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教學中高階思維有三個顯著特點。
(一)語文教學中的高階思維常常表現為看到事物的另一面。
高階思維的批判性、求異性、創造性運用在語文教學中,常常表現為:追求看到事物的另一面。比如給學生講陶淵明,我們把一個怎樣的陶淵明形象儲存到學生的文化記憶里呢?一般的語文老師會這樣講,說陶淵明是個息交絕游的隱士,平和沖淡的東籬采菊人,一個偉大的宅男。正如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的演講中說的:
他的態度是隨便飲酒,乞食,高興的時候就談論和作文章,無尤無怨。所以現在有人稱他為“田園詩人”,是個非常和平的田園詩人。他的態度是不容易學的,他非常之窮,而心里很平靜。家常無米,就去向人家門口求乞。他窮到有客來見,連鞋也沒有,那客人給他從家丁取鞋給他,他便伸了足穿上了。雖然如此,他卻毫不為意,還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樣的自然狀態,實在不易模仿。他窮到衣服也破爛不堪,而還在東籬下采菊,偶然抬起頭來,悠然的見了南山,這是何等自然。
平和靜穆,這只是陶淵明的一面,他還有“金剛怒目”的一面,骨子里是心憂國家,要踏破不平救黎民。魯迅先生在《且介亭雜文二集》中的《“題未定”草(六)》中說:
就是詩,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在證明著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的是一個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譬如勇士,也戰斗,也休息,也飲食,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點,畫起像來,掛在妓院里,尊為性交大師,那當然也不能說是毫無根據的,然而,豈不冤哉!我每見近人的稱引陶淵明,往往不禁為古人惋惜。
我跟學生講,既要看到陶淵明平和靜穆的一面,也要看到他金剛怒目的一面,甚至還要看到他的萬種柔情。他的《閑情賦》里寫道(為理解方便,直出譯文):“愿做衣領,聞到它頸上的芳香;愿做衣帶,終日系于她的腰間;愿做一滴發乳,涂在她的黑發上;愿做一把竹扇……”,這和王洛賓的《在那遙遠的地方》里說的“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著細細的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何其相似。這一點,魯迅先生也看到了:
被論客贊賞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潛先生,在后人的心目中,實在飄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里,他卻有時很摩登,“愿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節,空委棄于床前”,竟想搖身一變,化為“阿呀呀,我的愛人呀”的鞋子,雖然后來自說因為“止于禮義”,未能進攻到底,但那些胡思亂想的自白,究竟是大膽的。
再比如給學生講辛棄疾。我說,辛棄疾是南宋偉大的愛國詞人,愛國將領,但他并不是白璧無瑕。他有至少6個小老婆,至少9個兒子,至少2個女兒,有兩處大莊園,在前后二十年的閑居生活里,不僅豐衣足食,而且十分富裕,他的財富從哪來的呢?據學者研究,基本是貪污來的。
看到事物的另一面,表明眼光之獨特,也表明對真實更為接近。我們應該培養學生像魯迅先生那樣思維: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見《野草·墓碣文》)
(二)語文教學中的高階思維還表現為按照聯系的原則在參照比較中認識事物。
哲學上說事物是有普遍聯系的。物理學中講靜止還是運動時提到參照系。一個事物,單擺浮擱,無法確定其意義價值,只有將其放到一個場里,放到一個參照系統里才能確定。語文教學也是如此。我給學生介紹有關《詩經》的常識時,沒有單講《詩經》如何如何偉大,而是講了《詩經》時代的東西方詩歌有哪些可以作為代表:古巴比倫在公元前19世紀有史詩《吉爾伽美什》;古埃及在公元前16世紀有詩集《亡靈書》;古印度在公元前16世紀有《吠陀》詩集,公元前4世紀有史詩《摩訶婆羅多》,公元前3世紀有史詩《羅摩衍那》;古希伯來公元前12世紀有《舊約》,其中40%以上是詩;古希臘公元前11世紀有《荷馬史詩》;古中國在公元前11世紀就有了《詩經》里最早的詩篇,公元前4世紀誕生了《楚辭》里的詩篇。我讓學生在多方的參照比較中了解了《詩經》和《楚辭》的意義。
