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晶晶
(河南大學 外語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較喻,《漢語修辭藝術大辭典》[1]釋為:“比喻兼比較, 在某一相似點上, 本體超過、不及或等于喻體。” 換句話說,較喻是一種“喻中有比”的比喻,可稱之為“比較性的比喻”或“權衡式比較”。 例如:在詞句“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白居易《憶江南》)中,作者以“火”(喻體) 和“花”(本體) 的相似點“紅”來形容晨光映照下的岸邊紅花, 從而構成比喻,但又不像明喻和暗喻那樣用喻詞“像”或“是”來聯系本體和喻體, 而是用“紅勝火”(比火還紅)來表示二者在相似點上的差異, 以強調本體“紅”的程度之深。所以,較喻的特點是把被比喻物(本體)和比喻物(喻體)放在一起相比,既顯示出它們之間的相似點,又突出本體和喻體在程度上的不同,是比喻與比較的兼用。
漢語學界對較喻的研究始自《馬氏文通》①。書中首次提到“差比”:“差比者,兩端相較有差也。差比之字,概為‘于’字。”此后,黎錦熙在1936年所著的《修辭學比興篇》②中也論及“差比”:“又諸相比,非比平衡,量有其差,表以他語,雖無比辭,亦同于有。”現代修辭學中,“差比”有人稱作“較物”,有人稱作“較喻”“強喻”等。袁暉[2]提出:較喻為暗喻的一種,又稱權衡式比喻, 分為強喻、弱喻和等喻。這種劃分為當代修辭學界普遍接受。《漢語修辭格大辭典》[3]歸納出25類28項比喻類別,將較喻列入其中。陳汝東[4]197認為比喻的常規類型有三種:明喻、暗喻和借喻。比喻還有多種變體形式,較喻即其一。
與袁暉的分類一致, 《漢語語法修辭詞典》[5]也將較喻分為三種類型:強喻型、弱喻型、等喻型。具體來講,強喻的特點是本體勝過喻體, 形成“A 勝 B”或“A 比 B 強”的格式。例如:
(1)毛先生以三寸不爛之舌, 強于百萬之師。
(司馬遷《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
(2)玉蘭花略微有點殘,嬌黃的迎春卻正當時,那一片春色啊,比起滇池的水來不知還要深多少倍。
( 楊朔《茶花賦》)
(3)你的心眼比針尖還小。
弱喻的特點是本體不如喻體強, 形成“A不及 B”的格式。例如:
(4) 他并無中文難達的新意,需要借英語來講;所以他說話里嵌的英文字,還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為金牙不僅妝點,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縫嵌的肉屑,表示飯菜吃得好,此外無用處。
(錢鐘書《圍城》)
(5)山峽越來越狹,前面兩山對峙,看去連一扇門那么寬也沒有,而門外完全是白霧。
(劉白羽 《長江三峽》)
(6) 主人當她是沒有靈性的東西,比貓狗都不如。
(茅盾《殘冬》)
等喻是本體和喻體在程度上大致相當的比喻。常用的比喻詞有“差不多”“不相上下”“無異于”“相當”“不啻”等。 例如:
(7)在這個時候,嚴復將《天演論》公諸于世,不啻在沸騰的民氣中扔下了一顆燃燒彈。
(陳越光、陳小雅《搖籃與墓地》)
(8)在村莊絕跡的綏遠西北中公東公等蒙旗中,一座金碧輝煌的喇嘛廟之突然出現,無異久航茫茫的太平洋中,突然看到檀香山島。
(范長江《塞上行》)
(9)使我大為吃驚的是,他那件汗衫已破爛得和魚網差不多。
(岑桑《記得當時年紀小》)
筆者對《實用比喻語詞典》[6]中的比喻句進行分類。詞典共收錄各類比喻語例約3500條,其中較喻語例28條(強喻25例,等喻1例,弱喻2例),占總數的0.8%。大多數語例來自中國古漢語文獻。較喻句數量雖不多,但特征較為明顯,且具有獨特的修辭效果。從句法結構構成來看,強喻多以“本體 + 喻解 + 喻詞‘于’+ 喻體”構成,如:
惟書有色,艷于西子;惟文有華,秀于百卉。
(唐·皮日休《文集·目箴》)
另有3例形式為:“本體+喻詞‘勝’+ 喻體”,如:
人心勝潮水,相送過潯陽。
(唐·皇甫冉《送王司直》)
個別語例中,喻詞出現變體,如:
眉黛奪將萱草色,紅裙妒殺石榴花。
(唐·萬楚《五日觀妓》)
“奪將”和“妒殺”都是動詞,從句義上判斷,這是兩個較喻句。還有一種形式為:“本體 + 喻體 + 特殊喻解(表示喻體不如本體)”,收錄2例:
一言白璧輕,斤善黃金賤。
(南朝梁·劉孝綽《三日侍安王曲水宴》)
白雪紛紛何所似,撒鹽空中差可擬,未若柳絮因風起。
(晉·謝道蘊《詠雪聯句》)
古漢語向白話文的發展過程中,出現了新的句式“本體 + 喻詞‘比’+ 喻體 + 喻解”,如:
臉襯桃花,比桃花不紅不白;眉分柳葉,比柳葉猶細猶彎。
(明·馮夢龍《警世通言》)
現代漢語中的強喻多以這種形式出現,而古漢語中存例很少,但有一個著名的例子:
