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根
冰心和青年作家:劉心武、張潔、鐵凝、王安憶
王炳根

冰心
80年代由新老作家組成的金字塔形的創作隊伍,不用說底層是大量新涌現的青年作家,不僅數量大,且沖擊極強,由他們制造了新時期一波又一波的文藝思潮。這批作家借著時代的風帆、寬松的創作環境,使勁地往前沖,他們以自己的實力、媒體的宣傳、評論界與老作家的提攜,使勁地往上竄,誰都想站在潮頭,誰都想立于高處引領風騷。
晨光中的冰心總在案頭寫作,等到太陽升高之后,一天中最重要的寫作完成,或是一篇短文,或是長文中的一段。早餐之后,她便倚著窗外的風景,翻閱報刊,雖多,卻都不是自己訂閱,報刊社贈閱或是作者寄來,80多歲的老人像年輕人一樣,如饑似渴地閱讀著。這種閱讀是為了保持自己與時代的同步,吸收大量的信息,有的時候則是尋找像巴金、蕭乾這樣的老友的新作,而更關注的青年作家和他們的好作品,一旦發現一個好作家、一篇好作品,她會喜形于色,見到家人便說,XX XX,快來看,這篇小說寫得多好,這個報告文學真好,甚至有首好詩也不忘向人推薦。
對于青年作家不持親疏的立場,只要是她認為好的作品,便會在不同場合下推薦,而她的推薦,往往給了一些有實力的青年作家助長上了騰空的力量。1976年之后,文學藝術剛剛復蘇,劉心武從一個中學調到北京出版社,參與創辦大型文藝叢刊《十月》,贈送刊物的名單中自然有冰心。次年,那篇小說《班主任》發表,立即引起了冰心的注意,教育與青少年題材,本是她的興趣,讓引她深思的是謝慧敏這個人物。她很優秀,但在內心深處卻留下了“文革”的創傷,如何將這樣的孩子從“四人幫”的枷鎖中解救出來,也正是冰心的思考。她覺得這位年輕作者比自己還要深刻,“解救優秀的學生”,就是深刻的一筆。由于贈送刊物的原因,冰心知道作者是一名年輕編輯,并從來訪的作家中了解到,他還曾是一名當過班主任的中學教師。1977年底,距來年的元旦還有好幾天,冰心收到了劉心武自制的賀年卡,一朵燦爛的報春花,上書:“冰心老師,心武拜年。”冰心當即回拜,并在賀年卡上寫道:
心武同志:感謝你的賀年片。你為什么還不來?什么時候搬家?冰心拜年

劉心武
之所以有“你為什么還不來”的詢問,是因為劉心武的《班主任》發表之后,曾有信給冰心,希望得到前輩的指導,但由于《班主任》發表后,轟動一時,作者自然卷入轟動效應之中,直到1981年6月2日,劉心武與北京作家王蒙、鄧友梅一道,拜訪了冰心,吳文藻在日記中注明“劉系初見。”這年的11月,兒童文學集《大眼貓》出版,劉心武將樣書寄送給了冰心,希望得到新文學中兒童文學“開山祖母”的指導,冰心當即拜讀,致信道:“感謝您送我的《大眼貓》,我一天就把它看完了。有幾篇很不錯,如《大眼貓》和《月亮對著月亮》等。我覺得您現在寫作的題材更寬了,是個很好的嘗試。”劉心武得信后,覺得冰心的信意猶未盡,便前后兩次登門拜訪,冰心答應待有了新作品,她愿意寫序推薦,于是,劉心武將近年發表的散文剪貼一起,恭敬地送給了冰心。
冰心在序言中寫道:
劉心武把他的散文集《垂柳集》給我看了,讓我作序,我倒想借這機會說幾句我對于現在有些散文的看法。
我一直認為:散文是一個能用文字來表達或抒寫自己的思想感情的人,可用的最方便最自由的一種工具。在他感情涌溢之頃,心中有什么,筆下就寫什么;話怎么說,字就怎么寫;有話即長,無話即短;思想感情發泄完了,文章也就寫完了。這樣,他寫出來的不論是書信,是評論,是抒情,是敘事……的文章,應該都是最單純,最素樸的發自內心的歡呼或感嘆,是一朵從清水里升起來的“天然去雕飾”的芙蓉。
這些年來,我看到不少的散文,似乎都“雕飾”起來了,特別是抒情或寫景的,喜歡用華麗的詞藻堆砌起來。雖然滿紙粉裝玉琢,珠圍翠繞,卻使人讀了“看”不到景,也“感”不到情。只覺得如同看到一朵如西洋人所說的“鍍了金的蓮花”,華燦而僵冷,沒有一點自然的生趣,只配作佛桌上的供品!
