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構與建構:文學世俗化的意義

摘要：“世俗化”具有解構與建構的雙重功用：一方面瓦解了以往超驗主義的宗教秩序與理想主義的價值秩序，一方面建構了一套新的社會價值體系。從本質論看，“世俗化”過程是一個價值觀念轉變的過程，個體從超驗的秩序與狂歡化的激情中解脫出來，理性精神逐漸成為個人精神的主體，而現(xiàn)實、世俗的生活則成了個體關注的中心問題。價值觀念的“世俗化”轉向，對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都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就文學藝術而言，“世俗化”思潮推動了文學世俗化進程，從根本上影響了文學的美學風格與發(fā)展格局的建構，在確立文學本體審美性、人物主體性，增添文學發(fā)展活力，擴充“俗”文學的生態(tài)版圖等方面都具有不可忽視的“革命性”意義。

關鍵詞：文學世俗化；秩序瓦解；文學本體；平民情懷；“純文學”；“俗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2-7408（2014）-06-0104-05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亞魯王》的文學人類學研究（13xzw024）”。

作者簡介：戴海光（1980-），男，湖南隆回人，武漢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銅仁學院中文系講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歷史表明，現(xiàn)代化與世俗化是同步的。既然如此，現(xiàn)代化過程中顯示出的“現(xiàn)代性”與世俗化過程中表現(xiàn)出的“世俗性”，二者在內容上肯定存在內在的關聯(lián)性。這從?？玛P于“現(xiàn)代性”內涵的解釋中可以找到依據(jù)：“現(xiàn)代性的核心是‘理性及主體性，根本價值為‘自由，而實質表現(xiàn)為‘世俗化的、‘祛魅的過程。”［1］3-7福柯的解釋厘清了“現(xiàn)代性”與“世俗化”之間的關系，為我們更好地理解“世俗化”概念提供了基礎。實際上，“世俗化”過程是一個“祛魅”的過程，“世俗化被看作現(xiàn)代性轉折的重要維度，‘祛魅之后的現(xiàn)代社會是一個‘世俗社會，其特征是‘那些終極的、最高的價值，已從公共生活中消失。”［2］3換言之，“世俗化”意味著以往超驗的宗教秩序和理想主義的價值秩序的瓦解，理性精神成了個體精神的主體，個體從超驗的秩序和狂歡的激情中解脫出來，而現(xiàn)實、世俗的生活成了個體關注的中心問題。可見，“世俗化”顛覆了以往的社會價值秩序，重構了一套新的價值體系，對社會的各個方面都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就文學藝術而言，“世俗化”思潮推動了文學世俗化進程，從根本上影響了文學的美學風格和發(fā)展格局的建構，在確立文學本體審美性、人物主體性，增添文學發(fā)展活力，擴充“俗”文學的生態(tài)版圖等方面都具有不可忽視的“革命性”意義。

一、文學“神性”祛魅與文學“本體性”回歸

在中國文學史上，文學曾獲得過非常高的社會地位。曹丕視文章為“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梁啟超認為“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魯迅認為文學具有“啟蒙民眾”、“改造國民性”的重要功用。這些觀點雖然從某種程度上夸大了文學的作用，但是從另一個側面也賦予了文學的“神性”色彩。從文學的歷史演變看，20世紀80年代以前，文學被披上了一件“神圣”的外衣：文學是處于國家意識形態(tài)“中心”地位的一種藝術，其身上負載著豐富的“政治”隱喻內涵。然而，自1980年代市場化時代到來后，文學逐漸從“中心”滑入了“邊緣”。這表現(xiàn)在：作家不再被視為社會的精英，而被視為用文字來編造“故事”的人；作品則喪失了“啟蒙”、“教化”的神性，被視為僅僅用來滿足讀者欲望的文化消費產(chǎn)品。文學的“邊緣化”令包括作家在內的很多人痛心不已，甚至有人驚呼“文學已死”。其實，大可不必為此憂心忡忡，這是因為文學世俗化如同社會世俗化一樣，都是社會、文化發(fā)展的一個階段而已。從某種程度上說，文學“神性”的祛魅“與其說現(xiàn)在的文學邊緣化了,還不如說文學走下了神壇,走出了畸形繁榮,回歸到了文學的本位”。［3］89文學本位的回歸，這是文學世俗化帶來的最重要成果，對文學藝術建構具有深廣的意義。

