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教之“道”

陳建翔

《道德經》世稱“中國哲學第一書”，蘊藏了博大精深、超越時代的偉大智慧。其中，道與理（道理）、道與德（道德）、道與徑（失道）和道與盜（非道）這四組范疇，對于我們深入思考家庭教育問題有重要啟發。

一、道與理（道理）

對于家庭教育，當今社會匯聚了無數令人眼花繚亂的理論、主張、方法、策略……家長們被“道理”的潮水包圍了。這漫天飛的“道理”，不僅沒有幫助家長釋解，反而在某種程度上進一步加大了家長們的疑問和迷惑。為什么會這樣呢？我們應該怎樣來檢討一下“道理”呢？來聽聽老子是怎么說的—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第一章）

第一個“道”是不可見聞、不可言說的萬物根本；第二個“道”是可以見聞、可以言說，叫“可道”。什么是“可道”？“可道”的“道”是名詞的使動用法，意指“可以作為路標來指引道路”，即“導”（導）。那么，什么東西能夠作為路標來指引道路呢？那就是“道”表現出的某些跡象或征候。比如，日月輪轉、四時交替、植物枯榮、人事興衰，這就是“道”運行的一些表象，我們從中可以理解到“道”的存在和特點。這個可以做第一個“道”的指引、暗示、路標的“可道”，其實就是“理”?！袄怼钡脑馐鞘挛锏募y理，在這里，我們也可以看做是“道”的紋理。這個“道”的紋理（可道）被圣人識破了，講述出來，就成了“道理”。可見，本來“道理”（可道）都是從“道”而出來的，但經人之手操作后，就一層一層發生演變，且漸行漸遠了。它具體是怎么變的呢？在我看來，通過第一章出現的“道”“可道”“可名”幾個概念，以及老子在后面談到的“不自生，故能長生”和“民好徑”等思想，就可以很好地說明道與理之間的關系發生異化的幾種演變：

首先，在“道”（即“常道”）這個層面，無跡可尋，無理可言；其次，在“可道”這個層面，有跡可循，“理”便出來了，可以做“道”的指引，這就是源于“道”、與“道”同行的真正意義上的“道理”，當然這個“道理”需要非凡的覺察才能獲悉；再次，經過“可名”這個層面，“理”與“道”就可能開始分家了，這是由于通過語言作用，“理”容易產生歧義和混亂。這種歧義和混亂，歸根到底是由于“民好徑”的原因。由于“民好徑”，即渴求通過捷徑更高效地追求功利，致使“理”離“道”自生，越走越遠，越走越偏，不斷自我膨脹、復制，產生出各種亂七八糟的“徑理”（小道理）。這就是“道—理”的演變?！暗览怼睆拇笞匀坏膬仍谝幝桑兂闪恕肮f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局面，甚至變成了強詞奪理。

如此看來，不是所有的“理”都合乎“道”的，當“理”離“道”自生的時候，它可能會變成狹隘、愚蠢、固執乃至瘋狂的東西。因此，我們做家庭教育，不僅要看是不是“合理”，更重要的是要看是不是“合道”。當家庭教育變成“既合理又合道的教育”時，就更有利于孩子們的和諧發展，更符合社會的長遠利益。家庭教育如何“合道”？這是一個大課題，是讓我們在亂象叢生中回歸正確方向的根本命題。“道法自然?！焙系赖募彝ソ逃?，一定是大自然的追隨者，它要高度尊重孩子的自然天性，并忠實遵循兒童身心發展的自然規律。家庭教育只要違背兒童的天性和身心發展的自然規律，就必然陷入誤區，這樣的教育必然會從解放人、引導人的力量，變成壓迫人、控制人的力量。當前各種甚囂塵上的“徑理”（小道理）恰恰就在為家庭教育的異化推波助瀾。對此，我們應該有所辨識。

