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 祎
尋找 “劉舞心”——曾樸和邵洵美的文壇交往
費 祎
曾樸以小說《孽海花》聞名晚清文壇,在新文化運動興起之后,一度被作為舊文學的代表人物而遭到胡適等人的批判。然而曾樸卻并非那一味守舊的老文人,他對法國文學的學習和引介可說是走在了新文學的前列。在推廣法國文學的過程中,曾樸聚集了一批熱愛歐美文學的新文學青年作家,以上海的法租界為想象的異域,對象征法蘭西文明的沙龍進行了親身實踐。從而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土壤上,較早的培育了異域法蘭西的文明之花。
提及曾樸的沙龍,須先談談曾樸學習法語和法國文學的歷史。據曾樸自述,他開始學法語是在光緒乙未年(1895年),“那時張樵野在總理衙門,主張在同文館里設一特班。專選各部院的員司,有國學根底的,學習外國語,分了英、法、德、日四班,我恰分在法文班里”。這是一個專門為清廷官員特設的語言培訓班,和正規的同文館學員不同。在這個法文特班中學習的官員大多是“紅司官”或“名下士”,對學習外語沒有多大熱情,每次到館,談談閑天敷衍了事,少有認真求學的。而曾樸與眾不同,“學一點是一點”,在拼音和文法略通之后,他自己便“硬讀文法,強記字典”。特班同學張鴻后來在悼念文章中曾提到這一階段的求學情形,感慨“余無恒,無所成,而君(注:指曾樸)習法文不少間,卒通之”。其實曾樸此時對法文并未“通之”,用他自己的話說,只是奠定了語言的底子。接下來閱讀哲學、文學、科學等領域的法文著作,是“隨手亂抓,一點統系都不明了”。
曾樸學習法語尚屬于自發的對外文的興趣,而對法國文學的系統研習則要歸功于“導師”陳季同。1898年,在朋友江靈鶼為譚嗣同踐行的席上,曾樸結識了陳季同,兩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陳季同是晚清著名的外交官,精通法國文學,對曾樸研習法國文學起了很大的指導作用。在《復胡適的信》中,曾樸詳細敘述了陳季同這位法國文學導師所給予他的豐富指點:
我自從認識了他,天天不斷的去請教。他也娓娓不倦的指示我;他指示我文藝復興的關系,古典和浪漫的區別,自然派,象征派和近代各派自由進展的趨勢;古典派中,他教我讀拉勃來(注:現譯拉伯雷)的《巨人傳》,龍沙爾的詩,拉星和莫理哀的悲喜劇,反羅瓦的《詩法》,巴斯卡的《思想》,孟丹尼的小論;浪漫派中,他教我讀服爾德的歷史,盧梭的論文,囂俄的小說,威尼的詩,大仲馬的戲劇,米顯雷的歷史;自然派里,他教我讀弗勞貝,左拉,莫泊三的小說,李爾的詩,小仲馬的戲劇,泰恩的批評;一直到近代的白倫內甸《文學史》和杜丹,蒲爾善,弗朗士,陸悌的作品。又指點我法譯本的意、西、英、德各國的作家名著,我因此溝通了巴黎幾家書店,在三四年里,讀了不少法國的文哲學書。
曾樸學習法文的這個經過他和很多人講過,包括邵洵美、張若谷,胡適登門拜訪時,他對胡適也當面談到了。胡適1928年3月28日的日記寫道:
去訪曾孟樸先生,他近年發憤譯囂俄的劇本全集,已出版四種,精神極可佩服。我有兩函去贊嘆他。他說有長函作復,尚未寄出。
曾先生說,他學法文在甲午年。那時張樵野提議,令總理衙門的一班紅員都學習外國文,聘有教員,分英、法、德、日四班。這些紅人都不肯學,上課只當上衙門一樣,法文班的外國教員上了八個月,就不肯來了。只有曾先生卻學了八個月的法文,以后自己修學,得陳季同之助,遂得讀法國文學書。
他說囂俄譯本銷路極不好!我勸他多譯點寫實派與自然主義派的作品。
在之后的長函即《復胡適的信》中,曾樸再度回溯了自己艱辛求學的經歷。可見,這一段學習過程對曾樸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他的反復的申說一方面是一種對自我文化身份的建構,另一面也欲借翻譯作通往新文學界的橋梁。而正是在對法國文學及文化學習和了解的過程中,曾樸對法式沙龍的優雅氛圍產生了深深的迷戀,開始在中國的大都市上海模仿實踐法國沙龍文化。1927年,曾樸和長子曾虛白于上海創辦真美善書店,并發行《真美善》雜志。據曾虛白的自述,這書店的創立,“一方面想借此發表一些自己的作品”,另一方面,則“可借此拉攏一些文藝界的同志,朝夕盤桓,造成一種法國風沙龍的空氣”。