我每次講戴望舒的《雨巷》中的“丁香一樣的姑娘”,一定要聯系《詩經·蒹葭》中的“所謂伊人”,講鄭愁予的《錯誤》中“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自然要引入蘇軾的《蝶戀花》中的“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參照比較,當然包括對比。對比思維,可以加深印象。我講《詩經》“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特點時引入了《詩經》同時代的古希臘女詩人薩福的詩來對比。當學生讀著薩福的《給所愛》中“只要看你一眼,我立刻失掉言語的能力;舌頭變得不靈;噬人的熱情像火焰一樣燒遍了我的全身;我眼前一片漆黑;耳朵里雷鳴;頭腦轟轟”這樣的詩句,回過頭來對《詩經》溫柔敦厚、中正和平的特點就印象深刻了。
(三)語文教學中的高階思維經常表現為藝術思維。
說“草葉上的露珠是空氣中的水蒸氣遇冷凝結成的小水滴”,這是科學思維,抽象邏輯思維。而說“露珠是小草思念太陽媽媽而流的淚”,這是藝術思維,具體形象思維。高階思維不僅存在于科學思維,也存在于藝術思維。語文教學中的高階思維常常表現為藝術思維。
余光中說“藍墨水的上游是汨羅江”,這句話是藝術思維的結果,它當然屬于高階思維。歌曲《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唱道:“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鬼子的末日就要來到。”如果一上來就唱“鬼子的末日就要來到”,就不成其為藝術。前邊加上“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使用了比興手法,運用了藝術思維,就變成藝術了。
馮雪峰有首小詩《山里的小詩》:“鳥兒出山去的時候,我以一片花瓣放在它嘴里,告訴那住在谷口的女郎,說山里的花兒已開了。”尾句若寫成“說我在等你”“說你快來吧”等,則索然無味,而原詩句采用了藝術思維(具體形象思維),則成為藝術。藝術思維的培養應該引起所有語文老師的高度重視。
語文教學中高階思維的培養需要人生閱歷的積淀。
福州一中語文特級教師陳日亮先生說“我即語文”,我深為贊同。語文上的許多事情是要等到教或學多年以后才能悟到的。比如《論語》中的“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我教了許多回,但這兩句話中的“學”和“思”卻是在教書多年才忽有所悟的:“學”說的是“是什么”和“如何做”,即what和how,而“思”說的是“為什么”,即why。這兩句話是說:整天在那里死記硬背這是什么,那是什么,人家怎么說,你就盲目地跟著做,不用長在自己肩上的屬于自己的頭腦思考,孔子認為這樣會“罔”,即被欺騙;而整天苦苦思索“為什么”,卻不去記“是什么”,不去跟別人學,不去行動,孔子認為這樣會“殆”,即有危險,走火入魔。只有把“學”和“思”結合,把客觀考察與主觀冥想結合,把實踐與理論結合,做到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才能真正有所得。
講《荊軻刺秦王》時一般會講到對荊軻的評價。但不同年齡、不同閱歷的語文老師會講得深淺不一。一個經歷過1974年“批林批孔運動”的老師,可能會給學生講當年因為“尊法批儒”,認為秦王是法家,秦統一六國是歷史的潮流,荊軻居然開歷史倒車,敢刺殺未來的千古一帝,真是一個跳梁小丑。當年的連環畫就把荊軻丑化成一個猥瑣的小丑,而且把“荊軻刺秦王”改成了“秦王斬荊軻”。把這段背景材料講給學生,就把對荊軻的評價引向深入,有了歷史滄桑感。缺少閱歷的語文老師是很難想到這樣講的。
欲把語文教學引向深入,欲在教學中運用和培養高階思維,需要豐富的人生閱歷的積淀。直接的閱歷難以一時獲得,間接的經驗則可以通過讀書積累。所以“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教好語文、學好語文的不二法門,誰也繞不過的。
孫立權,語文教師,現居吉林長春。責任編校:李發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