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只為你守候

袁微

一

邊關之夜，寂寞凄清。長風獵獵，冷月無聲。

徐國鋒輾轉難眠，他在想遠方的家鄉，想家中的爹娘。明天就要上戰場了，他第一次體會到生離死別的感覺，竟是那么痛楚，那么心酸。

戰爭意味著死亡。徐國鋒并不怕死，他甚至希望戰爭快些到來。

等待，有時比死亡更可怕！

死亡往往發生在一瞬間，讓人猝不及防，也許還來不及疼痛，心跳就已經停止。等待卻是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它會使你焦躁，煎熬，不安。

徐國鋒不斷地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戰爭不是游戲，戰場也不是舞臺，必須像狼一樣勇敢，像蛇一樣無情。

身旁的戰友已經睡去，稚嫩的臉上洋溢著青春的笑容，他們是否在夢里回到了媽媽的懷抱？

徐國鋒輕輕掏出枕頭下面的日記本，就著手電筒微弱的光，寫下一行行憂傷的文字：

別了遙遠的故鄉

別了善良的爹娘

別了親愛的戰友

別了思念的姑娘

當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

我可能已經成為烈士

如果是這樣請不要哭泣

也不要悲傷

為了共和國的安寧

我愿意成為南疆的守護神

用生命捍衛

每一條河流每一座山崗

篤——篤篤——篤篤篤——就在這時，徐國鋒聽到了輕微的敲門聲。他放下手中的筆仔細再聽，似乎有人在叫他：徐排長——徐排長——

會是誰呢？徐國鋒一邊在心里問自己，一邊把門開了一條縫。

門外站著的竟然是盤麗。

徐國鋒問，小麗，你怎么來了？

盤麗說，我想來看看你。

看我？你可以明天再來呀，現在大家都睡了。

你別騙我，你明天是不是要上戰場？

誰說的？

我猜的。

你怎么猜的？

因為今天下午，所有在小賣部里欠賬的戰士都把錢付清了。而且我看他們一個個臉色凝重，來去匆匆，我就猜到部隊可能要上前線了。你告訴我，是不是真的？

這是部隊的秘密，我怎么能告訴你？

你這樣說就是真的了？

徐國鋒沉默。

我們出去走走吧！盤麗說。

這個時候出去合適嗎？徐國鋒有些擔心。

怎么不合適？反正又沒人看見。

徐國鋒把門關上，同盤麗一起走上村里的小路。

月色彌漫著村莊，路旁的芭蕉樹葉隨風舞動，山上的泉水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多么迷人的夜晚啊！

盤麗和徐國鋒都不說話，只有兩個人沙沙的腳步聲讓這個夜晚顯得更加寧靜。不知不覺，兩個人已經走到村外。

也許是周圍的杉樹和竹林擋著了月光，也許是月亮鉆進了云層，地上忽然變得朦朧而迷離。

遠處的貓頭鷹發出凄慘的叫聲，路旁竹鼠啃食竹根的聲音時斷時續。

山風吹過，夜涼如水。

盤麗小聲對徐國鋒說，我怕！

徐國鋒問，怕什么？

我也不知道怕什么，就是心里不踏實。盤麗說完把頭靠在徐國鋒肩膀上，呼氣若蘭。

小麗，你是個好姑娘，咱倆認識這么長時間了，雖然我沒有說出來，你也應該知道，我喜歡你……可是，我隨時都有可能上戰場……

別說了，我等你回來，你一定要活著回來！我把心交給你，你帶著它上戰場，殺敵立功，你也得保證，把你的心帶回來，交給我！

我答應你，但我不能保證，因為子彈可不長眼睛……

盤麗沒讓徐國鋒說下去，她用手捂住了徐國鋒的嘴，她知道他要說什么。這是她第一次面對一個她喜歡的男人吐露心聲，她怕再不說，就永遠沒有機會說了。

徐國鋒把盤麗擁在懷里，少女的馨香，讓他情不自禁。火熱的吻雨點般落在盤麗的唇上，心中的激情，驅散了黑夜的寒冷。

愛情的火一旦點燃，便會燒成無法撲滅的烈焰。兩顆年輕的心，在那一刻融化了。一切來得那么突然，去得那么迅速，像是夢境。盤麗在那個夜晚，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給了身邊這個即將走上戰場的男人。