二、道與德（道德）

家庭教育以“德”為貴，“德”是孩子安身立命的基礎。然而當今家庭教育最薄弱的恰是“德”的教育，它充滿了虛偽、矛盾、混亂、空洞和說教。

跟“理”一樣，“德”也源于“道”，所以叫“道德”。道之可道（可以指引道路），就是道理；道之有德（有蓄養的益處），就是道德。但“德”跟“理”一樣，也可能離“道”自生，變成“失德”“無德”。離“道”自生的“德”，雖然還戴著一頂看起來很不錯、很光鮮的帽子，但它可能不合“道”，甚至可能背“道”而馳。

那么，我們應該怎樣理解“德”？如何使“德”不離“道”？還是來聽聽老子怎么說—

孔德之容，惟道是從。（第二十一章）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第三十八章）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第五十五章）

首先，老子講，道是本源、是根本；德是功能、是枝末。老子認為，德由道出，要跟隨大道，最大的德行的存在和運行只有唯一的一條路，那就是要跟隨大道走，這就叫“惟道是從”。所以我們判斷一個事物、一種觀點是否有“德”，關鍵要看它是否合“道”。道德道德，合道即“有德”，離“道”即“無德”。如果失去了道而再去講德，那樣的德就是離道自生，就是虛妄之說，這不僅是有害的，而且是危險的。它會導致我們與大自然的根本規律南轅北轍，并且不以為迷，還自以為是。在現今在家庭教育中，許多人不講道，只講德。他們講的“德”是違背自然規律的，他們所主張和實施的“德育”，是強制和病態的，不符合兒童身心發展的規律。

對于“道”，老子有“常道”“可道”之分；對于“德”，老子有“上德”“下德”之別?！吧系隆焙汀俺５馈币粯?，是內在的、實質的、無形的、自然的東西，而不是外在的、表面的、形式的、人為的東西。德與不德，關鍵看你是不是自然，是不是“惟道是從”。自然（道）的反面是人為，人為的東西一多，就可能離道，道可能就不起作用。老子在五十五章里拿剛出生的孩子作例子，來說明了這個道理。他說，剛出生的小孩，完全帶著大自然生養的厚德，沒有任何污染和耗損，因而可以作為純凈之德的榜樣來觀摩和學習。

總之，老子講德，是跟道緊緊聯系的，跟大自然自身的運行規律緊緊聯系的。他擔心的、反復提醒的，就是過多的人為因素會導致離道自生，走向道的反面。做家庭教育，一定要遵循兒童之道，就是要盡力追隨、養護和培育兒童的天性、天賦，這是家庭德育的核心與基礎。任何以背離兒童之道，損害兒童的天性、天賦為代價，一味要求孩子按照成人的意愿去成長的主張和做法，都可能是“無德”（“缺德”）的事情，是德育的誤解和誤用。如果家長照著這樣的主張去實施家庭德育，其最大的可能就是偏離大道，以人為的小聰明代替自然的大智慧，錯抱誤養，以致“領養”了別人家的孩子而丟了自己的孩子。

三、道與徑（失道）

在當今的家庭教育中，成功學、方法學可謂甚囂塵上。從“樂教早教”“0歲方案”“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到“虎媽”“狼爸”“最給力家長”，各種宣傳高效成功、尋求捷徑的家庭教育方案此起彼伏。在這樣的氛圍推動下，一些家長表現出焦慮癥、多動癥和強迫癥，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躁動甚至狂熱。有人說，這不是體現了我們的社會和家長重視教育嗎？重視教育沒有錯，但過度了就有問題，過度了就會偏離道。家庭教育過度表現為追求“過多”和“過快”。當下的家庭教育在許多方面是過度的，它根源于我們過度的恐懼和貪婪，這都是我們人性固有的“思惑”。過度而混亂的教育形成了一種虛假的繁榮，這是一種深刻的迷失和悲哀，而不是值得贊美的“尊師重教”。