舉辦沙龍,首先需要一處比較寬敞的居所。曾氏父子初居上海之際,租賃的是白克路大通里一座三樓三底帶過街樓的樓房,曾樸夫婦、姨太太、曾虛白及曾耀仲兩代三房都居住在此,《真美善》的編輯部另外設立在靜安寺附近(后搬至棋盤街)。這個時期的曾氏父子,居處雜亂,寓所與書店、雜志又兩地分離,顯然不利于文壇交游。因而此時,沙龍未得到充分的發展。曾樸沙龍的開辦,要到真美善書店和《真美善》雜志的事業有了一定基礎之后,這時,曾樸、曾虛白父子單獨搬到了法租界馬斯南路一座洋房里,四圍綠草如茵,明窗凈幾,圖書滿室,正是理想的友朋相聚之所。

曾 樸
法租界在二三十年代的上海以精致、典雅、洋派著名,馬斯南路位處法租界的核心地域,以花園洋房為主。1912 年8 月13 日,法國著名音樂家馬斯念(Massenet)在巴黎去世,為了紀念他,上海法租界公董局將一條新開辟的馬路命名為“Rue MASSENET馬斯南路”。當年,此街區附近住客多為軍政要員或文藝界知名人士,此外,馬斯南路還是上海外國僑民集中的一個重要區域,充滿著濃郁的歐陸風情。這所新的寓所,顯然給予了迷戀法式文化的曾樸豐富的異域風情。在給張若谷的隨筆集《異國情調》序中,曾樸對此予以了濃墨重彩的描述:
我現在住的法租界馬斯南路寓宅Ronte Massenet,依我經濟情況論,實在有些擔負不起它的賃金了。我早想搬家,結果還是舍不得搬。為什么呢?就為馬斯南是法國一個現代作曲家的名字,一旦我步入這條街,他的歌劇Leroide Lahore和werther就馬上在我心里響起。黃昏的時候,當我漫步在濃蔭下的人行道,Lecid和Horace的悲劇故事就會在我的左邊朝著皋乃依路上演,而我的右側,在莫里哀路的方向上,Tartuffe或Misanthrope那嘲諷的笑聲就會傳入我的耳朵……我一直愿意住在這里就是因為她們賜我這古怪美好的異域感。
不僅作為主人的曾樸對此居所十分喜愛,后來沙龍里常相來往的客人們也注意到了這里濃郁的文化氣息。張若谷在《初次見東亞病夫》一文中對這條街區做了詳細的介紹:
在法租界,則有霞飛路及迤西一帶的許多支路,特別是法國公園西面的三條支路,高乃依路Rue Corneille,莫利愛路Rue Moliere與馬斯南路Rue Massenet。前二者,都是法國有名文學家的名字,高乃依是法國十六世紀文學黃金時代的著名悲劇大家,莫利愛是同時最著名的喜劇大詩家……馬斯南為近代法國有名的音樂家,歌劇《少年維特》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作品(小傳參見拙著《到音樂會去》),這三條點綴都會藝術文化的法國式道路,恰巧又都是采取藝術家的名字做路名,真是何等美妙風雅。
在同年齡的“舊文人”那里,曾樸寓所的風雅也是早有聞名。“住處通雅故,風土記清嘉,卓絕名山業,豈徒小說家。”這是曾樸過世之后,吳梅悼念曾樸的詩句。其中,“住處通雅故”說的正是此境。搬到了馬斯南路之後,有花園、有客廳,招待來訪者有了好環境,曾樸父子的文藝沙龍正式開張,常常邀客聚談。1935年,曾虛白在為其父所做年譜中提到:“先生(曾樸)于著述之余總喜歡邀集一班愛好文藝的同志,作一種不拘形跡的談話會。那時候他的寓所中,常常是高朋滿座,一大半都是比他小上二十歲三十歲的青年,可是先生樂此不疲,自覺祗對著青年人談話反可以精神百倍,所以一般友好,都取笑他是一個老少年。”曾樸的同齡人汪辟疆亦曾回憶:“樸自十六年罷官居滬,與滬上新文藝青年作者往來甚密。偶至其寓,賓朋甚盛。其年皆小于樸二十或三十歲者。樸日夕相對,談笑甚歡。少年亦樂就之,群呼樸為老少年云。”
