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與唐德剛,都是著名的美籍華裔學者,夏志清是文學評論家,唐德剛是歷史學家,兩個人是多年的老朋友,同在美國,所以聯系非常多。
唐德剛的《胡適雜憶》一書完成后,請夏志清給寫篇序言,夏志清讀完手稿后,很認真地寫了一篇。一般來說,所謂的“序言”,基本上都是捧場之作,極盡吹捧之能事,把書吹得天花亂墜。夏志清是唐德剛的老朋友,想來更應該努力為老朋友的新書做做廣告吧,但實際上,夏志清的這篇序言,除了對此書的優點進行了肯定之外,接下來的大段文字,竟然是毫不客氣的批評,用詳盡的論據闡明自己的論點,以自己的論點否定唐德剛的觀點。在胡適的女友韋蓮司的問題上,夏志清不贊同唐德剛的結論,唐德剛認為,胡適在留學期間追過韋蓮司,但韋蓮司沒有答應胡適,所以二人未能做成夫妻;夏志清則認為,雖然胡適和韋蓮司通信比較勤,但其實二人并沒有談過什么戀愛;在關于陳衡哲的問題上,夏志清認為唐德剛拔高陳衡哲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是一種不負責任的態度,“但同時德剛故作妙論,認為陳衡哲是他提倡‘詩國革命’‘文學改良’的煙士披里純(“靈感”音譯,編者注),‘所以新文學、新詩、新文字,尋根究底,功在莎菲’,那就言過其實了。”在胡適與江冬秀的婚姻問題上,唐德剛認為胡適在婚姻中是幸福的,這一觀點,夏志清也不同意,夏志清認為胡適與江冬秀婚后精神上毫無默契可言,因為胡適的學問、思想,江冬秀是沒有能力欣賞的,“在表現上看來,胡適夫婦恩愛白首,非常幸福,但我總覺得江冬秀女士不能算是我們一代宗師最理想的太太,二人的知識水準相差太遠了”……
夏志清的這篇具有批評性質的序言,唐德剛把它放到書前與書同時發表,由此可見唐德剛作為歷史學家的心胸。夏志清在為唐德剛的書寫序時,沒有因為與唐德剛的個人感情而對唐德剛的著作竭力頌揚,這種不為尊者諱的寫作方式其實是對學術高度負責任的行為,誠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每篇序總言之有物,不是說兩句空泛的捧場話就算數的。寫《胡適雜憶》的序,我用力氣更多,等于自己作了一番胡適研究,不得不把書中有些不敢茍同的假設和論點,加以審評。我覺得這樣做才對得住作者,也對得住讀者。”
1986年,唐德剛在《海外讀紅樓》一文中對夏志清進行了如下評價:“吾友夏志清教授熟讀洋書,以夷變夏,便以中國白話小說藝術成就之低劣為可恥,并遍引周作人、俞平伯、胡適之明言暗喻,以稱頌西洋小說態度的嚴肅與技巧的優異”,文章發表之后,立即引起了各方關注,夏志清隨后便在臺北《聯合報》《傳記文學》和美國《世界日報》上以《諫友篇——駁唐德剛〈海外讀紅樓〉》為題目對唐德剛進行反駁,唐德剛隨后又在《中國時報》的《人間》副刊以《紅樓遺禍——對夏志清“大字報”的答復》為題對夏志清進行回擊……縱觀兩位學者的論戰,當然都是出于學術論爭,不涉及私人道德方面,但雙方在行文中也有不冷靜之處,用了一些情緒化的語言,比如:“極右派的罪證”、“做人總應有點良知”……在外人看來,經過這樣一番論戰,兩個昔日的好友可能就此分道揚鑣了,但實際上,兩人學術上的分歧并沒有影響到私人友誼,據1986年10月18日的《中國時報》報道:“喧騰海內外的唐、夏之爭,數天前已告結束。據聞,10日晚上在紐約文藝協會的一次宴會上,唐、夏二人已握手言和,盡棄前嫌。”
兩個人的私交很深,但在學術觀點方面卻一是一、二是二,絲毫不含糊;反過來,兩個人在學術上常常爭得面紅耳赤,但并不因學術方面的紛爭而影響私交。什么是大師的風范?我認為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