我自己也曾“努力出棱,有心作態”地寫過這種鍍金蓮花似的、華而不實的東西,現在重新看來,都使我愧汗交下。我懇切地希望我的年輕有為的朋友,要珍惜自己的真實情感和寫作的時間,不要走我曾走過的這條賣力不討好的道路。
《垂柳集》中的散文,不論是回憶,是游記,是隨筆,是評論還都沒有以上的毛病,這是難能可貴的!作者雖然謙虛地說:自己飛得較早,進步很慢,但是我覺得像他這樣地年輕,又有了一雙能飛的翅膀,趁著春光正好,春風正勁,努力地飛吧,飛到最空闊最自由的境界里去!
表面看去,冰心借為劉心武寫序說事,批評散文的“雕飾”之風,也反思自己的“作態”、“表態”之作,實際是在說,別人犯、自己犯,劉心武散文則沒有這種毛病。這篇序言,在《人民日報》上發表,對作者是個不小的鼓勵。尤其那時劉心武的作品,不同的聲音已經紛起,冰心的肯定,無疑給作者以信心,要在更寬闊的舞臺上顯示自己。此后的劉心武果然如此,不僅是小說、散文、兒童文學,還有《紅樓夢》研究等,都顯示了他的空闊而自由的藝術境界。當然,《班主任》并非是冰心推出的,冰心也不可能造就劉心武,但從冰心對劉心武的一路關心,尤其是在他的創作與情緒低潮之時,確實給了他涓涓細流的力量與影響。當他的《如意》一書出版后,冰心當即回信:“《如意》收到,感謝之至!那三篇小說我都在刊物上看過,最好的是《立體交叉橋》,既深刻又細膩。”因為小說《紅豆》,引起對紅豆的掛念,劉心武給冰心長信,冰心便回信調侃他:“你那封信寫得太長了。簡直是紅豆短篇。請告訴您母親千萬別總惦著那包紅豆了,也不必再買來。你忙是我意中事。怎么能責怪你呢?你也太把我看小了。”當《鐘鼓樓》還有熱評之中,冰心說:“正想向你要書,你的短篇小說集就來了,我用一天工夫把它從頭又看了一遍,不錯!”這“不錯”二字,極是分量。
劉心武后來有這樣的一個回憶:
大概是1984年,有天我去看望她,之前剛好有位外國記者采訪了她,她告訴我,那位外國記者問她:中國年輕作家里,誰最有發展前途?她的回答是:劉心武吧。我當時聽了,心內感激,口中無語,且跟老人家聊些別的。此事我多年來除了跟家人沒跟外界道出過,寫文章現在才是第一次提及。當年為什么不提?因為這種事有一定的敏感性。那時候盡管“50后”作家已開始露出鋒芒,畢竟還氣勢有限,但“30后”、“40后”的作家(那時社會上認為還屬“青年作家”)勢頭正猛、海內外影響大者為數不少,我雖忝列其中,哪里能說是“最有發展前途”呢?我心想,也許是因為,上世紀初的冰心,是以寫“問題小說”走上文壇的,因此她對我這樣的也是以“問題小說”走上文壇的晚輩,有一種特殊的關照吧。
新時期之初,北京作家群極是活躍,而他們又有得天獨厚的條件,刊物、評家與老作家的扶持。張潔是最早得到冰心關愛的年輕女作家,從每天收到的大量刊物中、在《北京文藝》上,知道了這個名字,從《有一個青年》這篇小說中,認識了作者并贊同她描寫與觀念:
我覺得她筆下的這個青年,似乎是我所熟悉的“野蠻”而又可愛的大孩子之一。這個大孩子因為得到了“一雙沉靜而溫柔的眼睛”的關注和指引而奮發上進的故事,看了使我安慰、喜悅。同時,這個青年之所以得到這個姑娘的關注,還是因為她看出了他在那“粗鄙的沒有教養的行為后面,還有一顆追求向上的心”。
冰心認為,張潔是以滿懷著對這個“野蠻”青年的愛與同情在描寫他,包括對他們這一代人的理解。以下是張潔通過小說人物之口說出的話:“盡管遲至今日,歷史才給我們這一代人,這樣一個在十幾年前就應該給我們的機會,但我們仍然珍惜它,不放過它!當我們不得不和咿咿呀的小孩子一同向前邁步的時候,這種智力上的畸形發育,帶給了我們許多的變態心理。而在我們粗鄙的、沒有教養的、玩世不恭的行為下所掩蓋著的痛苦,是許多人都不容易理解和原諒的!”

