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凌
曲盡幽微 洞若觀火——淺析門羅的《好女人的愛情》
馬 凌

在2011年9月發表于《紐約客》的散文《親愛的生活》里,艾麗絲·門羅(Alice Munro, 1931- )回憶自己的少年生活:她的家在小鎮郊外道路盡頭,她唯一有交往的女同學家世不好,她母親提到的瘋癲的“尼德菲爾德夫人”顯然給她留下了童年陰影,自然,還有她父親的不成功的養狐農場,她母親的帕金森癥。喜歡把門羅視為“家庭主婦”的讀者,自會滿意地發現,門羅自小就是“家庭主婦”了,她汲水、叉草、為家人做通心粉和蛋餅。喜歡精神分析的評論者也不會失望,門羅因為“回嘴”而遭到父親的抽打,她經常想到“逃離”,她在睡前喜歡做做白日夢,每一條都可以用來大加發揮。可是,門羅不愿自己的成長際遇被誤讀,在《巴黎評論》對她的訪談里,她憤慨地指責某位“草率的批評家”和某位“女性主義作家”,因為他們說她父親“是個邋遢的養狐貍的農夫”,“不負責任”,影射她家里的貧窮,渲染出一個悲慘的成長背景。不,門羅堅定地說:“我相信我是一個幸運的人。”在散文結尾,門羅以一貫冷靜的筆調寫到,她既沒有參加母親的臨終護理、也沒有參加葬禮,因為當時她有兩個小孩子,在溫哥華無人可以托付;而且,她幾乎付不起路費;還有,她的丈夫蔑視一切正統行為。在瀕死之際,母親在夜里逃出醫院,在城中游蕩,直到有一個陌生人收留了她。門羅說:“如果這是小說,如我所說,它也太‘過’了。但是,這是真的。”
顯而易見,門羅對生活實質的看法大有與眾不同之處,她不愿被加以布爾喬亞式的解讀,含情脈脈、淚水漣漣、偽善的同情、明確的教諭,這都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東西。而中產階級的世界觀,成功和夢想,也始終在門羅的視野之外,她筆下的人物遍及從中產階級到無產階級、從平常女性到性變態的寬頻譜系之中,但是,在精神層面上,他們皆是從日常生活的主流軌道上暫時或永久“逃離”的人物,心懷“秘密”,奮力掙扎,貌似靜若止水,實則波瀾壯闊。
自從美國作家辛西婭·奧齊克稱門羅為“當代契訶夫”,常有人在門羅與契訶夫之間尋找關聯。應該說,在環境描寫方面、在書寫小人物境遇方面,二人的確有類似之處,不過,門羅在精神氣質上顯然更“冷”,她不抒發同情、不表達感慨、也不站在高處批判環境。她的好友、小說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說:“也許,‘解剖’一詞能夠接近門羅的小說的特質,盡管這個詞匯有點冷冰冰的。我們應該怎么看待門羅的作品呢?那些令人著迷的審視、考古般的挖掘、精密而細致的追憶,那些隱藏在人性陰暗處的丑陋,那些隱秘的情欲,對于痛苦的沉溺,以及為生活的多樣性和完整性的喜悅,這些元素都混雜在了一起”——這是知人之語。另外,門羅特別喜歡美國南方作家群體,尤其是其中的女作家,比如韋爾蒂、奧康納和麥卡勒斯等,她們給了門羅以啟示:女作家一樣可以描寫怪異和邊緣。門羅的百多篇短篇小說里,不乏怪人、邊緣人,正是因此,她亦被貼上“南方哥特”的標簽。
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辭稱門羅是“短篇小說大師”,窺斑見豹,不妨以門羅的小說《好女人的愛情》來略加分析。這部作品發表于1998年,是同名文集的第一篇,代表著門羅成熟期的風格。全文如四折屏一般,分成相對獨立又具有聯系的四個部分,每一部分都以第三人稱敘事,且十分節制,貼近不同的視角,避免成為全知全能的敘事。
引子部分十分簡短,交代在小鎮瓦利的博物館里,有一件紅色工具箱,它原本屬于眼科驗光師魏倫斯,不幸的是,魏倫斯在1951年溺水而亡,“佚名捐贈者,或即發現者本人,惠予我館收藏”。這一部分以“物本主義”為特征,可以視為對“新小說”的遙遠呼應。
第一部分題為《板兒角》,1951年春天的一個早上,三個孩子在郊外遠足時發現了魏倫斯醫生的尸體,于是警察呼嘯而至,醫生之死得到“合理解釋”——下雨漲水,汽車失事,不幸溺亡。小說的這一部分跟隨三個孩子的視角,在“板兒角”一帶游蕩,乏善可陳的郊外灘地,平淡無奇的小鎮生活,9至12歲男孩的獨特心理,有條不紊地一一鋪敘。這種慢悠悠的陳述故意造成一種延宕,有意吊人胃口。從功能上說,第一部分如電影鏡頭一般掃描了小鎮生活的各個側面,是與魏倫斯之死形成鮮明對照:正是在貌似平靜的小鎮生活之下,有著另一種險惡。