一是文學內容從“廟堂”走向“民間”，凸顯出平民情懷。文學世俗化反叛了理想主義文學敘事的內容訴求，從而“對自然和社會所作的神秘的、詩學的、藝術的解釋被拋棄了，取而代之的是實事求是的描述”。［4］這種轉變引起了文學表現(xiàn)內容與敘述視角的變化：文學不再熱衷于詮釋政治理想、表達“海市蜃樓”般的生活憧憬，而是轉向“民間”，關注普通人的瑣碎、庸俗、現(xiàn)實的世俗生活，重視個體生存感受、生命體驗的敘寫，這種寫作傾向凸顯出一種濃厚的平民情懷。寫作觀念的變化，引起了文學表現(xiàn)內容的新變，普通百姓的“吃、喝、拉、撒”與“柴、米、醬、醋、鹽”等世俗生活成了文學作品描寫的對象。因此，不論是在“傷痕”、“反思”、“改革”、“市井”文學里，還是在新寫實、新生代等小說中，我們都可以看到普通市民在城市中掙扎的日常生活圖景，可以見到凡夫俗子們在欲望泥淖之中滾打摸爬的痕跡，可以讀出底層民眾在面對工作、生活困境時所表現(xiàn)出的困惑與痛苦，可以在平民生活的文本描述中感受到的異彩紛呈的地域民風習俗……如此種種，都在作品中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出來。可見，這些文學作品祛除了文學不食人間煙火的“神性”，留下了“平民”生活寫照的痕跡，彰顯出文學世俗化的風格特征，與五四時期“平民文學”的寫作觀念有著明顯共通之處。

二是文學人物從“神”變?yōu)椤叭恕?，肯定了“人”的主體性。文學是表達人類情感、反映社會生活的藝術，而人作為社會的主體，擔負著認識、改造社會的重要職責。自從文學誕生以來，塑造豐富多彩、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成為了文學家的天職。從文學發(fā)展的歷史看，那些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之所以具有強大的生命力，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它們塑造了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按照文學創(chuàng)作規(guī)律，作家只有打破單一性格特征的人物形象塑造模式，從多個側面、多個角度表現(xiàn)人物豐富的性格特征，作家及其創(chuàng)作的作品才經(jīng)得起歷史的考驗。然而，在建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受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約，個人的世俗欲望遭到否定，文學人物本應具有的豐富的性格特征被閹割了。正是如此，“十七年”文學和“文革”文學中，均表現(xiàn)出一種明顯的“英雄情結”，因而文本之中的人物性格特征幾乎是“千人一面”，他們沉湎于革命、斗爭的狂熱和激情之中，視“革命”信念、“政治”信仰等精神性的東西為最高準則，而人物自身的利益訴求和個人欲望則被完全抹殺了，甚至連個人的愛情也都貼上了“革命”或“集體”的標簽。從這些人物的性格看，他們的行為不符合普通人的正常生活邏輯，喪失了自我的主體性，是一群不食人間煙火的“神化”英雄。進入新時期以后，隨著現(xiàn)代化的推進，文學世俗化思潮也日益深入，作家們從“圣化”的政治、革命話語中獨立出來，以一種更理性、獨立的姿態(tài)看待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于是個體生存的邏輯取代了神圣的政治革命倫理秩序，世俗生存邏輯占據(jù)了主導位置。個體價值話語邏輯的轉變，深刻地改變了文學人物建構的范式，標志著“人”之主體性回歸。在新時期文學作品中，作家不再以預設的政治、革命話語邏輯作為塑造人物形象的前提，卸下了人物身上“英雄”的光環(huán)，將作品中的人物還原為有愛也有恨、有快樂也有憂傷、有追求也有欲望、有喜悅也有悲傷的世俗個體。譬如“改革文學”作品，雖然具有弘揚社會主義改革主旋律的風格，但是作品之中的人物并非那種不可一世、咄咄逼人的改革“英雄”，而是那種經(jīng)歷挫折時備感痛苦卻仍忍辱負重的普通改革者；在王朔小說、新寫實及新生代等小說中，人物形象顯示出更明顯的去“英雄化”特征，他們是世俗的普通人，根本無法用簡單的“高尚”與“卑鄙”、“崇高”與“庸俗”、“堅強”與“懦弱”等詞語來標記、窮盡他們的形象特征，實際上他們呈現(xiàn)出更加豐富、復雜的性格特征：既有正直、善良、崇高的一面，又有猥瑣、平庸、卑賤的一面。在他們的價值觀念里，所有的目標都指向了看得見、摸得著的世俗生活，而且只有世俗生活才能讓他們感到安穩(wěn)、愜意、愉悅。顯然，這與“十七年”和“文革”文學里的人物形象特征是迥然不同的。文學的世俗化，使作品中的人物擺脫了政治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束縛，不再是某種“神圣”意志的傀儡，從而實現(xiàn)了“人”之主體性的自我認同。這是五四時期“人的文學”精神回歸的標志，也是肯定人物世俗欲望合理性的重要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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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文學終極價值秩序的瓦解與多元價值訴求的誕生