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宋·李清照《醉花陰》)
較喻有時會與其他的比喻形式搭配形成綜合式比喻。比如較喻和互喻搭配形成較喻式互喻,如:
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宋·盧梅坡《雪梅二首》)
較喻與博喻搭配形成較喻式博喻,如:
那女孩子年紀雖小,打扮得臉上賽過雨后紅霓,三棱鏡下日光或姹紫嫣紅開遍的花園。
(錢鐘書《圍城》)
較喻是用比較的方式構成的比喻。比喻與比較的根本區別在于是否是同類事物。譬喻(即比喻)有兩個必須滿足的條件:第一,譬喻和被譬喻的兩個事物必須有一點極其相類似;第二,譬喻和被譬喻的兩個事物又必須在整體上極其不相同。[7]錢鐘書在《七綴集》③中總結說:從邏輯上講,類比是“異類不比”,比喻是“非類相比”。“比較”是同類事物之間的比較, 如: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萬生園,頤和園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揚州瘦西湖的船也好。
(朱自清《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
而比喻的本體和喻體則是不同類事物。較喻的特殊性在于它首先是兩種不同類的事物具有某一相似點,然后對相似點的程度再作比較。所以較喻是對本體與喻體在同一相似性上的量度差的呈現。錢鐘書引用晏幾道《清商怨》中的詩句“要問相思,天涯猶自短”,并評述“(這)不就是把時間上綿綿無盡期的長‘相思’和空間上的綿綿遠道的‘天涯’較量一下長短嗎?”
當代不少學者嘗試用隱喻來解釋比喻。Lakoff和Johnson[8]提出概念隱喻理論。Lakoff和Turner[9]指出:“隱喻不是一種語言表達式,而是從一個概念域到另一個概念域的映射。” 一個較普遍接受的觀點是:語言中的比喻表達是存在于我們思維中的概念隱喻在語言層面的反映[10],可以通過分析比喻來反溯我們思維中存在哪些概念隱喻。漢語修辭界也提出喻化思維的說法,例如陳汝東[4]208認為:“修辭者受表達動機的驅使,會做出使其思維結果的體現形態更為直觀的努力。因此,比喻或隱喻思維成為必然。” 他[11]還指出,修辭者在喻化思維過程中,有時會在心智中分析,加工或比較不同領域中的事物,并把認知結果投射和凝聚在話語層面。那么,為什么不同的事物可以進行比較呢?較喻句的形成涉及哪些思維過程?本文試圖從“概念合成”的角度對這一問題作出解釋。
概念合成理論的建立始于Fauconnier于1985年出版的專著《心理空間》。書中將“心理空間”[12]定義為“人們在進行思考、動作和交際時,為了達到局部理解與行動之目的而構建的概念包(Conceptual Packet)”。之后Fauconnier于1997年出版《思維與語言的映射》,于2002年與Mark Turner 合作出版《我們思維的方式》,他們在探討“心理空間映射”的基礎上創建“合成空間理論”。簡言之,概念合成[13]是指在已經建立的心理空間網絡的基礎上,各空間之間相互映射并以不同的方式合成新的空間。Raymond Gibbs[14]提出:概念合成(Conceptual Blending)在自然語言的意義建構中起著重要的作用。它是一種普遍的,創造性的認知過程。Grady等人[15]吸收概念合成理論,進一步將隱喻映射闡發為:從喻體(始源域)和本體(目標域)這兩個輸入空間中提取部分結構和信息投射到融合空間,類屬空間含有兩個輸入空間所共有的輪廓結構,能保證映射正確進行。在融合過程中可形成一個“新創結構”(Emergent Structure),產生始源域或目標域中所沒有的“新創意義”。這一拓展的隱喻理論事實上與概念合成理論的分析思路相一致,更顯示出概念合成理論的生命力和解釋力。
下面以詞句“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為例探討較喻句形成的認知思路。這一名句出自白居易的《憶江南》,描寫春天日出時明艷絢麗的江南風光:紅日、紅花、碧水、藍天、青草地,紅與綠的主色調烘托出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我們將視窗聚焦到“日出江花紅勝火”這一情境中,一個假想的觀察者采取全景模式觀察,天際、江水、江岸成為基體(Base),江花(江岸邊盛開的鮮花)成為注意力的焦點,即側顯的部分(Profile)。江花最凸顯的視覺印象是它的顏色(紅色)。那么如何去概念化這一直觀感覺呢?由于相似,類比思維使觀察者很自然地聯想到一個具有典型紅色特征的意象體“火焰”,并且常識使觀察者判斷出“火”所被賦予的自然、社會、文化內涵與作者所要表達的意境不發生沖突,是相容的,所以隱喻思維使得在這一具體情境中,“火”被選擇成為“江花”的喻體。如果思維活動到此為止,語言對這一概念化過程的表述應大體為:日出江花紅似火,那么“紅勝火”又是如何產生的呢?