她并不后悔，不管明天是幸福，還是痛苦，她都愿意承受。

拂曉時分，鋪天蓋地的炮火照亮了南疆的夜空。盤麗從夢中醒來，才發現身后的大青山已是一片火海。她趕忙沖到樓下，想看一看住在隔壁的徐國鋒還在不在。

大門開著，徐國鋒走了，他的戰友們也走了。

二

天空在轟鳴，大地在震顫。

大青山山頂上的樹木，竹林，花草，鳥獸，頃刻間被炮火吞噬。

進攻的號角一旦吹響，戰士心中的信念便化為兩個字：前進！

寧可前進一步死，也不后退半步生！

作為尖刀排的排長，徐國鋒早已帶領戰友們潛伏在大青山主峰下面的山洞里，只等炮火一停，便可直插主峰。

炮火終于停了。嘹亮的沖鋒號聲頓時響起，戰士們如猛虎出洞，喊殺聲響徹山野。

沖鋒槍，機槍，手榴彈，火箭彈，各種輕重武器一起開火。爆炸聲，吶喊聲，交織成戰場上壯觀而慘烈的場景。

把死亡和恐懼拋在腦后，讓生命在烈火中永生！

不斷有人倒下，又不斷有人沖上來。為戰友報仇，為祖國爭光，成為每個戰士心中永恒的力量。

兩百米，一百米，五十米……大青山主峰就在眼前，勝利近在咫尺！

突然之間，躲藏在暗堡中的敵人發起猛烈反擊，呼嘯的子彈壓得戰士們抬不起頭來。大家不得不暫時撤回掩體，等待下一輪進攻。

徐國鋒利用戰斗間隙清點人數，發現全排二十四個人只剩下十八個人。他希望另外的六個人還活著，但他也知道這種希望很渺茫。

陣地上突然下起雨來，雨水中夾雜著血水。

這是誰的血？那火紅的顏色，多像盛開的木棉花呀！

接下來是第二輪進攻，第三輪進攻……徐國鋒身邊的戰友也越來越少，越來越少……就在他快要沖上主峰陣地的時候，敵人的一顆手榴彈在他身旁爆炸，讓他瞬間失去了知覺。

徐國鋒醒來后發現自己躺在山下的野戰醫院里，他的一條腿已經被炸飛了，鮮血滲透了厚厚的繃帶。他感覺不到疼痛，疼痛和淚水都已經給了那些犧牲的戰友。他只希望還能再次走上戰場，讓兇殘的敵人，一個個死在他的槍下。

平靜下來后，徐國鋒想到盤麗，想到那顆等待他歸來的心，他忍不住流下了傷心的淚水。腿沒有了，不能打仗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他寧可死在戰場上，也不愿拖著一條腿去見他心中的女孩。

戰事越來越激烈，野戰醫院里的傷員也越來越多，徐國鋒不得不轉到了后方的醫院。

在后方醫院里，徐國鋒見到了自己的家人。親人相聚本該充滿驚喜，但每個人的臉上卻都寫滿悲傷。

戰爭，讓多少家庭破碎？使多少親人分離？

盤麗雖然不是徐國鋒的親人，可是在他心里，最放不下的還是她。該不該把實情告訴盤麗？徐國鋒一次次在心里問自己。他愛盤麗，可是他不想讓自己殘缺的身體，擾亂她完整的人生。

徐國鋒最終決定，隱瞞真相，離開盤麗，他希望有一天她會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愛一個人，就是為了讓她幸福，如果不能給她幸福，至少別讓她痛苦。

情到深處似無情！

徐國鋒在后方醫院一住就是半年，照顧他的是一位年輕的女護士。

女護士名叫陳靜，長得很漂亮，長長的頭發，高挑的身材，最讓人著迷的是她的笑，仿佛一陣陣春風，輕輕一吹，便可吹走病人身上的疼痛。

陳靜每天陪伴著徐國鋒，聽他講大青山前線的戰爭，講他一次次出生入死的經歷。在陳靜心目中，徐國鋒就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一個英勇無畏的大英雄！

英雄在前線流血犧牲，理應得到后方親人的尊敬與擁戴，更應得到甜蜜的愛情。

因為朝夕相處，所以日久生情。陳靜已經在心里深深地愛上了徐國鋒。但她一直把這份愛藏在心底，從未對他說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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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徐國鋒出院的那一天，陳靜才趕到火車站，把一個厚厚的信封交給了徐國鋒。