張潔
冰心也以愛與同情的心情,理解著張潔,當她從《北京文藝》的編輯那里,得知張潔是一位年輕的女性,而且是一位業余作者的時候,更是關心起來她來,“總在文藝刊物的目錄上,尋找這個名字”。曾有相當一段時間,愛情在中國文學中被設為禁區,張潔是最早沖破禁區的作者之一,她的《愛,是不能忘記的》引起轟動,冰心在讀過之后,“感到不是一篇愛情故事,是一篇不能記憶的心中的矛盾,是嗎?”作者深以為是,似是找到了知音。她們的首次見面在哪里,沒有文獻記載,但張潔第一次登門拜訪冰心,那是有記錄的,即1979年7月 16日,此時,她剛過不惑之年,《從森林里來的孩子》,獲得1978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誰生活得更美好》反響良好,也將獲1979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問到年齡,冰心說,與小妹同年出生,張潔望著眼前這個文壇的老前輩,含蓄、慈祥,也就脫口而出,那我也就是你的女兒,叫您媽媽吧。冰心笑了,說我又多了一個女兒,并當即叫吳青出來結識這個大了幾天的“姐姐”。
1979年底,人民文學出版社為張潔出版第一個作品集時,張潔想請“媽媽”寫序,冰心那有不應之理?在回顧了與張潔相識的經過之后,在復述中評價了張潔的深刻思考與人道精神之后,冰心說出了最具分量的一句話:
這本集子里的小說、劇本,都是我所看過的。從這些作品中,我看到她的社會接觸面和知識面都很廣,描寫得也很細膩、很深刻。
因為有了這種理解與親情,張潔在“媽媽”面前便有了某些“特權”了,有時與鄧友梅、林斤瀾、馮驥才、吳泰昌等訪友一同探望老人,坐在冰心身旁的一定是張潔。冰心過生日,送鮮花、蛋糕的人一批接著一批,停留一般不會超過半小時,張潔卻是例外,別人走了,她留下,“張潔是最后一個,晚上九點才走”。拜會冰心,就是白天也是要事先聯系,但張潔卻會在晚上帶來一幫人來到家里,冰心正要上床,卻還會高興地接待女兒帶來的不速之客。張潔總是得到“冰心媽媽”創作與生活上的雙重關愛,她們之間似乎總有許多的話要說,文學的、文學之外的私領域,包括張潔后來的婚事。冰心多次告訴她,你要上午來,清靜,我們可好好說話,下午往往有些“不速之客”,太嘈雜。臨時有話要說,就掛電話,可是張潔的家并無電話,只得讓公共電話傳呼,往往卻又不在,急得“媽媽”團團轉,有時晚間想起要說的話,又怕女兒出來接電話受涼、受凍,那個心情,真有些牽腸掛肚。
劉心武和張潔,后面都成了專事寫作的作家,文學成就斐然,劉心武的長篇小說《鐘鼓樓》、張潔的長篇小說《沉重的翅膀》《無字》都獲得過中國當代最高的文學獎——茅盾文學獎。雖然冰心并非是一言九鼎的居于高位的領導與批評家,僅以一個前輩作家的藝術感知力來感受、評價年輕作家,這種真情的感知與評價,包括人格魅力的感染,對晚輩作家的文學道路與成就、人格完善與尊嚴恪守,不能說沒有影響。
現任中國作家協會主席鐵凝,在她首次拜訪冰心時,興奮中夾帶局促。那天春日融融,鐵凝坐在汽車里激動不已,望著窗外,不時在問帶她去的《小說選刊》編輯張日凱:“你說我稱呼冰心什么呀?叫她阿姨好嗎?我去了說些什么呀?”張日凱自然知道冰心是喜愛與年輕人交朋友的,便說:“隨便你了。”
1983年3月24日,在北京民族文化宮舉行1982年度全國優秀短篇小說、1981至1982年度全國優秀中篇小說、1979至1982年度全國優秀新詩、1981至1982年度全國優秀報告文學評選頒獎大會,會后分別舉行四項文學獎獲作者座談會。會議期間,鐵凝向張日凱提出,能不能帶她去見見她所崇拜的老作家冰心。鐵凝這次獲獎的小說是她的成名作《哦,香雪》,冰心作為評委,對其評價很實在,說:“《哦,香雪》寫了一個農村樸實的女孩子,文筆也樸實。”當時,鐵凝居住在河北保定,授獎、座談之后便要回冀,所以,28日閉會,29日一早,張日凱便給冰心打電話,說:“我和獲獎小說《哦,香雪》的作者鐵凝去看望您好嗎?”冰心自己接的電話,爽朗地答應了,她也正想見見這位樸實的姑娘。
步入老人簡樸的會客室,老人已坐在靠窗的方桌前等候他們了,桌上已斟滿三杯清茶。那年鐵凝25歲,老人與鐵凝促膝談心,對青年作家的關愛之情溢于言表,語重心長。
鐵凝:冰心老師,您好!