來訪者大部分是通過《真美善》雜志的關系,主要是一些青年的文藝愛好者,尤其是愛好法國文藝者。其中,走得最勤的是邵洵美、張若谷、傅彥長、徐蔚南、梁得所與盧夢殊等人,邵洵美這時期已開辦了金屋書店,這些“西裝少年”經常在邵家聚首后又不約而同地再向曾樸家轉移。郁達夫《記曾孟樸先生》載:“那時候洵美的老家,還在金屋書店對門的花園里。我空下來要想找幾個人談談天,只須上洵美的書齋去就對。因為他那里是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的。在洵美他們的座上,我方才認識了圍繞在老曾先生左右的一群少壯文學者,像傅彥長,張若谷諸先生。”由此可知曾樸沙龍成員和邵洵美的沙龍成員有很多交集。進入了其中一個沙龍,便自然而然地也進入了另一個沙龍成員的文學圈子。
在眾人眼中,曾樸是個無可挑剔的沙龍主人,不僅健談,而且平易近人。和曾樸只有一兩次談話機會的郁達夫這樣寫道:“先生那一種常熟口音的普遍話,那一種流水似的語調,那一種對於無論那種事情的豐富的智識與判斷,真教人聽一輩子也不會聽厭。我們在那一天晚上,簡直忘記了時間,忘記了窗外的寒風,忘記了各人還想去干的事情,一直坐下來到了夜半,才玆走下他的那一間廂樓,走上了回家的歸路”,“曾先生所持有的一種愛嬌,是當人在他面前談起他自己的譯著的時候的那一臉歡笑……看見了他的這一臉笑,覺得立時就掉入了別一個世界。覺得他的笑眼里的光芒,是能於夏日發放清風,暗夜散播光明似的。”
而沙龍的常客們感受更加深刻。對此,這些青年文士們有著許多文字上的回憶。戲劇家顧仲彝記憶中的曾樸是“他的記性也真強,許多瑣細的事情,他記得清清楚楚,三四十年前的事情熟得好像是眼前才發生的事。一個人的姓名別號綽號出處結果他都能說得一絲不紊。我還記得他的坦白無私,有什么說什么,不像一般的老名士在我們后進面前喜歡賣老,喜歡做作,他的思想,他的聰明完全是個年輕的人……他滔滔不絕地談著話,我們竟會忘了年代的相隔”。徐蔚南回憶道:“我和他每次見面總是三四小時的長談。他是健談的,談話的范圍非常廣泛,但談得總是親切,熱情而有味。”李青崖的評價顯得夸張:“他滔滔地說了三五十分鐘。當時我覺得此老那副蒼白色臉上的皺紋的張弛,那條云遮月式的嗓子里的音調的抑揚,那雙筋骨如刻劃般的手腕動作的起伏,幾乎無處不令我想起海波海風和海里一切動作的令人莫測。”
在這樣一位沙龍男主人的引導下,曾氏沙龍跨越了年齡和身份的限制,馬斯南路客廳呈現出了一種極具理想化的文藝沙龍的場景:“一堆青年,有時兩三個,有時十多個,圍繞著一位老先生,有的吃著糖果,有的抽著煙,跟著這位老先生娓娓長談是我們馬斯南路客廳差不多每夜都有的熱鬧景況。這些人,來者自來,去者自去,踏進門不一定要跟這位談鋒正健的主人打招呼,要想走,也都那么默默無聲地溜了。我父親就喜歡這種自由自在的氣氛,感到這才有些像法國的沙龍。”
除了常相來往的邵洵美、張若谷等人,曾樸和女作家蘇雪林的接觸值得關注。曾樸和蘇雪林之間的交往起源于《真美善》雜志,因《真美善》結了文字緣。蘇在《真美善》雜志上的文章,文字清麗,頗見才氣。后來真美善書店為其出版了兩冊作品。蘇雪林頗為感激。便托張若谷介紹,拜訪了曾樸。這次會面后,曾樸寫了長長的日記:
一見面,彼此鞠一躬。我端相這位女士,身材不算高,也不很低,是個中等身材。面部略帶圓形。膚色不很白。睛瞳雖不黑,而很靈活。態度亦極自然。總而言之,可以說,“嫻雅宜人”四個字。
先說了一番套話,后來又說了些玉溪生考證上的話,都沒有什么關系,我忽然提起《俠隱記》到《法宮秘史》實在沒有譯完,還有三本沒有譯的話,女士接著道:“我國講英雄的書,差不多從三國志起一直到水滸、征東、征西都是幫助一個皇帝或類似皇帝的野心家打天下,一個模式的。只有七俠五義卻另換一個組織,所敘五鼠,各有專長,格局極像俠隱記。我疑心這部書和《俠隱記》有關系。”
我問:“這關系從那里來的呢?”她答:“這部小說不過是五六十年前的作品,我恐怕那時天主教徒已遍滿各處,難得無教徒談起俠隱記的情景來。有些文人聽在肚里,就中國的情形做出這部七俠五義來。”
女士這段議論,雖然毫無根據,覺得縹緲得很,不過事實卻也有一條路在那里面,不能說它絕對沒有的事。
女士這種思想很覺聰明,充滿了imagination。我覺得聽了這些話,影象上非常的好。