文學作為一種特殊的精神生產(chǎn)，起初并不具有獨立的藝術個性。大約在春秋以后，文學才與樂、舞分離而逐漸獨立出來，成為了一門專門的藝術。從此，文學擔當起了思考人類命運、叩問生命意義、探索社會奧秘、賦予人類終極關懷的重任。因此，讀者在欣賞、閱讀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時，常常會引起他們靈魂深處的共鳴，從而達到一種健全人格、陶冶情操、洗禮思想的目的。顯然，這是文學的意義與作用的重要表征。正是因為文學能夠給予人類以獨到的精神引導和思想熏陶作用，文學才得以延續(xù)、發(fā)展、繁榮，并成為人類“詩意地安居”的精神家園。

長期以來，對于文學終極意義的追求，是作家們孜孜以求的理想和目標。受中國特殊的國情影響，中國文化表現(xiàn)出很明顯的“家國同構”的政治倫理特征。受這種文化環(huán)境熏陶，包括作家在內的知識分子培養(yǎng)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理想。經(jīng)過歷代知識分子的闡釋與發(fā)展，這種人生理想逐漸內化為一種“集體無意識”，潛在地影響了中國作家心靈結構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及文學價值訴求的構建。從“五四”以前中國文學發(fā)展的邏輯看，中國文學的發(fā)展繁榮主要依靠政治力量來維持、推動，而文學則以傳播統(tǒng)治階級的正統(tǒng)思想、教化民眾、控制輿論來回饋統(tǒng)治者的支持，以此實現(xiàn)教化民眾、維護政治話語權威性的目的。正是二者之間的相互哺育，才建構起了政治倫理制約下的文學終極意義秩序的傳統(tǒng)。既然這樣，文學的終極意義就指向了對“神圣”政治倫理的頂禮膜拜和對統(tǒng)治者政治理想的有效詮釋，而文學本應賦予人類人文關懷的價值訴求卻被抹殺了。“五四”以后，封建專制時代的價值倫理秩序解體了。隨著西方思想在中國的傳播與接受，知識分子開始重新審視政治、人生與文學、藝術之間的關系：一方面他們進一步認識到政治對于“人”之精神現(xiàn)代化及文學現(xiàn)代化的重要影響，另一方面重新審視了“人”的重要意義，發(fā)現(xiàn)了個體之人對政治觀念、人生意義建構的重要作用。當然，“政治意義”的發(fā)現(xiàn)并非“五四”知識分子首創(chuàng)，只有“人”的發(fā)現(xiàn)才是一種全新的創(chuàng)舉。之所以這么說，就在于“人”的發(fā)現(xiàn)使“人”從以往的某種神圣的、抽象的觀念中解放出來，成為一個獨立、自由的自然個體，賦予了“五四”知識分子堅持自由表達對社會、國家、人生看法的合法性。因此，“五四”先驅們常常以一種先覺者的姿態(tài)、以文學的形式對尚未覺醒的民眾進行思想“啟蒙”就成為了集體性追求，從而形成了中國文學的“啟蒙話語”傳統(tǒng)?！拔逅摹蔽膶W“啟蒙”話語的形成，顛覆了長期以來中國文學單一的“政治-革命”話語模式，中國文學由此進入到一個“政治-革命”話語與“啟蒙”話語之間合作或斗爭的時代。兩種話語系統(tǒng)的融合與沖突，使中國文學呈現(xiàn)出“啟蒙壓倒救亡”、“救亡壓倒啟蒙”、“啟蒙與救亡合流”等豐富的文學形態(tài)。雖然這些文學形態(tài)紛繁蕪雜，但是從最終目的上說，它們均指向了對政治、道德倫理等外在價值秩序的訴求與建構。換言之，它們都是某種神圣的、預設的政治、思想價值理念召喚的產(chǎn)物，負載著對終極價值秩序建構的職責。