冰心:你是《哦,香雪》的作者吧!來,到這邊坐。
鐵凝:我從小就讀您的作品,上小學的時候就讀。
冰心:我的作品落伍了。你的真名叫什么?
鐵凝:就叫鐵凝,是不是太堅強了?
冰心:堅強不好嗎?你做過什么工作?
鐵凝:我當過文學編輯。當編輯有好處嗎?
冰心:當然有好處,可以看好多別人的作品,提高自己的鑒賞力。《哦,香雪》這篇小說寫得好,寫了一個農村姑娘,很樸實。你寫這篇作品與你下鄉有關系嗎?
鐵凝:有關系,我插隊四年,先到平原,后到山區。
冰心:現在需要寫寫山區,因為這幾年山區變化很大呀!你寫的人物有固定的原型嗎?
鐵凝:沒有固定的生活原型。
冰心:對,寫人物不可能有固定的生活原型。像魯迅說的:“往往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除非很個別的例子。學歷和寫作不一定成正比例,但多學習、多讀書是必要的。你們這一代青年作家出頭早,起點高,我們老一輩人很高興。但是,你們這一代青年讀書少,短外文。要多讀書,讀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也要讀外國文學作品。讀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學習中國民族藝術,學習詞匯;讀外國文學作品,如法國莫泊桑的小說,主要看他怎樣取材,怎樣寫人。懂外文,可以直接讀許多外國作品,學英文就可以,能讀就行,不一定能說。
學習就像小孩子擺積木,一塊積木擺不出什么東西,許多塊積木才能擺出房子啊,大山啊,大橋啊……學習也是這樣,知識積累多了,才能用得上,才能寫出好作品。前幾天,廣播電臺的播音員讀唐張繼的詩《楓橋夜泊》把“月落烏啼霜滿天”的“烏”讀成“鳥”,說明這個播音員讀書少,文學修養差。
現在有些作品不好。寫小說一定要避免編造,因為編造的東西讓人一看就不真實,讀者一下子就否定了。中國人寫小說一定要有中國的民族特色,如果把你的作品譯成外文,就應該讓外國人看了就知道你是中國人,有中國的生活氣息,中國的氣派。

鐵凝
鐵凝:我的作品寫得不好,您提點意見吧!
冰心:你得了獎,覺得不滿足,就好。如果一得獎就滿足了就不好。你結婚了嗎?
鐵凝:沒有,我沒有時間想這方面的事。
冰心:這事可遇不可求。你現在出名了,可能會收到許多來信,你要謹慎。頭一封信贊揚你的作品;第二封信談人生哲學;第三封信就向你求愛了。我19歲就寫作品,那時候我收到許多來信,一封也不回,在家把信交給父母,在學校把信交給老師。所以那時候有人說我是“冰心”。梁實秋說我“女人的缺點我都有,女人的優點我一點也沒有”(笑)。有的女作家結婚早,就影響寫作。
鐵凝:我收到100多封來信,不好回信,因為要我談創作經驗,我覺得不好談。
冰心老師,您說的話都很有意義,聽起來也很親切。您給我題個詞吧!