在曾樸這個沙龍里,并沒有通文藝的女性客人。蘇雪林的到訪應該是給曾樸一個極其深刻的印象,所以才有這一長斷完整的對話記錄。幾天后,蘇雪林致信曾虛白,約請曾氏父子到滬江大學晤面,信中對曾樸頗多贊譽之詞。
我很欣幸的上次和張若谷先生拜訪尊嚴,得晤文藝泰斗病夫先生與先生,以后我曾寫信給張君說:見名人如游覽名山大川,可以開拓心胸,發揚志氣。我雖然沒有和他們父子深談,但我已得了一個深刻不磨的印象。
(2)西南部邊界地下水側向補給量。識別期河谷地下水潛流量為0.074 1×104 m3/d,基巖山區側向補給量為1.073 0×104 m3/d;驗證期河谷地下水潛流量為0.074 1×104 m3/d,基巖山區側向補給量為1.073 0×104 m3/d。
這封寫給曾虛白的信再度被曾樸抄進了日記里,甚至連約晤的絮話都抄進了。以蘇雪林的晚輩身份,約請文壇前輩曾樸到其任教的大學會晤,似乎有點托大。然而曾樸欣然赴約,并邀曾虛白和張若谷兩人同往。蘇雪林熱情招待,不僅導游滬大全校,又長談,臨別時把她的中國舊體詩集送給了曾樸。曾樸讀后,大為欣賞,題了兩首七絕當作評語,連詩集寄還給蘇雪林。這兩首七絕是:
此才非鬼亦非仙,
俊逸清新氣萬千,
若向詩壇論王霸,
一生低首女青蓮。
亦吐風雷亦散珠,
青山寫集悔當涂,
全身脫盡鉛華氣,
始信閨中有大蘇。
以蘇雪林的功力,是否足以當得“女青蓮”,“閨中大蘇”這樣的評語?怕很難說。那么,只能說,曾樸的“高評”更多的是出自對晚輩的鼓勵和“物以稀為貴”的熱情。
在曾氏父子馬斯南路居所的客廳里,女性是缺席的。這對于一心向往法式沙龍的曾樸而言,自然是個遺憾。因而,這位“老少年”一直期待有一位“沙龍女主人”出現。故而,當蘇雪林出現時,曾樸表現出了特別的重視和鼓勵,對蘇極力提攜。然而尚且是單身的蘇雪林在當年的封閉環境下,顯然是不適合常常現身這幫男子組成的沙龍的。后來因張若谷影射小說鬧得很不愉快更是證明了這一點。蘇雪林是典型的“學術女青年”,又常有“正義的火氣”,性情開朗,然而也火爆,批評人時絲毫不吝狂轟亂炸。另一方面,曾樸所期望的女作家也并不是學問淵博的女性,曾虛白的回憶證實了這一點。他說:“父親所懸盼出現的女作家,并不是像蘇女士這樣學問淵博的作家。”曾樸期待的是一個這樣的女人:“這個女主人并不一定自己是文藝家,可是有欣賞文藝的能力與興趣,因此,它就由文藝家大家共同的愛人轉變而成文藝活動的中心人物。”
1928年5月23日,曾樸日記記載了一次尋找“沙龍女主人”的談天:
開首講了些出版界的事情,后來講到文藝界太沒有聯合的組織,何不仿法國的客廳或咖啡館,大家鼓些興會起來。傅彥長道:這事只怕是法國的特長,他國模仿不來,尤其是我們的中國。客廳的主角總要女性,而且要有魔力的女性;我們現在可以說一個也沒有;即使有,照目下我們的環境,習尚,也沒有人肯來。
洵美道:——從前本想把郁達夫的王女士,來做犧牲品,那里曉得這位王女士,也只歡喜和情人對面談心,覺得很好,社交稍微廣大一點,也是不行。
我說:──那么陸小曼何如?彥長道:──叫他碰碰和,唱唱戲是高興的;即使組織成了客廳,結果還是被蝴蝶派占優勝,我們意中的客廳,只怕不會實現。
這是曾樸和邵洵美的第一次會面,兩位沙龍男主人一起聊起了“女主人”的話題。他們想亦步亦趨的模仿法國沙龍。然而理想的女主人實在難找,一要有相當的文藝欣賞能力,且要和他們的文藝觀接近,不能是鴛鴦蝴蝶派的趣味,二又要“有魔力”。曾樸對蘇雪林的第一印象是:“身材不算高,也不很低,是個中等身材。面部略帶圓形。膚色不很白。睛瞳雖不黑,而很靈活。態度亦極自然”。這一段描寫如此詳盡,可見曾樸對蘇雪林容貌、身姿、性情的在意——觀察的結果,大概并不符合“有魔力”的要求。在當年的上海,能符合這兩項要求的女性寥寥無幾。即便他們比較欣賞的王映霞,境遇也遠非曾樸等人所能理解。那時候,郁達夫家朋友也是常來常往。王映霞回憶:“從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三三年春的幾年中,我們家幾乎天天有客人來,大部分是當時活躍于文壇的青年作家。”這些人有姚蓬子、丁玲、沈從文、邵洵美等。