在相似中發現同一是原發性思維,而語言結構的最終形成一定程度上還借助于繼發過程思維,即將原初思維中對直覺的捕捉經過同一、象征、疊映、潤飾后以繼發思維的方式表達出來。從“喻”到“較”,就是原發思維到繼發思維的進展。在概念合成的過程中,本體“江花”和喻體“火焰”是兩個輸入空間,他們共享的一些抽象結構和組織形成類屬空間,類屬空間決定兩個輸入空間的哪些元素形成對應,可以跨空間映射。具體來講,“花”和“火”是兩種不同的事物,但二者都有顏色,所以“顏色域”成為“花”和“火”兩個空間的一個共享的上層類屬空間。“花”的顏色為紅色,與“火”的顏色具有同一性,所以“紅色”成為跨空間映射的核心對應元素。形成對應連結之后,兩個輸入空間會同時向第四空間投射,形成新的合成空間。合成空間承繼兩個輸入空間所投射的元素(包括對應元素和非對應元素)。對應元素在合成空間里形成層創結構。層創結構是一個合成的、涌現的、自足的新的關系結構。這里,“火”和“花”對應的元素“紅色”被投射到合成空間里,而一些不相關的元素,如:花的種類、花期長短、火焰的溫度等沒有被投射到合成空間。而另外的一些非對應但相關的元素也同時被映射,如:“花”和“火焰”的整體意象也發生投射,在合成空間里形成疊映(Overlap),看到眼前的花,頭腦中會浮現出“火”的意象。不僅如此,投射到合成空間的“花”和“火”的紅色被組織到一個層創結構中,這一層創結構是虛擬的,是一個在觀察者的心智中存在的量度軸,兩輸入空間投射來的核心元素“紅”色在這一維度上形成程度上的比較。比較的結果,觀察者的主觀感受印記是:“花”的紅色在程度上深于“火”的紅色。所以合成空間為繼發思維的運作提供了平臺,在合成空間里進一步的理性的認知加工可以進行。針對這一較喻句,本體和喻體不僅在顏色上形成一一對應,而且對應元素“紅色”在合成空間里可以被編排在層創結構中,在同一維度上進行對比,而這一深化的認知過程符號化到語言層次,就形成“江花紅勝火”的語句。另外,除了核心元素外,從輸入空間發生投射的兩個事物的整體意象也投射到合成空間,并且發生相互作用,熊熊的火焰不僅呈現紅色,還顯示動態性、蔓延性、溫暖的感覺、向上的態勢和生命的力量,這一格式塔完形投射到合成空間,粘連到“花”的意象上,開拓了“紅花”所展現的意境,使其有了火的神韻,也有力表達了語言使用者的主旨意圖。這一較喻句形成的簡化思維如圖1所示。箭頭表示“火”和“花”整體意象的投射。

圖1 較喻句形成的簡化思維
所以,較喻句形成的認知思路可以表述為:較喻句的產生是在語言運用者的意向性導引下,原初思維向繼發思維的拓展。由于相似性,隱喻思維將本體和喻體在同一個臨時的心理空間中聯系起來。本體和喻體作為兩個輸入空間,其核心元素形成對應映射并且被投射至合成空間,在新涌現的層創結構,即某一量度中形成對比關系,同時本體和喻體的整體意象也被投射在合成空間中形成疊映,從而形成較喻表達。
大腦是如何認識和表現外部世界的,人究竟是如何識解世界、創造語言的,語言又是如何表征世界的,這些都是人類在逐步揭開自身認知和語言機制的道路上所孜孜不倦欲以破解的難題。修辭性話語是語言王國中獨具魅力的奇葩。對其進行解釋性取向的研究,意在解釋語言表達背后的認知奧秘。本文是微觀修辭學領域中的一個認知解釋性研究,運用隱喻思維和概念合成的思路來解釋較喻句的形成思路,希望能拋磚引玉,引發專家學者對較喻及其他修辭格生成機制的更深入的研究。
注釋:
①《馬氏文通》為馬建忠先生1898年所著,是我國第一部用現代語言學理論研究漢語語法的著作,在我國語言學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② 1936年出版的《修辭學比興篇》是我國著名語言文字學家、詞典編纂家、教育家黎錦熙先生所著的一部重要的修辭學論著。
③《七綴集》是全部《舊文四篇》和半部《也是集》的合并。前書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于1979年9月出版,后書由香港廣角鏡出版社于1984年3月出版,兩書原有的短序保存為此集的附錄。這本書是拼拆綴補而成,內容有新舊七篇文章。古代有“五綴衣”“七綴缽”等名目,故題為《七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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