信封里裝著的，是陳靜純潔的愛，火熱的情，還有一顆滾燙的心。

面對這一份熾熱的感情，徐國鋒婉轉地拒絕了。但是他的拒絕，并沒有讓陳靜放棄，反而使得她更加大膽地向徐國鋒表白。幾乎每個星期，徐國鋒都會收到陳靜的來信。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徐國鋒最終選擇了陳靜，跟她一起走進婚姻的殿堂。

婚后一年，他們有了自己的女兒，取名徐麗。只有徐國鋒心里清楚，他為什么要讓女兒的名字里帶一個“麗”字。

有了妻子和女兒的陪伴，徐國鋒覺得自己并沒有成為命運的棄兒。只是每當夜深人靜時，他總會在心里想起盤麗。她結婚了嗎？她有孩子了嗎？她過得好不好？

沒人能告訴他。

每年都會有老兵約徐國鋒到大青山前線的烈士陵園祭奠死去的戰友，但他都以腿腳不便拒絕了。

不是他不想去，而是怕自己忍不住會去找盤麗，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

如果真的見到她，跟她說什么呢？說自己已經結婚，已經有了孩子，讓她不要再等了嗎？可是這些話，他怎能說出口？

他有時甚至覺得，自己是戰場上的英雄，情場上的逃兵。

時間越久，徐國鋒對盤麗的愧疚越深。他只希望盤麗能夠忘記他，重新組建自己的家庭。但是一想起那個夜晚，他就仿佛看到盤麗渴望的目光和思念的淚水。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決定。

當初選擇離開她，只是為了讓她能夠幸福。可是，她真的會幸福嗎？這份自責，如山一樣壓在徐國鋒的心上。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徐國鋒真想回到過去，讓自己鼓起勇氣向盤麗表達心中的愛意，哪怕遭到她的拒絕，他也無怨無悔。

可是，時光已經不能倒流，人生也不能重來！

女兒徐麗已經漸漸長大。徐國鋒多想把埋在心底的那段往事告訴陳靜，可是他做不到，他怕這件事情會給女兒帶來傷害。

三

看著空無一人的房屋，盤麗突然覺得自己的心也空了。短暫的幸福和甜蜜還來不及回味，就已經被殘酷的戰爭奪走。

這個年輕的姑娘，除了在心底默默祝福自己的愛人能夠從戰場上平安歸來，她又能做什么呢？

不斷有受傷的戰士被人從大青山上抬下來，每一次，都會讓盤麗的心提到嗓子眼，她害怕看到那張熟悉的面孔，但又渴望看到那張熟悉的面孔。

盤麗有時候甚至會在心里想，只要徐國鋒能活著回來，哪怕是缺胳膊少腿，她也會不離不棄，侍候他一輩子。她要的，只是他的心，那顆永遠屬于她的心！

等待，是如此的痛苦。思念，是如此的漫長。戰爭已經打了一個多月，盤麗依然沒有徐國鋒的消息。

每個深夜，盤麗總是思如潮涌，心無所依。

曾經嬌美如花的盤麗，已變得日漸憔悴。

盤麗家隔壁的空房子里，不時住進來新的部隊。偶爾會有戰士到她的小賣部里買一包煙，或是一瓶酒。她向他們打聽徐國鋒的消息，可是沒有一個人知道。

隨著時間的推移，盤麗心中漸漸有了不祥的預感，可她絕不相信那會是事實。她一次次安慰自己，也許哪天早上醒來，徐國鋒就會站在她的面前。

戰爭還在繼續，徐國鋒仍舊沒有回來。就在這時，盤麗卻發現自己的肚子里竟然有了徐國鋒的骨肉。這可憐的孩子，來得真不是時候。

盤麗開始并沒有發覺，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想起自己已經三個月沒來例假了。這個時候她才感到事態的嚴重。

一個沒結婚的姑娘，竟然懷了別人的孩子。雖然這個孩子是她深愛的男人留下的，可是誰會相信呢？

這種事情是瞞不住的，到底怎么辦？盤麗變得六神無主。幸好這個時候為了躲避戰爭，村里人大多搬走了。盤麗也隨父母一起搬到了城里的姑媽家。

母親和姑媽都是過來人，很快就知道了盤麗懷孕的事。在她們的追問下，盤麗只好說出了孩子的父親是一名軍人，叫徐國鋒，但是自從戰爭打響后，兩個人就分開了。

母親勸盤麗把孩子打掉，但她死活不答應。她對母親說，如果徐國鋒還活著，他一定會來找她。如果徐國鋒死了，這就是他留下的唯一血脈，她要獨自把孩子撫養長大。

一個女人要獨自把孩子撫養長大談何容易？母親可不想看到女兒這一輩子吃苦受累。她對盤麗說，你還是趁早找個人嫁了，不然，遭罪的是你自己。

可是盤麗的態度很堅決，她告訴母親，除了徐國鋒，她誰也不會嫁，要讓她嫁人，除非她死了。

天下的母親，哪一個不心疼自己的女兒？母親最終同意盤麗把孩子留下，為了女兒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她寧愿忍受旁人的指責和嘲笑。