王映霞則“每天早晨到附近的菜場去買菜,家中雖只有我和郁達夫兩個大人吃飯,但每天總要準備五、六個人的飯菜,朋友早上九、十點鐘來,聊一會兒,就拉開桌子開始搓麻將,吃午飯時喝酒,日近黃昏,客人陸續離去,這些朋友一般只吃午飯,不吃晚飯。我前前后后地忙著,留著普通的短發,身穿布旗袍,腳蹬平底鞋,完全是個地地道道的家庭婦女”。在曾樸、邵洵美這兩位經濟寬裕的主人那里,客人來訪,是不需要女主人親自費心招待的,據林達祖回憶,邵洵美家招待客人十分殷勤周到,有點心,有面食,有時興的咖啡,有專門的廚子,且長期供應。曾樸家的客廳也常供應糖果。然而在郁達夫家里,新知識女性王映霞卻不得不“洗手作羹湯”,成了郁達夫及其文友的“煮飯婆”。在日常的家務操勞之外,還能有多少閑暇和心境做一個文雅風流的“沙龍女主人”呢?這一點,怕是邵洵美、曾樸等人想不到的。

左:《真美善》雜志創刊號

右:1929年《真善美》雜志第4卷第1號刊登的邵洵美文章
主人既如此贊賞有加,這本小說很快在曾氏沙龍里傳播開來,同樣醉心于法國浪漫派文學的張若谷和徐蔚南各買了一本法文版,邵洵美則高價買了一本英譯本的精裝本,此外,沙龍里的熟客大抵是聽說過此書或者讀過此書的。當曾氏父子打算合譯此書時,早早的就在《真美善》月刊上打出了廣告。《真美善》第2卷第1號的出版廣告“本店新書”“印刷中”一欄,《阿芙洛狄德》赫然在列。此書出版時改名為《肉與死》,由真美善書店發行。曾氏父子對此小說很重視,譯本很是講究,分為平裝本、精裝本以及編號的皮面本三種。
可能因為尋找理想沙龍女主人的失敗,曾樸對《阿弗洛狄德》的女主人公特別欣賞,這帶著遺憾的欣賞,讓邵洵美產生了捉弄老文人的靈感。與曾樸會面的當天即1928年5月23日的晚上,邵洵美以劉舞心的筆名給曾樸寫了一封信。信中“劉舞心”自述自己是一個19歲的女孩子,中學畢業,生平最崇拜三個作家,一是曹雪芹,一是關漢卿,另一個便是曾樸。信中她主要談了對《阿弗洛狄德》一書的看法,對其表示了贊賞之意,這些看法自然和曾樸的觀感很相近的。這封信登在《真美善》雜志第2卷5號上,與來函同時刊登的還有曾樸的《復劉舞心女士書》。
在復信中,曾樸首先談了對劉舞心的知音之感:“您獨能在大家忽略地放過的地方,睜開您的慧眼,注意到這個出奇的作家,注意到他最大膽的名作《阿弗洛狄德》。不但讀過,并具足很深的了解。”信的主要部分在于對邊勒路易其人其作的評論,曾樸詳細介紹了小說的內容以及對它的贊嘆,其中某些大膽的言辭似乎是不適合對一個未出閨閣的19歲閨秀講的。最后他說:“我還有個逾分的請求,既蒙您的不棄,不以我為不可談;我不奢望和您做小朋友,我只希望你能在讀文學作品的時候,花費您一兩個鐘頭,勞動玉趾,光降敝寓一談。倘蒙許可,時間,在午后三四時,最為適宜。不勝翹盼!”午后三四時是曾樸平常會客的時間點,曾樸向劉舞心發出這樣的邀請,想來不會是私人的會面,而是圈子同人的聚談。據曾虛白回憶,曾樸初接此信之際,十分歡喜贊嘆。然而隨后便猜到可能是小文友們干的勾當。曾樸于是幾次三番地在沙龍里進行了試探。用曾樸自己的話說:“我們的小小客廳里,卻變成了一件疑案,朋友都做了嫌疑犯,我偵探你,你考察我,弄得一塌糊涂。”
張若谷化名“曲”在《申報·藝術界》上刊出的消息《曾孟樸與女讀者》記錄了這個偵探經過:
前晚上以事往馬斯南路《真美善》雜志編輯所,訪曾孟樸先生,座間遇張若谷邵洵美兩君,邵君素所熟識,張君則揚名已久,此為第一次見面,自由談笑,大家都很暢快。曾先生忽然袖出一封信傳給我們看,為一位署名劉姓女所寄,信里寫許多欽仰羨慕的話,中間討論到法國大小說家比愛兒路易的《阿弗洛第德》,這本書聞正經曾君在譯述中,寄信者說伊生平也很愛讀那本小說,因為小說中描寫的,有一個真的女性,看了極感動。但問曾君翻譯的緣故,為了心酸了,還是為了心跳,其余的許多纏綿文章,我都記不得了。曾君笑指著張邵兩君問道:“這封信是不是你們中間的一人寫來的?”兩君都搖首否認。曾君又說:“那真是怪事,我不信在中國青年女學生中,竟會有這樣一個了不得的人才。