冰心:好吧。
冰心給鐵凝的題詞是:
有工夫的時候,多看些古典文學和外國小說(譯本也好),這樣眼界廣些,詞匯多些,于年輕的作者有便宜的地方。
鐵凝小朋友
冰心 三·二十九
談話時,鐵凝立時打消了局促,自然進入了談話的情景之中。冰心沒有任何前輩的架子、名家的腔調,但卻從創作與生活、人物描寫的手法、作家的知識結構、甚至戀愛的道理都講了個透,大概這就是“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道理,足令一個年輕的作者受用終生。以后她們時有見面、常有通信,一次,鐵凝讀到冰心的一篇簡短的文章,說:“令我愈加明白,樸素對于文學是多么重要。真理原本是樸素的,可是那么多說是捍衛真理的人,把真理涂抹得多花哨啊。”每次收到冰心的信,鐵凝都會感到“特別高興”或是“多么高興”。一次在信中說:“您對我的鼓勵,您信中洋溢著的對一個文學晚輩的疼愛之情,使我受到很深的感動。我珍惜您的每一句話,我相信,您對我所講的一切,都將是我文學和生活中的福音!”直到90年代,鐵凝都是非常尊敬地稱“敬愛的冰心先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鐵凝改換了稱呼,由“先生”改稱“姥姥”,她不能像張潔那般稱“媽媽”,畢竟中間是隔了一代的人呀,但這個“姥姥”一叫,真令冰心眉開眼笑,說,我就喜歡女孩,我家第三代有5人,只有一個女孩,現在有兩個了,多高興,說,過來,讓姥姥親親。之所以說受用終生,并非一句虛言,冰心在談話中講到“婚姻”之事,告誡鐵凝:“這事可遇不可求。”說:“有的女作家結婚早,就影響寫作。”為此事,冰心還有贈言,說:“不要找,要等待。” 鐵凝果然晚婚,在成為中國作協主席之后,在過了50歲之后,才步入婚姻殿堂。2008年早春三月,作為中國作協主席的鐵凝,帶領百名重量級作家到福州召開全委會和主席團會議,期間我陪她參加冰心文學館。在題簽本上,鐵凝寫上了:“冰心姥姥,我來看您!”當她進入那間第一次拜訪冰心的臥室兼會客室時,淚如雨下,她說,她聞到了當年冰心姥姥這個房間的氣息,“就是這個氣息……”便語噎了。
王安憶不是在成名之初,而在有了相當成就后,急于尋求突破自我的時候,找到了冰心。之前,冰心對于王安憶參加全國優秀作品獎評獎的小說《舞臺小世界》認為“有寓意”。并提請評委們關注這個年輕的女作家,“王安憶這個青年作家值得注意,她的創作路子很寬,她的作品不一般,她對生活總有自己的看法。她去年得過獎,對已經得過獎的作家要要求嚴一些。”至于作品得不得獎,她認為并不重要,她看重的是作家本人。
大家都知道,王安憶是作家茹志鵑的女兒,“文革”之后,茹志鵑在《上海文藝》任職,很快與冰心恢復了聯系,有一次趁來北京開會,帶了女兒拜訪了冰心,并希望得到文壇前輩的提攜。但實際上,王安憶在拜見冰心之前,已經相當有名氣了,出版了五本小說集,那時,她的中篇小說《小鮑莊》《大劉莊》等受到新銳評論的熱捧,將其歸入“尋根文學”的浪潮之列。但王安憶本人對這幾篇小說卻沒有太大把握,因為,這是她訪問美國歸來之后的作品,體現了她在西方文化思潮沖擊下的變化,因而,很想聽聽前輩作家、并且是留美背景的冰心的看法。趁著上海文藝出版社準備給她出一本中短篇小說集,其中收入四個短篇:《麻刀廠春秋》《一千零一弄》《話說老秉》《人人之間》;四個中篇:《大劉莊》《小鮑莊》《蜀道難》《歷險黃龍洞》。王安憶說:“覺得這本集子對我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這里共收了這一些東西都是我八四年初從美國回來之后的思想、感情、世界觀、人生觀、藝術觀等等方面,都經歷極大沖擊和變化,似乎有一點長進”,“非常非常希望您能為我寫個序,真的,非常希望。”