有了母親的理解，盤麗感覺不再那么孤單了。但怎樣才能讓孩子出生后過上舒適的生活，她還是一籌莫展。

最后還是母親給盤麗出了個主意。母親說，你還是趁現在出去找點事做，存些錢等將來生孩子用，先把孩子生下來，我和你一起撫養，要是徐國鋒能回來，而且他也能夠接受這個孩子，你就跟他去過。要是他不回來，或是他不接受這個孩子，就跟別人說這孩子是撿來的，以后讓孩子跟著我，你還得嫁人。

盤麗說，自己的孩子，怎么能說是撿來的？

母親說，不這樣說你還能怎么說？

就說是我親生的又能怎樣？

你怎么這么傻？孩子是你親生的，那孩子的父親呢？孩子沒有父親，別人會怎么看你？

我不管別人怎么看，反正我都會承認孩子是我親生的，而且他（她）有父親，他（她）的父親是一位偉大的戰士，一位勇敢的英雄！

母親說不過盤麗，只好由著她。

為了孩子，盤麗開始出去找工作。可是她在城里轉了一天，卻沒有人肯用她。一連出去幾天后，她終于找到了一份在餐廳當服務員的工作。

盤麗很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每天早出晚歸，勤勤懇懇，深得老板的喜愛。

老板姓王，叫王光利。

王老板中年喪妻，膝下無子。他看到盤麗模樣俊俏，干活賣力，便想把她占為己有，時不時陪她說說話，給她安排最輕的活，有時還會單獨把她留下來共進晚餐。

涉世未深的盤麗，只以為老板是個好心人，哪里會知道他心中的想法，直到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令她意想不到的事，她才如夢初醒。

那是一個下雨天，店里沒有多少客人。王老板早早地關了門，說今天是他的生日，叫盤麗陪他喝幾杯酒。

盤麗一向不喝酒，但為了讓王老板開心，她勉強喝了幾口，不料竟然醉倒了。

王老板把盤麗扶到自己的床上，脫光了她的衣服。迷迷糊糊中，盤麗感覺有個男人壓在自己身上，她猛然一驚，酒也醒了一大半。

半醉中的女人，更能激起男人的欲望。王老板死死地抱住盤麗，粗重的喘息讓他失去了理智。

盤麗使勁掙扎，卻無力擺脫，她急中生智，狠狠地咬了姓王的一口，然后拾起地上的衣服逃離了房間。

走在大街上，盤麗是那么的無助，任憑雨水淋濕自己的全身。她幾次想跳進穿城而過的清水河，一死了之，但為了孩子，她選擇默默承受。

那一夜，盤麗沒有回去，就在河邊的草地上坐到天亮。雨水和著淚水一起流進了清水河。刺骨的寒冷讓她體會到人世的凄涼。

盤麗感覺未來一片迷茫，讓她找不到人生的方向。她恨自己因為一時的沖動，埋下了難咽的苦果。她多么希望此時此刻徐國鋒能出現在她的身邊，給她一個擁抱，讓她的心感到絲絲溫暖。

后來通過姑媽的介紹，盤麗找到另一份工作——烈士陵園的清潔工。這份工作雖然很辛苦，但盤麗已經別無選擇。

每天面對一排排冰冷的墓碑，盤麗反倒坦然了。人總是要死的，也許有一天，自己也將躺在這冰冷的墓碑后面。她有時會在心里想，如果徐國鋒有一天真的埋葬在這里，就可以天天陪他說說話，那樣他也就不會寂寞了。想到這些，盤麗常常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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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得真快。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早晨，盤麗的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像極了徐國鋒。盤麗給孩子取名盤鋒。

四

徐國鋒做夢都想不到妻子陳靜竟然在一次出差途中遭遇車禍身亡。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頓時支離破碎。

