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鋼
多年以后,當走進蘇州姚建萍刺繡藝術館,觀賞那些精美絕倫的繡品時,我不由地想到第一次近距離欣賞蘇繡作品的那個下午。
那是我剛剛調進民進機關不久,時任民進江蘇省委會主委的章臣桓叫我去他辦公室,讓我把一份文件送到省統戰部。難得進主委辦公室,我對一切都感到新鮮,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墻上一幅“油畫”——這是知名教育家、江蘇民進創始人吳貽芳先生的一幅側身肖像。
畫面中吳貽芳先生身著灰藍色的列寧裝,一縷春日下午溫暖柔和的陽光照在吳貽芳先生紅潤的臉上,神情顯得那樣的安詳,特別是一雙眼睛透過眼鏡片,讓人覺得吳老的目光如祖母般端詳著你,和藹又親切。
“喜歡嗎?”章主委問。我說:“喜歡!畫得真好。”“畫的?”章主委聽了我的回答笑了,“這是蘇繡,用針繡出來的”。我趕忙上前定睛細瞅,果然是一幅刺繡作品。章主委說:“這是吳老90歲壽辰,蘇州民進的任彗嫻先生送給吳老的禮物。”
蘇繡和民進的不解之緣
20多年過去了,吳老、章老,還有任彗嫻先生都已經駕鶴西去,可這幅陳列在機關的蘇繡作品依然風采依舊,繡像中吳老慈祥的容顏還是那樣栩栩如生,引發后來者對先輩的無限緬懷。
蘇繡是蘇州刺繡的簡稱,是江蘇頗具特色的一門民間手工工藝,以表現手法細膩、逼真而聞名,成為江蘇的符號,和蜀繡、粵繡和湘繡并稱為中國四大名繡。2006年被列為中國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
素有“人間天堂”之稱的古城蘇州,小橋、流水、古鎮、園林、昆曲、美食,一切都充滿了靈氣。“煙柳畫橋水巷,粉墻黛瓦人家,一架繡繃,十指春風”,在這優美的環境里,產生出的蘇繡藝術,至今已走過了2000多年的歷史。
蘇繡是功夫活兒、耐心活兒。一幅繡品的繡制,小幅的一般要繡3至5個月,中等的要繡一年,大幅的要繡兩三年,有時還要多人合作才能完成;在繡制過程中,常用的針法就有四五十種,一根絲線往往要劈成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三十分之一,真正稱得上是千針萬線。
綿延2000多年,江南水鄉,一個女子、一架繃、一枚針、一絲線,針做筆、線為墨,指尖銀針翻飛起落,畫圖徐徐展現;就這在針針線線的流淌中,細膩清雅的江南文化也悄悄地孕育浸入。尤其是受到吳門文人畫和上海顧繡的影響,蘇繡逐漸形成了圖案秀麗、繡工細致、針法活潑的藝術風格。無論是人物還是山水,造型生動、色彩清雅,讓人回味無窮;到了近代,西風東漸,蘇繡進一步融入西洋美術明暗透視的原理,使技藝風格更加完善,作品更加逼真生動。
杰出的蘇繡老前輩
