失勢之人表現過多的殷勤。

國宴是最牛逼的飯局。整本書看下來，深感這餐飯吃得好累。一菜一酒，原來都是一草一兵，最鮮明的政治信號要以最婉轉的方式傳遞出來，直叫人心驚膽戰。最厲害的要算是后臺的籌備者，難怪皮爾·卡丹1986年開了一家高檔飯店麥克森飯店，延攬的就是愛麗舍宮的儀典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