悲傷過后，徐國鋒告訴自己，為了女兒，自己一定要堅強起來，勇敢地撐起這個家。

在家人的幫助下，徐國鋒在村里開了個小賣部，賣些日用百貨，以賺取微薄的收入解決生活的困境，同時還要供女兒上學。

十歲的女兒徐麗已經上小學三年級，她聰明伶俐，乖巧懂事，在學校里深受老師和同學的喜愛，在家里她也能幫助爸爸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這讓徐國鋒漸漸走出悲痛的陰影，看到生活的希望。

獨自坐在小賣部里，徐國鋒的腦海里總會回憶起一幕幕往事。他想到大青山，想到那場戰爭，想到第一次看見盤麗的情景。

剛到大青山前線的時候，部隊都分散住在群眾家里，徐國鋒剛好住到盤麗家。

盤麗是個青春活潑，人見人愛的瑤族姑娘。她知道部隊要到家里住，趕忙和父母一起把多余的房屋騰出來，打掃干凈，還把被煙熏黑的墻壁粘上舊報紙，然后把戰士們迎接到家里。

徐國鋒記得，他的床還是盤麗幫忙一起鋪的。

那時戰爭已經臨近，部隊每天都要出去訓練，一天下來，已是筋疲力盡。每當這個時候，盤麗總會給戰士們端來洗臉的熱水，遞過散發著清香的熱茶。

盤麗還把父親從山上挖來的蘭花栽到盆里放到戰士們的門口，她有空就去給蘭花澆水，精心呵護著每一株小小的蘭花，直到它們開出或粉紅或雪白的花朵。

戰士們親切地把盤麗送來的蘭花稱作大青山蘭，把她稱作蘭花仙子，說她是蘭花精靈的化身，長得跟蘭花一樣美。

一位姓肖的戰士還作了一首題為《大青山蘭》的詩：

在祖國的大青山

盛開著一叢叢蘭花

那嬌艷的花朵

散發著迷人的芬芳

伴著戰士思鄉的心

進入夢境

遠方的炮火不時響起

母親的心正在滴血

大青山上的蘭花呵

同邊關的軍人一起

等待戰爭的洗禮

盤麗在村里開了個小賣部，她人好，碰到戰士們身上沒錢的時候，她就先掛個賬，讓他們把需要的東西拿走。

時間長了，戰士們都把盤麗當作親妹妹一樣，有時會送她幾塊壓縮餅干，或是一盒午餐肉罐頭。

最讓徐國鋒忘不掉的，是那次跟盤麗借錢的經歷。當時父親病重入院，急需一筆手術費，而作為排長的徐國鋒，他把自己的津貼都用來買雞鴨改善戰士們的生活了。

自己不能在父親身邊盡孝，已經讓徐國鋒感到非常內疚，現在父親住院了，他又怎能坐視不管？

可是到哪里去借錢呢？徐國鋒最后想到了盤麗。當他吞吞吐吐地說明自己的來意時，盤麗竟然很大方地把她準備用來進貨的兩百元錢給了他，這讓徐國鋒非常感動。

認識盤麗的時間越長，徐國鋒就越覺得盤麗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女孩。也就在那時，他對盤麗產生了一絲愛慕，可他從未向她表露過。

直到臨上戰場的那天晚上，一切都改變了。情竇初開的盤麗，向他徹底敞開了心扉，把一個少女最珍貴的東西給了他。

徐國鋒突然很想見到盤麗，盡管他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對不起死去的妻子，但他不得不承認，在他的心里，從來就沒有忘記過盤麗。

又是一年的清明節，徐國鋒和戰友們來到了大青山腳下的烈士陵園。

松柏青翠，花開無聲。

那些長眠在烈士陵園里的英雄們，已經永遠不能醒來，但他們一定能夠聽到親人的哭泣，戰友的呼喚。

祭奠完戰友，徐國鋒只想快些趕到大青山腳下的那個小村莊，尋找他日思夜想的盤麗。

就在這時候，徐國鋒看到了一個女人。

歲月就像一把鋒利的刻刀，它可以在一張美艷絕倫的臉上，刻下無數條細細的皺紋，讓你仿佛變了一個人。

盡管如此，徐國鋒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個在他心底埋藏了十多年的女人。雖然她已經不再年輕，但她眼里的思念，卻永遠不會老去。

心中有愛的女人，就是一道最美的風景！

盤麗！徐國鋒大聲喊出女人的名字。

女人沒有答應，依然彎著腰，清掃墓旁的垃圾。

徐國鋒突然覺得，這女人也許真的不是盤麗，只是長得和她相像而已，他為自己的冒昧感到一絲尷尬，和戰友們匆匆離開了墓地。

徐國鋒來到大青山上，才發現當年的村莊已被夷為平地，村里的人都搬到山下去了。面對巍巍大青山，徐國鋒大聲呼喊：盤麗，你在哪里？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山谷里久久地回響。