家庭教育也像當下中國許多東西一樣，原本是好東西，走著走著，就走偏了，就變壞了。這是為什么呢?原因在哪里？我們還是來聽聽老子如何說—

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大道甚夷，而民好徑。（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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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說，假如他還有那么一點點覺知的話，就會在大道上行走，生怕走到岔路上去。大道多么平坦而寬廣，但是，眾人就是喜歡抄小路、走捷徑！這不正是點明了當下家庭教育的問題所在嗎？我們現在的家庭教育比較急功近利，許多家長在為孩子忙乎“抄小道”，越抄越功利，越抄越急。抄小路、走捷徑，一定是獲得了某些好處的，不然，大家不會這么熱衷尋求，商家也不會這么起勁吆喝。

熱衷于追求成功學、方法學的家長總是希望比別人獲得更多、收益更大，卻沒有想到的是，在這樣一個急功近利、多多益善的追逐過程中，自己會失去人生重要的東西—善良淳樸的人性。而在其控制之下的孩子，也很難不丟失他的天性和天賦。許多從小被家長逼得去學習各種成功技能的孩子，傷了學習的胃口，到了真正需要發揮學習潛力的時候，例如上大學或就業的時候，卻已經喪失了最基本的學習能力—興趣、好奇心和探索欲望。許多學生在小時候被過度教育而獲得的那點可憐的“小聰明”“小成功”，根本無法幫助他獲得學業與人生的真正成功。這是我們在現今家庭教育中屢見不鮮的情況，也是中國式家庭教育的悲哀！

四、道與盜（非道）

由道入徑便失道，失道還不是最可怕，那是“迷途”，回到道上（“知返”）就好，可怕的是由“道”入“盜”?！氨I”就是以非正當的途徑盜取財物或名分，盜取財物是偷盜，盜取名分是僭越，“盜”是“非道”。

如果說，由道入徑大多是由于無知（做不到“介然有知”）和貪圖小便宜，由道入盜則常常是有目的、有預謀的，它是充分利用了“民好徑”的心理，在“徑”處豎起“道”的大旗，顛倒是非，謠言惑眾，以圖博取更大的利益。我們來聽聽老子如何說—

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服文彩，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馀，是謂盜夸。非道也哉！（第五十三章）

“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講的是國家腐敗、田野荒蕪、倉廩空虛；“服文彩，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馀”，講的是統治者穿著華麗、佩帶寶劍、飽餐美味、富有財貨。他們在干什么呢？用現在的話說，炫富！

我想拿上面的話作比方來說明現在家庭教育的一些不良狀況。前半段可以用來比喻孩子的狀態：他們被管制得知識褊狹、興趣枯索、心靈荒蕪、內在空虛；后半段可以用來比喻一部分癡迷“盜術”的家長、專家或商家的狀態：他們不約而同都在炫耀，家長炫耀自己管教有方，專家炫耀自己指導有力，商家炫耀自己產品過硬。這叫什么？老子說，“盜夸”！即強盜頭子，他們都在用崇高的名義來竊取利益和名分。

“盜亦有道”，這是更可怕的。當今家庭教育奇物滋起、花樣百出，有不少是以“教育”的名義、“科學”的名義、“愛”的名義，以及無數崇高美好的名義對兒童進行的壓迫和傷害，扭曲、剝奪、戕害他們的自由天性。這是“教育之盜”或“盜的教育”。對此，我們需要有所警覺和識別。

如果要簡要地點出當今中國家庭教育存在的根本問題的話，我認為用“無法無天”來概括是恰當的。“無法”，是說家庭教育實踐，特別是家庭教育的市場運行缺乏一個有效的法律法規體系來約束和規范，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誰能做、誰不能做，都沒有規矩，甚至一個高中都沒有畢業的商人，都可以自稱家庭教育“專家”，開辦什么“家庭教育高級研修班”，令人啼笑皆非！“無天”，是說我們沒有信仰，無所敬畏，不能“知止”。那么，什么能讓我們能夠知止、讓我們有所敬畏、讓我們有所篤信呢？那就是“道”！

責任編輯/司長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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