正因為細膩綿長的文化內涵,也使得蘇繡藝術與我們民進結下了不解之緣,為蘇繡藝術的傳承和發展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在這其中,當推蘇州民進的創始人、著名書畫家謝孝思先生。這位國畫大師、著名藝術教育家呂鳳子先生的高足,對刺繡藝術青睞已久。早在1936年在貴陽達德中學任校長時,就在學校開設了刺繡班,聘請刺繡名家任教,又派人專門赴江蘇丹陽呂鳳子先生所辦的正則女校,向亂針繡創始人楊守玉學習刺繡技藝;1952年秋,新中國成立初,時任蘇州市文教局局長的謝孝思先生就向蘇州市政府領導建議創辦一所傳授蘇繡技藝的正規學校。在他的倡導下,蘇州市刺繡技術學校正式成立,并聘請了楊守玉等刺繡大師任教,培養了一大批刺繡人才。改革開放后,謝孝思先生又積極支持、參與了蘇繡藝術博物館的籌建,以傳承和發展蘇繡這門傳統工藝為己任。在晚年的自述中評價自己時,他把自己為蘇繡技藝的繼承推廣所做的工作,稱為一生所做的很有意義之事。
工藝美術大師任彗嫻更是享譽海內外的蘇繡藝術的杰出代表之一。1916年,出生在丹陽一個望族大家庭的任彗嫻,在其開明的祖父支持下,9歲就讀于丹陽正則女校附屬小學,15歲師從呂鳳子、楊守玉學習繪畫和刺繡。在之后近70多年中,她始終堅守刺繡藝壇,并在繼承前人技藝的同時,不斷探索創新,憑著扎實的素描功底和熟練的刺繡技巧,創造出了自己全新的蘇繡繡法——虛實亂針繡和異樣雙面繡。
她的作品,不論是人物還是風景,虛實相生,畫面透暢、造型逼真、色調淡雅,針法實中見虛、虛中見實,形成了一種典雅、寧靜、清新的風格,特別是新中國成立后,任彗嫻先后創作了《列寧像》、《列寧在拉茲里夫河畔》、《齊白石像》、《大紅花》、《大黃花》等蘇繡作品,其中許多作品贈予外國領袖和政府,有的為中外博物院所珍藏。
1956年,民進在蘇州成立地方組織,任彗嫻經謝孝思先生介紹加入民進,成為蘇州民進的第一批會員。1981年,任彗嫻開始創作民進領導人的繡像,歷時5年,創作了《周建人像》、《葉圣陶像》和《吳貽芳像》。
葉圣陶先生對故鄉的蘇繡藝術也是情有獨鐘、關懷備至。早在上世紀50年代,蘇州刺繡研究所剛建立的時候,他就在《人民文學》雜志上撰文,介紹這座初創中的東方藝術之宮。葉老曾說:“每次回蘇州,我總是要到刺繡研究所看看,好像探望老朋友一樣,看看他們又有什么新的進展、新的作品,分享他們創造的樂趣。”
1986年,當葉老在病榻上看到任彗嫻所繡的《葉圣陶像》時欣喜異常,專門撰文《來自故鄉的贈品》,稱贊這幅作品“不但形似而且傳神……稱得上曲園先生贊美沈壽之作的所謂神品了。” 葉老還在與冰心的一次相聚中,向冰心先生展示了這幅繡品,可見他對蘇州刺繡的摯愛之深。
新生代蘇繡俊杰脫穎而出
進入新時期,民進會員中,新生代蘇繡俊杰源源不斷地脫穎而出,并帶動蘇繡走出傳統的小作坊,邁向大市場。姚建萍就是她們中的杰出代表之一。
出生在吳中鎮湖一個農家的姚建萍,和吳地的姑娘一樣心靈手巧,8歲就從母親手里接過了那根細小得幾乎看不見的繡針,開始了她的蘇繡人生,到了十幾歲上就成了刺繡的行家里手。
從開始學刺繡的那一刻,這位聰穎靈秀的姑蘇女子便與蘇繡結下了不解之緣。剛開始,只是本能地感知,為了生存,自己應該做一個和母親一樣的繡娘,無論愿意與否,這是人生必須走的一條路,甚至是唯一的一條路。但在之后的數十年里,日復一日的刺繡經歷,不僅沒有使她感到厭倦,這門極具魅力的民間藝術反而卻抓住了她的心,而且是那樣的強烈,讓她再也無法擺脫,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
漸漸的,家庭的傳授已不能滿足姚建萍對刺繡技藝求知的欲望,于是她踏進蘇州工藝美術學校的大門,進入刺繡班系統學習各種針法;她拜蘇繡名家徐志慧、顧文霞為師,學習蘇繡名家的獨門絕活;她走進北京大學,在這所第一流的高等學府中進修、學習繪畫、攝影等藝術知識。
