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福義先生寫文章,重語言事實,更重語言事實的追蹤。本文以《事實終判:“來”字概數結構形義辯證》(《語言研究》2011年第1期)為例,來談談邢先生是如何追蹤語言事實的。
對于概數“來”字的研究,2010年6月21日,《光明日報》國學版發表了邢先生的《“十來年”義辨》,由于篇幅的限制,只有2千多字,很多問題邢先生沒有展開說。后來,邢先生又進一步對語言事實進行追蹤,把沒有展開說的問題展開說了,寫成了一萬多字的文章,2011年發表在《語言研究》第1期上。2011年6月,《中國社會科學文摘》第6期全文轉載了邢先生的這篇文章。
“來”字概數結構,指“十來(個)、三十來(碗)”之類表示概數的結構。在解釋概數助詞“來”的時候,《現代漢語詞典》的說法是:“來”用在“數詞或數量詞”后邊表示概數。《現代漢語規范詞典》的說法是:“來”用在“數詞或數量詞”后邊表示概數,通常略小于那個數目(李行健2004:777)。這樣的表述,引發了兩個方面的問題,需要辨察:一是,構造形式上,“來”字概數結構被斷定為:“數詞或數量詞+來”。這就是說,“來”的前邊,或者是數詞,或者是數量詞。這樣的描述,沒有錯誤,然而,過于寬泛,不夠精確。二是,語義蘊涵上,對于本數來說,“來”是表示“略多”,還是表示“略少”,抑或表示“左右”?
邢先生針對上述這兩個問題,進行了深入的“追蹤”。針對概數“來”字形和義的問題,邢先生不僅在現代漢語里追蹤,而且還到“來”字的源頭——近代漢語里進行了考察。邢先生查閱了大型語料庫,對近16年的《人民日報》(1981-2006)進行了全面搜索。搜索面,覆蓋了從《現代漢語規范詞典》出版到《現代漢語八百詞》出版的時段,共計九百多萬個句子(包括較長的多重復句),將近八億個字。
1.對概數“來”字語形結構的追蹤
邢先生對概數“來”字語形結構的追蹤主要表現為兩個方面:一是對概數“來”字前邊數詞的追蹤,二是對概數“來”字前邊數量詞的追蹤。
數詞可以分為個位數詞和段位數詞。前者包括“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等;后者包括作為十進法單位的“十、百、千、萬”等。概數“來”字前邊可以出現數詞,那么,“來”字前邊的數詞是什么樣的數詞呢?邢先生進行了一番“追蹤考察”,得出:概數助詞“來”前邊的數詞,要么是一個段位數詞,如“十來、百來、千來、萬來”,要么是復合的“個位數詞+段位數詞”,如“二十來、三百來、四千來、五萬來”。個位數詞,是絕對不能直接出現在概數助詞“來”的前邊的。“一來、二來、三來”之類能說,但這里的“來”不是概數助詞,而是序數助詞。另外,還有一些比較特殊的數詞,比如“零、半(半個蘋果)、雙(雙份工資)、幾、許多”等,都不能出現在概數助詞“來”的前邊。
數量詞是由數詞和量詞組合而成的結構。量詞是表示計量單位的詞。在眾多的數量詞前邊,什么樣的數量詞能出現在概數“來”字的前邊呢?邢先生經過追蹤考察,得出:(1)只有一類單音數量詞可以出現在“來”字的前邊,這就是由度量衡單位構成的數量詞,即“數詞+度量衡單位+來”。度量衡是“尺”、“寸”、“丈”、“斤”、“里”、“畝”、“厘”(2)偶爾也用復音量詞“公斤”。(3)有時還借用某個名詞來作為度量衡單位。如“人”、“盆”、“碗”、“碗口”等。
2.對概數“來”字語義蘊涵的追蹤
“來”字概數結構,對于本數來說,“來”是表示“略多”,還是表示“略少”,抑或表示“左右”?學界意見嚴重分歧。如:《現代漢語規范詞典》認為“通常略小于那個數目”。呂叔湘先生早在1967年所寫的《數量詞后的來、多、半》一文中,便認為是“左右”。他解釋道:“十來個”是說從八九個到十一二個,“五十來個”是說從四十八九個到五十一二個(呂叔湘2002:203)。