從信中看來,伊確是一個很熟悉而且極了解那本小說的,我總疑惑這是出于男子的偽托,而且疑惑到你們兩人,因為你們兩都看過《阿弗洛第德》的,但是字跡娟秀,倒不像你們的筆跡,但是,我想總是熟人寫的。”我聽了此事,真是有趣的很,連聲咄咄稱奇。細窺張邵兩人的神色,邵君滔滔不絕辯白議論,而且還把信紙反復審看,加以揣測,張君雖較沉默,但神情很坦白,他是一位信教徒,想來不會。曾君臨后申明,擬將該信刊于《真美善》第4期中,并做一答書申明他翻譯《阿弗洛第德》的理由。他笑瞇瞇的對我們說:“我讀那本小說時,也不心酸,也不心跳,我是心醉嚇。”大家聽了都大笑起來,但是關于這個疑案,張邵兩君卻是嫌疑犯,但不知主犯為誰,想不久終會水落石出的吧。(曲)
從張若谷的文章可以看出,他似乎已經知道劉舞心是邵洵美。閃爍其詞,然而并不點破,實質上是為曾樸的《真美善》月刊做了間接的宣傳。
1928年《獅吼》半月刊復活號第9期“金屋談話”欄目刊出了一則文壇消息《“東亞病夫的女讀者”》,《獅吼》是邵洵美主編的刊物,顯然,這則廣告出自邵洵美手筆:
東亞病夫(即曾孟樸)收到了一封劉舞心女士的信,在《真美善》第二卷第五期寫了封很長的答復,與原信一同發表。據曾先生自己說,這位女士是一個非常的女子:她一定對于法文極有根底,一定對于元曲也極有研究;否則她一定不會熟談Aphrodite,一定不會了解關漢卿到如此地步。但聽說劉女士尚沒有第二封信來。
很明顯,邵洵美有意將“劉舞心事件”“廣而告之”。關于此案的討論,于是自然而然地由曾樸的沙龍轉移到了邵洵美的沙龍里,性質也逐漸由“私人逸事”向“文壇公共事件”轉化:
最有興味的,有一天,我們在邵洵美君家,舉行一個文藝的小集會,在座有郁達夫,趙景深,夏萊諦——即是譯《黛絲》和《陶格杜雷》的杜衡——傅彥長,芳信,盧世侯,張若谷諸君。我一進門,大家齊聲喊道:‘冒充劉舞心女士的現行犯逮捕了。’我驚問:‘是誰?’大家都指證道:‘就是趙景深。’我問:‘證據呢?’都說:‘他本帶些女性,新劇里曾扮過女角,又自己承認用過女子的名,和人通過好幾次信:這位劉女士的信,他也不承認,也不否認,態度已經默認了,還有什么疑義。’我和趙景深君探詢了一番,態度確很相像。但這種心的裁判,終究算不了定讞,仍舊歸入懸案里。
從這段話可以看出,曾樸和邵洵美的兩個沙龍在成員上多有交集,曾氏沙龍的成員基本上也是邵洵美沙龍的常客。這種沙龍之間的互相流動,對于文學的發展是極為有利的。由此,曾樸這位“舊文人”與新作家們組成了一個和諧的文學聯盟。他們的相通點在新舊文學的共識,更多的在對待中西文學的相似態度上。對歐美文學的喜愛,對外文的熟稔,翻譯的實踐是沙龍得以存在和發展的重要基石。否則,單靠交情難以持久。
且回到正題。面對曾樸的疑惑,邵洵美為了進一步圓這個謊言,在事先確定曾氏父子不在書店之際,又導演了一出劉舞心蒞臨真美善書店而不遇的戲碼,并再次給曾樸寫了一封信和一篇小說《安慰》。當然,這個劉舞心是假冒的,實際是邵洵美的一個表妹。這個“劉舞心”留言說自己將去蘇州并且永不再回上海來,而隨后奉上的小說《安慰》由邵洵美寫好托蘇州的朋友郵寄。《肉與死》出版后,曾樸特意托人去蘇州贈送了精裝本三冊,要求面呈。自然,“劉舞心”托故不見,他人代收了雜志。第二封信和曾樸的復信再度刊于《真美善》雜志。在復信中,曾樸再度邀請劉舞心蒞臨客廳。他期待“我料不久,我的馬斯南路一一五號的小客廳中,定能聽到你清越的仙音,瑯瑯誦Theodore Banville的des Odes funambulesques悅耳的音節。我只有日炷吾家的一瓣香,祝你珊珊的雅步”。而小說《安慰》則收錄于1929年初張若谷編輯的《真美善·女作家號》里。這篇小說《安慰》講的是一個女讀者和男作家的故事,邵洵美特意采用自傳體寫法,將劉舞心與女主人公比對,在情節上也仿照現實中劉舞心寫信給曾樸一事。女主人公是一個嫻靜的姑娘,名叫柿姑,和劉舞心一樣,也是19歲。她哥哥師古的閱讀趣味頗有意思,讀的是徐蔚南譯的莫泊桑的《一生》,而柿姑的閱讀則是東亞病夫譯的《呂伯蘭》。這分明暗示作者劉舞心對曾樸沙龍成員及其文學活動十分熟稔。聰明如曾樸,讀完這篇小說,想來已經知道是誰了。然而從始至終,邵洵美和曾樸都沒有點破這層窗戶紙。直到1935年曾樸去世,邵洵美才撰文《我與孟樸先生的秘密》說明了此事的始末由來。