第二部分題為《心臟病》,寫27歲的奎因夫人因罹患腎小球性腎炎,臥病在床,護理她的是“好女人”伊內德。這一部分貼近伊內德的視角,在她護理奎因夫人的過程中,閃回她16年來的生活。很巧妙地,奎因夫人的出身、她的怨毒以及伊內德對魯佩特的溫情在一段段談話中鋪展開來,而伊內德的內心獨白也以半客觀半意識流的形式穿插其間。當年,遵守父親的臨終囑托,伊內德未能成為有執照的護士。她家境殷實,本可以過上另一種生活,但是她志在行善,成了一名住家護士,是眾人心目中的“圣女”、“仁慈的天使”。雖然她也有性欲的困擾,但是她用辛苦的勞作來“悔過”。病重的奎因夫人陰鷙而惡毒,在回光返照中,她告訴伊內德一個秘密:“魏倫斯先生那會兒就在這間屋子里。”
第三部分題為《錯誤》,那一天,魯佩特撞見魏倫斯在給奎因夫人做檢查,“他緊緊攥住她的大腿,她裙子堆到上方,腿裸露著”。魯佩特激動中打死了魏倫斯,夫妻二人制造了魏倫斯駕車溺水的假象。在家中洗刷血污的過程中,奎因夫人腰痛、惡心,落下今日的病根。這一部分充分展示“不可靠的敘述者”給文本留下的多重可能性。比如,奎因夫人與魏倫斯醫生的關系到底如何,在前半部分,奎因夫人好似無辜,“其實她從沒允許他做什么,但他一有機會總要揩把油。比如給她檢查眼睛時抓住她裙子下的大腿,她沒辦法阻止他,魯佩特偏偏一聲不響溜進來,會錯了意”。但是到了后半部分,奎因夫人卻聯想起魏倫斯使用檢查儀器的情形:“每次都像是同樣的游戲”,魏倫斯借檢查猥褻她,最后“他把她放倒,像一只老公山羊一樣撞擊她。就在光禿禿的地板上,一下一下撞擊她,試圖把她碾成碎片”。緊接著是不知發問者是誰的、沒頭沒腦的一句:“這個你會喜歡嗎?”哪一部分是真相、哪一部分是妄想?那就要看讀者自己的判斷了。
第四部分題為《謊言》,伊內德聽了奎因夫人的坦白后徹夜無眠,第二天下午奎因夫人便去世了。葬禮結束后,伊內德決定實施自己的計劃:邀請魯佩特去河上劃船,并逼問他關于魏倫斯的事情。可是,在二人即將出門之際,她意識到,奎因夫人也可能是在臨死之際扯謊,而若不追究這件事,她則有可能和魯佩特共同生活下去。最后,在奎因夫人住過的病室內,伊內德幡然醒悟。小說的結尾戛然而止,同樣十分耐人尋味,伊內德與魯佩特是否有結果,讀者無從知道。
門羅的作品雖然是從日常生活層面切入,卻往往并不平淡。以《好女人的愛情》而言,“發現”和“突轉”這構成戲劇化沖突的兩大元素,在小說里貫穿始終。對于魏倫斯醫生尸體的“發現”、伊內德對于奎因夫婦關系的“發現”、對于魏倫斯死亡之謎的“發現”,抽絲剝繭,層層進展。最關鍵的“發現”是在臨近小說結尾時,伊內德突然“發現”奎因夫人有可能說謊,從而放棄自己的“計劃”,實現情節的“突轉”。而敏銳的讀者當能“發現”,伊內德的最后這個“發現”有可能是自欺,是她本人長期抑制的對魯佩特的愛情,終于沖決了“好女人”的正義堤防。進一步來說,奎因夫人與魏倫斯在地板上的通奸,則有可能是長期性壓抑的伊內德的想象。如果回到小說開頭提到的魏倫斯醫生的工具箱,讀者將“發現”,誰是那個“佚名捐贈者、或即發現者本人”,還真是一個懸念。
《好女人的愛情》所塑造的伊內德形象,十分立體而復雜。她相貌出眾,情緒飽滿,家境富裕。從中學時代開始,她一直是備受推崇的活動組織者,不乏男朋友,卻沒有男朋友,“這似乎本非她所愿,不過她并不在意,因為她的勃勃野心是‘做好人,做好事’”,所以“未必要走循規蹈矩的傳統妻子的道路”。伊內德20歲那年,病危的父親要求她發誓不當注冊護士,她做了保證,心理動機很微妙:“對垂死之人做保證,這種自我否定,這種完全的犧牲。越荒謬就越吸引人。”與此類似,她后來之所以去當住家護士,是因為越艱難她便越受吸引。在發現奎因夫婦犯罪的秘密后,她也構思了種種“獻身的畫面”。然而,這種正義的激情突然消退,一瞬間,“好女人”恍然大悟一種新生活的可能性,她因寬慰而抽泣。這是一個圣女向愛情投降的故事,其心理的曲折幽微處,令人叫絕又難以言傳。
門羅自己在羅倫多郊外的約克大學教授過“創造性寫作”,她說她憎恨這份工作,盡管自己根本就沒錢,還是毅然辭了。她很幽默地講到,有一個女學生,拿了一篇非常好的作品來,詢問如何才能進入她教的班級。而她回答,不要,不要靠近我的班,只需把你的作品帶給我看就好。的確,寫作是很難傳授的,寫這種高難心理故事的技巧,則更難傳授。門羅的功力在此,門羅的特色也在于此。
實習編輯/趙柔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