王安憶并沒有把握,“猶豫了許久,然而還是決心來碰碰運氣”。但是,王安憶沒有想到,一周之后,冰心的信來了,“你讓我作序,我感到榮幸”。并告訴她,《小鮑莊》發表在《中國作家》上,已經看過了。信前還有因為到醫院檢查耽誤及時回信的致歉,這讓王安憶感動,之后,冰心提出一個要求,“你說赴美后思想有沖擊和變化,能言其詳否?”并且說,“作品中還看不出。”王安憶更是被老作家的認真精神感動了,于是,寫了一封長信,敘述了她的思想變化。冰心收到王安憶的長信,只是說“幫助我了解一些問題”,并不想接她的一些理論上的問題,或以此為據來講一些道理、發表一些見解,冰心還是回到作品上,“從你的作品中,我知道的更多”。并聲言,“序只是說明我個人對你的欣賞和了解”。
冰心本為王安憶的第六本集子寫序,但她卻將前面五個集子通讀了,并且發現都沒有序,只有后記之類,這讓冰心感慨,說有些像自己,從不請人寫序。因而,冰心序中所論作品,也就不限這本《大劉莊》了,從她獲獎的《本次列車終點》開始,說它“對上海人的觀察和描寫都很深刻,很細膩,可謂‘入木三分’”。對《大哉趙子謙》,“我覺得我的周圍有不少學者都可以歸‘大哉’這一類,讀著十分親切,又從心底感到悲涼!”說,“安憶的‘少作’像《雨,沙沙沙》,是支優美的純情的歌,那樣年輕的優美的歌,是一般年輕的女作家都能寫出的。倒是在她‘失落’了‘優美’,她的心靈‘要求著袒露,要求著傾訴’之后的那些作品,卻是十分地真實、樸素、細膩而深刻!她從‘一團亂糟糟的生活中,看見了美好的閃光……生活中有許多陰暗、丑陋,可美好的東西終是存在,我總是這么相信著,總是懷著這樣的心情看待生活’,我十分欣賞她的這種寫作態度!”所謂“失落”優美之后的“袒露”,也就涉及到了王安憶的創作的第二個階段了,從陰暗和丑陋中看到美好,這也讓冰心想到了多少年前生活在宿州的賽珍珠,在這片“大地”上,賽珍珠就是以這種心情看待苦難與不幸的,所以寫出了不朽的作品。冰心的這個聯想是十分有寓意的,作為在創作上雄心勃勃的王安憶是可以意會的。
對于這個集子中的作品,冰心認為:
安憶自己說“在這幾篇小說中《小鮑莊》是比較成熟一些”。這個,我也有同感。小說的背景是安放在“仁義之鄉”的小鮑莊,每個人物如鮑五爺,撈渣以及一對對的情侶,小翠和文化子,拾來和二嬸,都從紙上站了起來。讀到可愛的小英雄撈渣死去的那一段,我的控制不住的眼淚竟落到了紙上!

王安憶
其余的九篇,冰心也一一做過評論。哪有這么認真的作序者?最后用簡潔的語言,再一次肯定:“安憶寫作的路子很寬,凡是她周圍的一切,看到了就能寫出。她還年輕,她的生命道路還很長很長,她還會深深地體會到新的悲歡哀樂!她說:‘要使我的人生,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的悲歡哀樂,我的我,更博大,更博大,更博大。’”并鼓勵作者,“對的,安憶,就這樣地寫下去吧!這樣就寫出了‘真誠’,而‘真誠’是寫作的最強大的動力。”
1985年10月5日,冰心的這篇序在文學界權威的《文藝報》上發表,引來一片驚嘆。一個五四時期的老作家,如此看重一個新時期的女作家,無論是在篇幅上還是在語氣上,都很給力,王安憶不會不感到文章的分量。她在向冰心的致謝信中說:“你為我寫的‘序’,在《文藝報》發表后,許多年青的朋友都羨慕我。他們對我說:‘你真幸福!’我說:‘是啊,我的福氣好!’”
但是,也有人認為,這是一篇老舊的文章。那時,文學評論中的新觀念、新名詞、新概念已經在狂轟濫炸,并且流行、時尚,王安憶本人也與那些前衛的評論家扎堆,面對如此樸素而簡潔的序,完全沒有深奧、深刻、深沉理論的序,用如此平白的語言來對一個新銳作家進行評價,甚至對王安憶在信中說到的一些理論思考都未做出回應,大有“蜻蜓點水”的感覺,太不過癮了!太老舊了!鐵凝所謂“真理原本是樸素的,可是那么多說是捍衛真理的人,把真理涂抹得多花哨啊”,可能就是針對這種現象的感發吧!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