拋開曾樸和邵洵美兩方,看看其他沙龍中人對此事件的反應,可以發現更多有意味之處。分析的理想的人選自然是張若谷。整個事件的醞釀、發展,張若谷都是旁觀者。
1929年8月,張若谷在真美善書店出版了影射小說集《都會交響曲》,內收《都會交響曲》《月光奏鳴曲》《寂寞獨奏曲》《中秋黃昏曲》四篇小說。整本小說集都是影射作者本人及身邊朋友的日常娛樂、交游的,可以說是這邵、曾文學圈子的交游實錄。其中,尤其對邵洵美譽揚甚多,各篇小說中,邵洵美或以“彭大少爺”出現,或以“斯文”出現,皆是“高大上”的形象。張若谷對“劉舞心事件”的反應體現在《月光奏鳴曲》這篇小說里。據作者交代,《月光奏鳴曲》作于1928年12月19日。小說前有題記,是邵洵美的“名言”:“世界上我最愛的是三樣東西:老婆,詩歌與朋友。”小說第一段便將這一句話贈與了主人公“斯文”;文中斯文所做詩歌也是邵洵美的,可以說“斯文”即影射“邵洵美”。人物是影射的,故事卻依據現實進行了藝術上的加工。小說塑造了一個蕙質蘭心的女讀者——詩人斯文姨妹的同學郁慧小姐,這位郁小姐是“圓臉烏睛,神秘的眼光,漂亮而活潑的新時代的女子”——值得注意的是,這個描寫是曾樸回復劉舞心第二封書信中形容小說《安慰》女主人公柿姑的文字。郁小姐還通英法兩國文字,愛讀詩歌小說,用薇姨妹的說法:“伊,不大愛看中國現代作家的小說,除了東亞病夫的《魯男子》,與張資平的幾本戀愛小說以外,伊只愛讀法國浪漫與高蹈派的作品。聽說伊喜歡的小說有兩本,一本是保祿蒲爾善的《女人的心》,一本是邊勒魯意的《阿弗洛狄德》”,并且郁慧小姐還藏著一本精裝的英譯本《阿弗洛狄德》。斯文聽后,忘卻了只愛老婆的名言,動了心思,向姨妹表達了與女讀者結識的期望,并寫信給郁慧小姐,前去拜訪。小說的結尾解開謎團,原來姨妹跟斯文詩人開了個玩笑,郁慧小姐并不存在,斯文在約定的場所最終見到了妻子菊女士。小說末尾,有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斯文,詩人做不成了。”——《詩人做不成了》是邵洵美一首詩的名字。
這個故事就構思和情節上看,和凌叔華的《花之寺》很相似,都是妻子對號稱忠誠的丈夫開的一個小小玩笑。小說本身的文學價值有限,這里面泄露的信息卻頗有意味。事實上,張若谷這篇影射小說意不在文學創作,主要的卻是在傳達小說之外的信息。是向讀者傳遞同人消息。以前,張若谷是否知曉“劉舞心事件”,我不能下判斷,但在寫作此文的1928年12月19日,可以說張對此事的來龍去脈已經了若指掌。在這篇小說里,處處給予了暗示。“通英法兩國文字的女讀者”和“小說《阿弗洛狄德》”這兩個關鍵元素的結合,將劉舞心直接指向了邵洵美。如果說曾樸之前還對劉舞心是否真有其人感到疑惑的話,那么讀了此文,機敏如曾樸,是一定猜得出張若谷這篇小說的暗示的。此文寫成后,曾樸有沒有立即看到,不能確定,至少當小說集《都市交響曲》于1929年8月30日出版之前,曾樸是一定看過的。
或許正是受了張若谷小說的暗示,1929年3月,《真美善》3卷6號上,曾樸以此事為素材,發表了一首新詩《你是我》。深受古典文學熏陶的傳統文人,一般是不愛寫新詩的,即如柳亞子就曾自白自己雖則意識到新詩的價值,然而還是自然而然地去寫舊詩。曾樸雖也曾寫作了許多舊詩詞,然而依然勇于嘗試新文學的寫作,在小說和詩歌上都有嶄新的嘗試,前者成果是長篇小說《魯男子》,后者是《卷頭語》以及這首《你是我》。
《你是我》
曾樸你是我象牙塔里的情人,誰能向金屋中喚出真真?永不聞聲只對著你縹緲的影,向鸚簧的字后尋的嬌紅的音。
你是我夢之宮里的美人,幻成了伊大山處女的神。我把我恩晞斯哀怨的七弦琴,彈出你紫羅蘭冠下的金仙影。
你是我靈魂海的雪蘭痕,尋不到安慰,反添了煩悶。只怨你如琴如笛魔魅的歌音,又燃起我青年時火焰的熱情。
你是我曇花一現的幻人,或生活源泉里娜茀的神。你吐露了女性永不吐的心音,到底是故意的誘惑還是忠誠。