可是，20世紀80年代以后，中國經(jīng)濟的市場化轉型掀起的世俗化思潮，使現(xiàn)實的、世俗的生活話語代替了虛幻的、理想的終極話語，從而確立了世俗話語的中心地位、賦予了個體欲望的合法性。這導致“傳統(tǒng)的道德自然稟賦被追求現(xiàn)實經(jīng)濟發(fā)展的實踐原則所改裝”［5］以及傳統(tǒng)的終極意義價值結構的迅速瓦解。這樣，“對于幸福、正義、善等等，不再有普適性的客觀尺度，與此相應，世界、人生的意義等終極關懷問題，不再被納入到社會秩序中加以處理，亦不再作為社會建構自身的基礎，而是變成個人自我選擇與決斷問題?！保?］世俗化話語邏輯秩序的建立，是人們生活價值觀念轉變的圖示，更是新的文化價值邏輯確立的標志。既然如此，那么作為詮釋、展示一定時期社會經(jīng)濟、政治、文化形態(tài)的文學，在審美價值的訴求上也肯定會發(fā)生變化。對此，我們只要審視新時期以來的小說，就可以清晰地察覺出受世俗化影響而出現(xiàn)的文學價值觀念轉變的痕跡：文學作品不再熱衷于“啟蒙”、“政治-革命”話語時代所構建的“崇高”美學的詮釋，不再執(zhí)著于對終極意義的人生追問，而是更加注重對現(xiàn)世人生與現(xiàn)實生活的展示與闡釋。文學寫作的世俗化轉向在很大程度上沖擊了文學表現(xiàn)“崇高”與給予人類終極關懷的傳統(tǒng)。從此，文學作為詮釋某種“神圣”價值倫理的慣例被打破了，文學創(chuàng)作變成了作者個人自由的精神生產(chǎn)活動。因為作家與作家之間在價值觀念、審美素養(yǎng)、人生體驗等方面存在著一定的差異，所以文學的題材、內容也必然存在千差萬別：文學可以表達作家個體的生命體驗，可以描繪普通人的瑣碎生活，可以書寫平凡人的欲望和苦惱，甚至可以呈現(xiàn)社會的血腥、暴力、黑暗面等等?？梢?，新時期以來的文學不再拘泥于建立人們“被自愿”接受的價值秩序，而更加重視對人們蕪雜的日常生活、豐富的心靈世界的描繪與展示，從而文學更能滿足人們多樣化的文化消費需求，更貼近讀者的精神世界。無可諱言，多元化的價值追求是文學世俗化的結果，也是文學世俗化的題中之義。事實表明，要形成良好的文學發(fā)展環(huán)境，文學必須走價值訴求多元化、立體化道路。只有這樣，文學才可能出現(xiàn)“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繁榮局面，才可能滿足不同階層、不同文化層次的人們的審美需求。反之，文學就可能喪失發(fā)展活力，最終僵化、固化甚至消亡?！笆吣辍蔽膶W和“文革”文學在內容以及藝術技巧上存在著差異，但是總的來說它們都旨在建構一種讓人們皈依的“政治-革命”倫理的價值秩序。不可否認，在一個理想主義高揚的時代，這種寫作倫理起著凝聚人們思想、意志的巨大作用。然而，它妨礙了文學的自由發(fā)展，扼殺了文學的發(fā)展活力。當激進主義時代過去后，作者們從極“左”的文學思潮中跳出來，反思、批判了這種寫作邏輯，重新思考文學的價值建構問題，以至于文學價值訴求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發(fā)展趨勢，文學出現(xiàn)了發(fā)展的“春天”。正是如此，“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尋根文學”、“先鋒小說”、“新寫實小說”、“新狀態(tài)小說”、“身體寫作”等等文學思潮或寫作現(xiàn)象，如泉水般涌現(xiàn)出來。它們以不同的藝術風格、題材內容、美學趣味從多個角度、多個層面滿足了人們的審美消費需求，使文學實現(xiàn)了從“共同”觀念制約下的“千人一面”的文學格局向“差異”觀念影響下的“一人一面”的文學格局的巨大轉變，從而文學更符合作家的審美趣味、更接近普通人的生活境況，客觀上拉近了作者與讀者之間的距離?！皞邸?、“反思”、“改革”文學雖然還留下了詮釋政治話語的很深痕跡，但是它們從很大程度上宣泄了人們心中的憤懣、緩解了人們心中的壓抑情緒，起到了慰藉人們心靈的作用；“尋根文學”深入到神秘的地方文化內核，呈現(xiàn)出不同地域的文化的風景，滿足了讀者的獵奇欲望；新寫實小說反撥了“政治-革命”話語邏輯，重視對百姓日常生活的描述，迎合了普通民眾的審美趣味，這與世俗化時代人們信仰“實在”的生活理念是契合的；“晚生代”、“新生代”等小說則遮蔽了生活之中的崇高、詩意面孔，將生活平面化、鄙俗化，極大地張揚了物質、身體的欲望，毫無羞恥地暴露身體、彰顯性欲狂歡等成了司空見慣的敘事內容。這些敘事內容因完全背離了文學求“善”求“美”的宗旨而引起人們的非議，但從另一個維度上講，它們解構了“禁欲主義”倫理規(guī)范，很大程度上消除了人們對于“身體”的好奇心理，客觀上滿足了欲望化時代的大眾讀者的精神娛樂需求。