邢先生對概數“來”的語義蘊含,進行了追蹤。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對現代漢語“來”字的追蹤,二是對近代漢語“來”字的追蹤。
在現代漢語里,邢先生列舉出了1984年9月24日《人民日報》上的典型例子:“周恩來同志寫下‘大江歌罷掉頭東和《雨中嵐山》壯麗詩篇時,不過二十來歲。” 周恩來生于1898年3月5日。“大江歌罷掉頭東”一詩,為1917年東渡日本前所寫,當時19歲;《雨中嵐山》一詩,為1919年回國前在京都游嵐山時所寫,當時21歲。邢先生認為,這里的“二十來歲”就涵蓋了19歲和21歲。可見,概數結構“X來”在含義上既可以是可左可右,又可以是或左或右,還可以是既左又右。語法規則的歸納,應該能夠統攝全貌。因此,將其含義歸總起來概括為“左右”,是最能準確反映語言運用的客觀實際的。
在近代漢語里,邢先生又對晚唐五代以來的作品,包括近代白話作品,進行了一番追蹤。發現,概數結構“X來”,有時表示略少,如江藍生先生在《概數詞“來”的歷史考察》中所言;但有時也表示略多,如邢先生在《祖堂集》里找到了這樣的例子:“師聞此消息,欲得去相公處,眾中覓人隨師。近有十來人,師領十人。恰到界首,十人怕,不敢進。師猶自入界內。”(《祖堂集》卷第十四)意思很明白:師要去相公處,找人伴隨。師身邊有十來人(概數),于是帶領其中十人(定數)一起去。邢先生認為,這里的“十來人”絕對不可能少于“十人”。《祖堂集》是能較好反映晚唐五代時期語言面貌的一部典籍。因此,事實表明,早期的“X來”,有時是略少,有時是略多,有時是左右,因此,從總體上看,解釋為“左右”最為恰切。
3.對概數助詞“來”形義辯證的追蹤信念
《事實終判:“來”字概數結構形義辯證》一文,12528個字。邢先生對概數助詞“來”的語表和語里,進行了深入的追蹤考察,得出了一個又一個新發現,新觀點。邢先生這種追蹤,從古代到現代,從形式到意義,耗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一路追蹤,非常辛苦,但邢先生始終都沒有放棄。除了興趣外,更重要的是邢先生有著堅定的追蹤信念——“以語言事實作為最終判定的權威依據”。
邢先生在這篇文章的結尾處,強調:寫作本文,意在突出強調一條原則:“事實終判”。即:以語言事實作為最終判定的權威依據。研究問題,必須在事實的發掘上多下功夫。因為,結論的可靠,決定于證據的真實充足,而過硬的證據,是事實。邢先生還將語言研究比做法庭辯論,他說:最能說明這一點的,莫過于法庭辯論。甲提出一個斷定,乙馬上回應:“證據!”假若甲拿不出事實來證明,甲的斷定就無法成立。
邢先生做研究一向注重“語言事實”的挖掘,一向都倡導“研究植根于泥土,理論生發于事實”。在這篇文章中,他反復強調語言研究的事實觀。“事實勝于雄辯”,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不尊重事實,有意無意地“忽悠”事實、冒犯事實,再厲害的“雄辯”也不會鮮活,不會真的“厲害”。
邢先生的“事實觀”,實際上也是一種“務實觀”。即一切都要從實際出發,盡可能地窮盡語言事實,挖掘語言事實,找出語言規律,服務人民群眾的語言生活。邢先生的這種觀點與呂叔湘先生晚年總結出來的治學原則“廣搜事例,歸納條理,反對摭拾新奇,游談無根”是不謀而合的,都是強調尊重事實,事實終判。
在語言學的發展中,語言事實的發掘,對于研究的深化具有關鍵性意義,而對于語言事實的發掘,來源于不間斷的追蹤。陸儉明先生在《要重視語言事實的挖掘與描寫》(《漢藏語學報》2007年第1期)一文中也指出:“不斷挖掘和發現新的語言事實,對語言研究的突破與發展有重要意義。語言理論的修正與創新,主要靠科學的理性思維,同時也離不開新的語言事實的挖掘與發現”。
鄧天玉,武漢大學文學院博士后。責任編校:秦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