這首《你是我》明顯指涉“劉舞心事件”,看得出,這則浪漫的“佳話”果然給了曾樸寫詩的靈感。在這首詩中,曾樸將一長列美好的形象——“象牙塔里的情人”、“夢之宮里的美人”、“伊大山處女的神”、“靈魂海的雪蘭痕”、“生活源泉里娜茀的神”——都獻給了“你”(即劉舞心)。而有意思的是這樣兩句:“誰能向金屋中喚出真真?”此句中的“金屋”乍看之下似乎可以理解為“金屋藏嬌”之“金屋”,借以形容女郎“你”的閨房,然而熟悉海上文壇以及出版界的讀者當能聯想到“金屋”書店,邵洵美正是此家書店的主人,事實上這正是曾樸的言外之意;另一句“尋不到安慰,反添了煩悶”也別有所指,1929年初,曾樸約請張若谷編輯《真美善·女作家號》時,“劉舞心”投稿后來登載的小說正是《安慰》,曾樸這句詩明顯也是雙關語。
寫這首情詩,曾樸一面繼續在文壇建構“老作家”與“女讀者”的佳話,一面也閃爍其詞的點出了蛛絲馬跡。回憶第二封曾樸致劉舞心的信,信中有如下的表白:“你說做我的奴隸,這話太客氣了,或者是朋友二字的誤寫;您將替我做一切能做的事,我也何敢有這樣的奢望,但希望你常常通通信,賜予我些新創作,和我們站在文藝界的一條線上,做我們隊里的一個女戰員,便心滿意足了。”尚且將劉舞心視做朋友和“隊里的一個女戰員”,《你是我》詩中,情感明顯已經迅速升華。也可以斷定,此時,曾樸已經確定劉舞心就是邵洵美了。正因其不存在,所以才敢如此膽大妄為的表白。
“劉舞心事件”所引發的文壇后續事件猶未結束。譯畢《肉與死》,即將由真美善書店出版之際,曾樸做了一個特別聰明的決定,他將《復劉舞心女士書》作為此書的代序,代序解釋翻譯此書的因緣,而后記才是真正的動機:
我們覺得肉感的文藝,風動社會,要和解這種不健全的現象,用壓迫的禁欲主義是無效的。惟一的方法,還是把肉感來平凡化。只為肉感的所以有挑撥性,根本便是矜奇和探秘。如果像邊勒魯意書中說敘述的,根據了希臘的古風俗,——他書中描寫的種種,沒有一樣是幻想,全是當時的事實,從古籍里搜集而成——赤裸裸地把大家不易窺見底整個人舉動和肢體的隱秘,展露在光天之下,萬目之前,看得像塵羹土飯一般的膩煩。無視了肉,安得有感?我們來譯它,就想把它來調和風狂的肉感。
在闡釋了自己的文學理念之后,曾樸猶不忘繼續維持“劉舞心”這一佳話。他在后記最后感謝了幾位朋友,第一位便是“飄渺如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即的劉舞心——一作芙心——女士”,因其“啟發了我對于本書的理解,做成一篇書翰體的批評”。《肉與死》出版后,張若谷收到了曾樸的贈書,其中的內頁題詞寫道:“這本譯品產生的過程里引起多少文壇的疑影,我們把這Numeroz獻給若谷先生。希望永留著這個縹緲的印象,并請指點迷誤。”“文壇的疑影”毫無疑問指的是“劉舞心事件”。而既為“疑影”,說明此事尚未點破,仍是一個心照不宣的“浪漫事件”。曾樸是揣著明白裝糊涂,而張若谷此時顯然已經知道了這一事件的原委。
綜上所述,“劉舞心事件”表面上看是一則普通的文人軼事,是曾樸和邵洵美兩人之間的一個“文壇佳話”。然而此佳話在發展過程中所產生的對文壇以及文學創作的影響,讓其成為了一則文學公共事件,對當時的文學場產生了不小的影響。文學體裁在某種程度上因之發生了變體,書信由私人性質轉化為文學作品,劉舞心的來函和曾樸的復信,均刊登在《真美善》月刊上。小說又由虛構的藝術具備了指涉現實的色彩,張若谷的《月光奏鳴曲》等影射小說更接近同人交游實錄,是以小說的形式對沙龍中人的文學形象以及文學作品做的變相的廣告。這些小說中,主人公愛讀的作品正是作者本人喜愛的,主人公的創作也正是現實中作者朋友的作品的移植。此外,在《獅吼》半月刊復活號以及《申報·藝術界》上,邵洵美和張若谷還對這一“佳話”各自進行了宣傳。曾樸沙龍現實中的文學趣味、文化交往以及出版活動,與劉舞心的小說《安慰》、張若谷的小說《月光奏鳴曲》以及曾樸本人的新詩《你是我》構成了復雜而密切的互文關系,正是這種文學創作與文壇交游之間的互文性,日漸擴大了曾樸沙龍同人的文學趣味和群體影響力。
實習編輯/趙柔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