徐國鋒好不容易找到山下的村民，向他們打聽盤麗的去向。有人告訴他，盤麗的父親已經去世，母親和盤麗為了躲避那次戰爭，離開村莊后就再也沒有回來。

徐國鋒的心里再次想起那個在陵園里掃地的女人，他只希望車子能開得快些，再快些，好讓他早些見到她。

五

多年以來，盤麗的心就像平靜的湖面，徐國鋒的突然出現就像一顆投進湖里的石子，讓她的心湖再次蕩起漣漪。

烈士陵園里的那一幕，已經觸動了她的心。看到拄著雙拐的徐國鋒，盤麗的心一陣陣的痛。原來他還活著，可是他卻一直沒有來找她。既然不來找她，那就讓彼此永遠忘記吧！

回到租住的小屋，兒子盤鋒正在寫作業。懂事的盤鋒剛想跟媽媽說自己餓了，可是話到嘴邊卻沒有說出來，因為他看到媽媽的臉上掛著淚痕。

盤鋒說，媽媽，你是不是病了？

盤麗說，沒有，媽媽很好。

可是你怎么哭了？

我哭了嗎？媽媽怎么不知道？

盤鋒放下手中的筆，幫媽媽拿來拖鞋，又倒了杯水。然后站在旁邊，看媽媽喝水，換拖鞋，走進廚房。他始終覺得媽媽今天有點不對勁。

盤麗在廚房里做飯，盤鋒輕輕地走進來，看著媽媽，不說一句話。他知道媽媽特別辛苦，每天除了打掃陵園，還要給墓地里的花草樹木澆水，面對那么多的墳墓，他心里害怕，他知道媽媽心里也一定很害怕。

可是媽媽從未說過害怕，盤鋒也不說。他只希望自己快些長大，靠自己的能力照顧媽媽，讓她開心快樂。

盤麗竟然沒有注意到兒子進了廚房，她邊做飯邊回想起這些年來的經歷，越想越傷心，淚水止不住流出眼眶。

自從盤鋒出生后，盤麗就搬出了姑媽家，在陵園旁邊租了一間小房子安頓下來。開始是母親和她一起住，彼此還可以說說話，遇到什么事情也可以跟母親商量，但母親卻在三年前去世了，只留下她和兒子盤鋒相依為命。

盤麗曾經細細地查看過每一座墓碑，但是上面都沒有徐國鋒的名字，她相信徐國鋒還活著，這讓她心里多少還留存著一絲希望。

十年過去了，戰爭早已結束，徐國鋒還是沒有出現。盤麗想去找他，可是部隊都撤走了，她不知道去哪里找。她想要把他忘掉，卻又做不到。

每當老兵們到烈士陵園里祭奠戰友，她都希望能夠看到徐國鋒的身影，可是希望總是變成失望。她知道他不會來了。

可是今天，徐國鋒卻出現了，而且叫出了她的名字。她想跟他相認，卻害怕相認過后又是離別。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如果一切已經成為過去，她寧愿把回憶埋在心底。

不經意間，盤麗已是淚流滿面。

徐國鋒回到烈士陵園，可是掃地的女人卻不見了。他找遍了陵園的每一個角落，還是沒有她的蹤影。

他只好向管理陵園的工作人員打聽，那個在陵園里掃地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工作人員告訴徐國鋒，她叫盤麗。

是她，真的是她，那個女人就是盤麗。

徐國鋒打聽到盤麗的住處，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

盤麗！徐國鋒再次叫出女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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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問徐國鋒，你是誰？