綜上所述，新時期以來的文學打破了以往文學的單一化、模式化的價值構建范式，文學從此不再是“教條主義”、“貴族主義”的文學，變得越來越貼近現(xiàn)實人生、世俗生活、時代風尚。這是文學應反映和表現(xiàn)多元價值訴求的重要表征。作家們努力建構的多元文學價值秩序，反撥了以往文學“一元化”的價值規(guī)范，賦予了文學更為自由、獨立的藝術追求的權力，拓展了文學的表現(xiàn)空間，讓文學更具人情、人性的味道，更大程度上滿足人們多樣化的文化消費需求，豐富了人們的精神生活，這是文學世俗化意義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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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純文學”空間的萎縮與“俗文學”版圖的擴張

從美學觀念看，“純文學”以高雅的藝術形式來表現(xiàn)生活，承擔著對道德、正義、崇高等主流價值建構的重任，反映了精英文化的發(fā)展方向；而“俗文學”則以大眾化的藝術形式來表現(xiàn)世俗生活，最大程度地滿足了人們多樣化的文化審美消費需求，彰顯出了強烈的世俗情懷。兩者美學形態(tài)上的差異，使它們呈現(xiàn)出截然相反的命運圖式：“純文學”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要求契合，獲得了國家的認可，從而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而“俗文學”疏于主流價值的闡釋而被主流話語壓抑或遮蔽，從而長期處于邊緣狀態(tài)。正是如此，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呈現(xiàn)出“純文學”欣欣向榮而“俗文學”萎靡不振的畸形發(fā)展圖景，特別是在政治環(huán)境不夠寬松的年代，“俗文學”更遭受了滅頂之災，以致曾經(jīng)一度出現(xiàn)“純文學”獨攬文壇的局面。歷史與現(xiàn)實表明，這種畸形的文學發(fā)展模式扼殺了文學發(fā)展的活力，從根本上危害了文學的自由、健康發(fā)展。

到了20世紀80年代，國家實施的經(jīng)濟改革戰(zhàn)略助推了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從而改變了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格局，加快了現(xiàn)代化進程和社會轉型步伐。從價值層面論，市場經(jīng)濟顛覆了以往的社會價值秩序，世俗價值觀獲得人們廣泛認可。這股世俗化潮流重構了社會價值觀念，引起了文化觀念變革，從深層次上改變了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理念，使作家們從虛妄的政治狂熱中清醒過來，把筆觸轉向了建立在“現(xiàn)實真實”基礎上的“藝術真實”的建構。這宣告了文學的理想主義話語秩序的終結，預示著文學世俗化時代的到來?！八孜膶W”趁著世俗化的東風，舉起了搶占“純文學”地盤的旗幟，發(fā)起對“純文學”的猛烈進攻，“純文學”的影響力日漸式微，其生存空間大幅度萎縮，從而客觀上擴充了“俗文學”的版圖。這大致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純文學”刊物出現(xiàn)生存危機。