十年磨一劍,經過漫長的學習、歷練,姚建萍的刺繡技藝突飛猛進,功到自然成,一幅《沉思》的作品,讓她聲名鵲起。這是一幅取材于《時代》周刊攝影記者洛蒂于1973年拍攝的周恩來總理的半身像,照片中的周總理微側的身軀、剛毅的面容、微蹙的雙眉,以及眉峰之間凝聚的魄力、意志和信心,在那個崢嶸歲月,把一位偉人崇高的品質和情操形象地定格在時代的巨幅畫卷里,深深地震撼著無數中國人的心靈。將這樣一幅舉世聞名的偉人照片用一根細細的繡花針一針一線地表現出來,其難度對她來說是前所未有的。
據姚建萍回憶,為了這幅亂針繡作品,她耗時8個月,每天工作10余個小時,所有心思全都凝結在這幅作品上。封針之時,她整整瘦了15斤。
細細觀賞這幅作品,確有一種源于攝影勝于攝影的藝術魅力,微微側坐于紫紅色沙發里的周恩來總理,神態平靜地凝視著前方,這一瞬間的“沉思”神態在姚建萍靈活多變的針法下絲毫不差地映入觀眾的眼簾。接著,她完成了《偉人的風采》之鄧小平肖像和精微繡《吹簫引鳳》。在首屆中國國際民間藝術博覽會上,她憑借這3幅作品,一人獲得3項金獎。
趕上了改革開放好時光的姚建萍,在蘇繡的創作和傳承中也有了自己新的理想和事業。她走出作坊,開辟出自己刺繡事業的新路子。她先后創建了蘇州鎮湖刺繡研究所、蘇州姚建萍刺繡藝術館,定期開辦培訓班,培養刺繡人才,形成自己的蘇繡創作團隊,從事集體規模創作。
2009年,由她主創的巨幅蘇州刺繡《江山如此多嬌》在南京博物院亮相,這幅作品長12米、高1.6米,占據了整整一面墻的展位,氣勢恢宏。姚建萍動情地介紹說,這是她帶領38名學生共同完成的,從構思、設計到后期刺繡再創作,耗時3年。這幅作品突破了以往以畫稿為繡的傳統習慣,是專為新中國成立60周年獻禮而創作的,是真正意義上的原創、原作。在這前后,巨幅蘇繡《奧運中華圓夢》、《富春山居圖》等作品都是她帶領的團隊集體創作的結晶。
姚建萍說,團隊集體創作其難度比個人獨立創作更大,除了每個成員都要有過硬的技術,協同配合、步調一致,哪個環節都不能有半點差池。作為主創,她自己就好比一支交響樂隊的指揮,肩頭的壓力可想而知。
為了讓蘇繡走向更廣闊的市場,姚建萍還不斷探索新的經營模式。2011年,她的《富春山居圖》和《百鴿圖》兩幅作品,在天津文交所正式上市,以股份制的方式,每股1.15元的價格進行拍賣,成功發售3300萬份和2600萬份。讓蘇繡的價值在市場中得到體現。
在這些年里,姚建萍先后榮膺諸多的殊榮,成為中國刺繡藝術史上第一個進入國家級藝術殿堂——上海美術館舉辦個人藝術展的刺繡藝術家;并受到胡錦濤、溫家寶、朱镕基等國家領導人的親切接見。她自己也沒有想到,一個生于農村長于農村的普通繡娘,憑著一根小針、幾縷細線,竟然能開辟出如今這么一個大世界和高境界。
在蘇州民進中,像任彗嫻、姚建萍這樣有著傳奇經歷的會員,還有許許多多。比如,八十高齡依然活躍在繡壇的王祖識,潛心專研、獨樹一幟的姚惠芬,傳承名師真諦、技藝超群的牟志紅……正是她們用自己的青春才華、用自己的勤奮、用一根小小的繡花針,在蘇繡這門古老的中華傳統藝術繡出了一片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