徐國鋒說，我是徐國鋒。

徐國鋒是誰？

沉默。

在我心里，徐國鋒已經死了。

徐國鋒死了，可是他的心還活著，這顆活著的心，是另一個人給的，這個人就是你。

請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

我可以走，但是你能讓我把話說完嗎？

我不想聽。

徐國鋒看到了屋里的盤鋒，他欣喜地問盤麗，這是你的孩子？

盤麗說，他當然是我的孩子。

你結婚了？

你為什么現在來問這些？盤麗的聲音有些哽咽。

都是我的錯，你能給我一次機會嗎？

你沒有錯，錯的是我，是我不該認識你，更不該……盤麗說不下去了，她忍不住放聲大哭。

徐國鋒走過去，輕輕擦拭盤麗臉上的淚水，這讓盤麗哭得更傷心了。

她怎能不哭？十年的守候，她獨自承受了多少辛酸？多少孤獨與寂寞？

徐國鋒丟掉雙拐，“咚”的一聲在盤麗面前跪下，說，小麗，是我對不起你！看到你已經有了孩子，我真的很高興。我這就走。

徐國鋒走到門口的時候，盤麗忽然叫住了他，說，你真的要走嗎？

我很想留下，可是……

可是你的妻子在等你回去，對嗎？

我沒有妻子。

你難道一直沒有結婚？

結了。

是不是你妻子又離開你了？

是的，她死了。

我就知道，你妻子不死，你又怎么會來找我呢？你走吧，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小麗，我……

走哇！

徐國鋒真要走了。臨走前他對盤麗說，小麗，我依然愛你，當初選擇離開你，只是為了不想連累你。

盤麗再次哭成淚人。她嘴里反復地說著：你為什么要回來？你為什么要回來……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你不是已經結婚了嗎？

我沒有結婚，盤鋒是我的兒子，也是你的兒子。

盤鋒？我的兒子？這是真的嗎？

這當然是真的，上天可以作證，我盤麗這一生中，只有你一個男人！

為什么男人總是記住讓他哭的女人，而女人總是記住讓她笑的男人，但女人卻會留在讓她哭的男人身邊？

徐國鋒把盤麗緊緊地擁在懷里，就像十年前在大青山腳下的那個夜晚。他想吻盤麗，盤麗把他的臉輕輕推開，用目光向他示意，孩子就在身邊。

徐國鋒轉身抱住兒子，說，小鋒，我是你爸爸，我真的是你爸爸！

盤麗的臉上掛著久違的笑容，她對盤鋒說，兒子，叫爸爸，他真的是你爸爸！

對于盤鋒來說，“爸爸”是一個熟悉的詞語，卻是一個陌生的人。他小時候曾經問過媽媽，爸爸在哪里？媽媽含著淚說，她也不知道。從此以后，他就再也沒問過。可是今天，爸爸竟然出現了。

盤鋒張了張嘴，卻沒有叫出那一聲“爸爸”。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不是今生的離散，就是前世的約定。

那一晚，盤鋒不再害怕，他早早的就進入夢鄉，睡得那么香甜，那么安穩，在夢里，他仿佛聽到媽媽幸福的呼喚，一聲，又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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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問徐國鋒，你是誰？

徐國鋒說，我是徐國鋒。

徐國鋒是誰？

沉默。

在我心里，徐國鋒已經死了。

徐國鋒死了，可是他的心還活著，這顆活著的心，是另一個人給的，這個人就是你。

請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

我可以走，但是你能讓我把話說完嗎？

我不想聽。

徐國鋒看到了屋里的盤鋒，他欣喜地問盤麗，這是你的孩子？

盤麗說，他當然是我的孩子。

你結婚了？

你為什么現在來問這些？盤麗的聲音有些哽咽。

都是我的錯，你能給我一次機會嗎？

你沒有錯，錯的是我，是我不該認識你，更不該……盤麗說不下去了，她忍不住放聲大哭。

徐國鋒走過去，輕輕擦拭盤麗臉上的淚水，這讓盤麗哭得更傷心了。

她怎能不哭？十年的守候，她獨自承受了多少辛酸？多少孤獨與寂寞？

徐國鋒丟掉雙拐，“咚”的一聲在盤麗面前跪下，說，小麗，是我對不起你！看到你已經有了孩子，我真的很高興。我這就走。

徐國鋒走到門口的時候，盤麗忽然叫住了他，說，你真的要走嗎？

我很想留下，可是……

可是你的妻子在等你回去，對嗎？

我沒有妻子。

你難道一直沒有結婚？

結了。

是不是你妻子又離開你了？

是的，她死了。

我就知道，你妻子不死，你又怎么會來找我呢？你走吧，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小麗，我……

走哇！

徐國鋒真要走了。臨走前他對盤麗說，小麗，我依然愛你，當初選擇離開你，只是為了不想連累你。

盤麗再次哭成淚人。她嘴里反復地說著：你為什么要回來？你為什么要回來……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你不是已經結婚了嗎？