“純文學”期刊是發(fā)表“純文學”作品的主要陣地，也是詮釋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傳播精英文化的窗口，特別是在政治意識形態(tài)高揚的年代，“純文學”期刊因為文學肩負著沉重的意識形態(tài)責任而擔當著傳播主流思想的重任，因而“純文學”期刊獲得絕佳的發(fā)展機遇，出現(xiàn)了極度繁榮的發(fā)展景象。20世紀80年代初期，文學占據(jù)著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中心”位置，正是這樣，一篇成功的文學作品可以徹底改變一個作家的命運，而能引起社會轟動效應的文學作品甚至還影響到國家的決策。可見，文學是那個時代的寵兒。在那個文學無限風光的時代，從中央到地方，各種“純文學”期刊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出來，顯示出一片蓬勃發(fā)展的氣象。當時，不管文學雜志品質如何，都擁有很大的市場份額，一個文學期刊訂購額達數(shù)十萬份完全不足為奇。然而，在80年代中后期以后，市場經(jīng)濟裹挾而至的世俗化思潮從“潛流”上升為“潮流”，解構了文學的中心地位，文學迅速從“中心”滑入“邊緣”。這導致了“純文學”期刊的沒落，很多刊物甚至出現(xiàn)了生存危機?！皳?jù)統(tǒng)計,全國文學期刊約有800種,其中能維持生計的不足100種。大量的文學期刊訂數(shù)不斷下跌,一直在停刊的邊緣苦苦掙扎。發(fā)行量曾過百萬的《人民文學》《詩刊》,如今只剩下3萬份不到?！保?］87這充分說明“純文學”期刊出現(xiàn)的生存危機，不再是一種杞人憂天的想象，而是一種真實的存在。隨著90年代以后市場經(jīng)濟的推進，“純文學”期刊生存危機加劇，為了贏得市場份額，很多“純文學”期刊主動調整了辦刊策略，一時間地方文學刊物“改版”、“改刊”的潮流風起云涌，成為文學界一種別樣的風景。如《山花》《天涯》《作家》等文學期刊改版，頗有迎合市場、滿足讀者大眾趣味的意味。有些文學雜志則順應市場趣味紛紛改名，如《湖南文學》更名為《母語》，《天津文學》更名為《青春閱讀》，《西湖》更名為《鴨嘴獸》等等，這些更改的刊名都加入了一些時尚、煽情或陌生化的元素，以期起讀者閱讀的沖動，爭得市場份額。有些文學雜志，如《大家》則借著“核心期刊”的名分，秘密地玩著“一號兩刊”的游戲，在出版純文學刊物的同時，又非法出版收取高額版面費的“山寨”版《大家》。如果說“純文學”期刊訂單份額的萎縮是“純文學”生存危機的顯在表征，那么“純文學”雜志改版、改刊或創(chuàng)辦“山寨”刊物等，則從側面反映出“純文學”期刊辦刊的艱難狀況。在“純文學”刊物危機四伏的年代，“俗文學”雜志則因為迎合了世俗化的潮流、讀者的大眾趣味，其發(fā)行版圖迅速擴大。從“俗文學”雜志的出版、營銷策略看，它們不在乎雜志能否成為“經(jīng)典”，也不在乎“精英”文化立場的表達，而更重視如何才能調動讀者的閱讀欲望，更好地滿足讀者的大眾文化消費需求，以此獲得豐厚的利潤。正是如此，“俗文學”雜志的版面設計、裝幀包裝常能給讀者帶來一股強大的視覺沖擊力；在內容上則大多包含了滑稽、煽情、暴力、神秘的元素，特別契合一部分讀者的消費心理；在傳播方式上，“俗文學”雜志多采取與網(wǎng)絡、媒體、娛樂互動的方式來擴大雜志的影響力與知名度。由上可知，“俗文學”采用的這些出版、營銷策略，都強調與世俗接軌、與市場合拍，以求得更大的市場份額，拓展“俗文學”雜志的發(fā)展空間。

二是“純文學”作者寫作姿態(tài)的“媚俗化”轉向。文學的世俗化轉向，使“純文學”褪去了昔日的華麗光環(huán)，不再被認為是意識形態(tài)的中心，從而導致了讀者數(shù)量的急劇減少，“純文學”雜志出現(xiàn)了生存危機。這宣告了“純文學”輝煌時代的終結。因之，從事“純文學”寫作的作者也被拉下了“神壇”，從受人崇拜的思想“啟蒙者”轉變?yōu)橘u文為生的“普通人”，從獲得體制內生活保障的“專業(yè)作家”淪落為依靠稿費而生存的“職業(yè)作家”?！凹兾膶W”作家身份、地位的轉變，使他們喪失了安穩(wěn)、閑適的生活條件，不得不認真思考世俗化時代作家如何調整寫作姿態(tài)以求得生存、發(fā)展的現(xiàn)實問題。從“純文學”作家這個群體的寫作情況看，雖然仍有人堅守“精英主義”的寫作立場，執(zhí)著地從事“純文學”寫作，但是，從總體上說，“純文學”作家紛紛放棄“精英話語”的寫作立場，積極轉向與市場合謀、與世俗融合、與影視聯(lián)姻的文學寫作，已成為不可阻擋的主潮。具體而言，“純文學”作家“媚俗化”轉向的路徑大致有：第一，從有“意義”的寫作向“欲望”寫作轉型。代表作家主要有賈平凹、蘇童、余華等。如賈平凹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前發(fā)表的小說主要展現(xiàn)了社會轉型時農民的浮躁精神狀態(tài)，而到了90年代后以小說《廢都》為代表的一些作品，則具有強烈的欲望敘事意味?！稄U都》中，毫無顧忌地描繪女性身體、展現(xiàn)男女肉體狂歡、釋放淫穢的性心理，成了借以吸引讀者的噱頭。實際上，這種敘寫方式很大程度上迎合了世俗化時代人們的閱讀心理訴求，是作者“媚俗化”寫作策略的生動顯現(xiàn)。第二，“純文學”作家將小說改編成大眾影視劇，迎合了市場趣味而獲得更大賣點。在“純文學”日益沒落而網(wǎng)絡、影視方興未艾的大語境下，“純文學”作家積極調整寫作策略，努力尋求與影視的合作，掀起了將小說改編為影視劇的熱潮。在改編時，作家以迎合受眾的大眾審美趣味、增強故事的吸引力為改編的出發(fā)點，對原著的故事情節(jié)、人物關系、語言表達、題材內容等進行大幅度的修改，從而致使影視劇與原著在內容和主題上大相徑庭。例如陳忠實小說《白鹿原》，原著本意在于詮釋“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的創(chuàng)作意圖，試圖通過以白嘉軒、鹿子霖為中心的兩個家族之間的錯綜復雜關系的描繪，來呈現(xiàn)“白鹿原”上風云詭譎、傳奇浪漫的“地方秘史”，并以此展現(xiàn)出一幅中華民族波瀾壯闊、絢爛多彩的歷史圖景。然而，在改編的影視劇中，作者背叛了原著的寫作宗旨，按照出版商的市場運作要求，對原著進行了大幅度修改，不僅改變了原著的故事情節(jié)與人物關系，而且增加了很多關于男女性愛、地方傳奇文化的展示片段。這樣，影視版《白鹿原》的主題幾乎演變?yōu)橐匀宋锾镄《馂橹行牡囊徊俊靶允贰?，消解了小說原著的史詩特質。這導致《白鹿原》上映后引起了評論界和觀眾的廣泛非議。當然，除了“純文學”作家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向符合普通大眾趣味的影視靠攏外，還有一些“純文學”作家則干脆成為影視制作公司的法人代表或影視劇的總導演等。如“楊爭光辭職創(chuàng)辦‘長安影視公司，出任總經(jīng)理；劉恒還干脆當起了導演，擔任電視劇《少年天子》的總導演”。［7］