我沒有結婚，盤鋒是我的兒子，也是你的兒子。

盤鋒？我的兒子？這是真的嗎？

這當然是真的，上天可以作證，我盤麗這一生中，只有你一個男人！

為什么男人總是記住讓他哭的女人，而女人總是記住讓她笑的男人，但女人卻會留在讓她哭的男人身邊？

徐國鋒把盤麗緊緊地擁在懷里，就像十年前在大青山腳下的那個夜晚。他想吻盤麗，盤麗把他的臉輕輕推開，用目光向他示意，孩子就在身邊。

徐國鋒轉身抱住兒子，說，小鋒，我是你爸爸，我真的是你爸爸！

盤麗的臉上掛著久違的笑容，她對盤鋒說，兒子，叫爸爸，他真的是你爸爸！

對于盤鋒來說，“爸爸”是一個熟悉的詞語，卻是一個陌生的人。他小時候曾經問過媽媽，爸爸在哪里？媽媽含著淚說，她也不知道。從此以后，他就再也沒問過。可是今天，爸爸竟然出現了。

盤鋒張了張嘴，卻沒有叫出那一聲“爸爸”。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不是今生的離散，就是前世的約定。

那一晚，盤鋒不再害怕，他早早的就進入夢鄉，睡得那么香甜，那么安穩，在夢里，他仿佛聽到媽媽幸福的呼喚，一聲，又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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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問徐國鋒，你是誰？

徐國鋒說，我是徐國鋒。

徐國鋒是誰？

沉默。

在我心里，徐國鋒已經死了。

徐國鋒死了，可是他的心還活著，這顆活著的心，是另一個人給的，這個人就是你。

請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

我可以走，但是你能讓我把話說完嗎？

我不想聽。

徐國鋒看到了屋里的盤鋒，他欣喜地問盤麗，這是你的孩子？

盤麗說，他當然是我的孩子。

你結婚了？

你為什么現在來問這些？盤麗的聲音有些哽咽。

都是我的錯，你能給我一次機會嗎？

你沒有錯，錯的是我，是我不該認識你，更不該……盤麗說不下去了，她忍不住放聲大哭。

徐國鋒走過去，輕輕擦拭盤麗臉上的淚水，這讓盤麗哭得更傷心了。

她怎能不哭？十年的守候，她獨自承受了多少辛酸？多少孤獨與寂寞？

徐國鋒丟掉雙拐，“咚”的一聲在盤麗面前跪下，說，小麗，是我對不起你！看到你已經有了孩子，我真的很高興。我這就走。

徐國鋒走到門口的時候，盤麗忽然叫住了他，說，你真的要走嗎？

我很想留下，可是……

可是你的妻子在等你回去，對嗎？

我沒有妻子。

你難道一直沒有結婚？

結了。

是不是你妻子又離開你了？

是的，她死了。

我就知道，你妻子不死，你又怎么會來找我呢？你走吧，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小麗，我……

走哇！

徐國鋒真要走了。臨走前他對盤麗說，小麗，我依然愛你，當初選擇離開你，只是為了不想連累你。

盤麗再次哭成淚人。她嘴里反復地說著：你為什么要回來？你為什么要回來……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你不是已經結婚了嗎？

我沒有結婚，盤鋒是我的兒子，也是你的兒子。

盤鋒？我的兒子？這是真的嗎？

這當然是真的，上天可以作證，我盤麗這一生中，只有你一個男人！

為什么男人總是記住讓他哭的女人，而女人總是記住讓她笑的男人，但女人卻會留在讓她哭的男人身邊？

徐國鋒把盤麗緊緊地擁在懷里，就像十年前在大青山腳下的那個夜晚。他想吻盤麗，盤麗把他的臉輕輕推開，用目光向他示意，孩子就在身邊。

徐國鋒轉身抱住兒子，說，小鋒，我是你爸爸，我真的是你爸爸！

盤麗的臉上掛著久違的笑容，她對盤鋒說，兒子，叫爸爸，他真的是你爸爸！

對于盤鋒來說，“爸爸”是一個熟悉的詞語，卻是一個陌生的人。他小時候曾經問過媽媽，爸爸在哪里？媽媽含著淚說，她也不知道。從此以后，他就再也沒問過。可是今天，爸爸竟然出現了。

盤鋒張了張嘴，卻沒有叫出那一聲“爸爸”。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不是今生的離散，就是前世的約定。

那一晚，盤鋒不再害怕，他早早的就進入夢鄉，睡得那么香甜，那么安穩，在夢里，他仿佛聽到媽媽幸福的呼喚，一聲，又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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