在“純文學”發(fā)展不容樂觀的大環(huán)境下，從事“純文學”寫作的作家紛紛“改旗易幟”，上演了一場場“純文學”大逃亡的荒誕劇。與此同時，迎合了世俗價值規(guī)范與大眾審美趣味的“俗文學”則迅速從夾縫中崛起，出現(xiàn)了發(fā)展的“春天”，成為左右中國文壇的一股重要力量，在微觀、宏觀層面上影響了中國文學的發(fā)展。從微觀角度講，“俗文學”的迅速崛起，改變了激進主義時代人們精神貧困的格局，豐富了人們精神娛樂的方式，最大程度地滿足了普通大眾的文化審美消費需求。從宏觀角度而言，“俗文學”版圖的擴張，顛覆了“純文學”話語的中心地位，打破了“純文學”一枝獨秀的格局，客觀上確立了“俗文學”發(fā)展的合法性、合理性身份，文學進入到了“純文學”、“俗文學”共存、交流、碰撞的時代。從某種程度上說，這優(yōu)化了文學的發(fā)展結構和發(fā)展環(huán)境，文學呈現(xiàn)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新格局，為文學更好地滿足人們的精神文化需求創(chuàng)造了條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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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許紀霖,劉擎.世俗化與超越精神［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

［3］李波.文學真的衰落了嗎?［J］.報告文學,2005，(12).

［4］布萊恩?威爾遜.世俗化及其不滿［M］//汪民安.現(xiàn)代性基本讀本(下).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5：739.

［5］速繼明.世俗化：現(xiàn)代性生成的歷史表征［J］.學術月刊,2008，(12).

［6］陳赟.世俗化與現(xiàn)時代的精神生活［J］.天津社會科學,2007，(5).

［7］黃發(fā)有.文學季風——中國當代文學觀察［M］.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6：265.

【責任編輯：宇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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