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大學 岳麓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論柳宗元的禮文學創作及其成就*
陳戍國
(湖南大學 岳麓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把柳宗元詩文中有代表意義的禮文學作品與具體的傳統禮制禮義結合起來賞析,為認識柳宗元的文學創作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
柳宗元;禮制;禮文學
《舊唐書》本傳:“柳宗元字子厚,河東人……少聰警絕眾,尤精西漢詩騷。下筆構思,與古為侔。精藏密致,璨若珠貝。當時流輩咸推之……順宗即位,王叔文、韋執誼用事,尤奇待宗元……叔文敗,與同輩七人俱貶……再貶永州司馬。既罹竄逐,涉履蠻瘴,崎嶇堙厄,蘊騷人之郁悼,寫情敘事,動必以文……元和十年,例移為柳州刺史……江嶺間為進士者,不遠數千里皆隨宗元師法;凡經其門,必為名士。著述之盛,名動于時,時號柳州云……元和十四年十月五日卒,時年四十七。”*《舊唐書》卷一百六十本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213-4214頁。以韓退之撰《柳子厚墓志銘》證之,可知《舊唐書》記載的柳宗元卒年是對的,唯月日不確耳。*據韓退之記載,柳宗元“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見《全唐文》卷五百六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524頁。據此可以逆推柳柳州之出生當在代宗大歷八年(公元773年)。
兩《唐書》本傳告訴讀者:與宗元同時代人以及后世文人,對柳子厚文學成就評價甚高,對他在仕途方面的作為毀譽不一。其實柳柳州革新政治的思想是進步的,無須否認。我們這里只說柳子厚的禮文學作品及其成就。
《全唐詩》收錄柳子厚詩四卷,其中《皇武》十一章(并《奉平淮夷雅表》)《唐鐃歌鼓吹曲十二篇并表》《貞符并序》《同劉二十八院長述舊言懷感時書事奉寄澧州張員外使君五十二韻之作因其韻增至八十通贈二君子》《弘農公以碩德偉材屈于誣枉左官三歲復為大僚天監昭明人心感悅宗元竄伏湘浦拜賀末由謹獻詩五十韻以畢微志》《哭連州凌員外司馬》《聞籍田有感》《詠三良》《掩役夫張進骸》諸作可以視為禮文學作品。《全唐文》收錄柳子厚詩之外散體文凡二十五卷(卷五百六十九至五百九十三),不可謂不多,其中禮文學作品也不少,計有《佩韋賦并序》《迎長日賦》《記里鼓賦》《禮部為百官上尊號第二表》《駁復讎議》《寄許京兆孟容書》《與楊京兆憑書》《答韋中立論師道書》《答嚴厚輿論師道書》《報袁君陳秀才避師名書》《上權德輿補闕溫卷決進退啟》《上大理崔大卿應制舉不敏啟》《上廣州趙宗儒尚書陳情啟》《上桂州李中丞薦盧遵啟》《裴瑾崇豐二陵集禮后序》《監祭使壁記》《四門助教廳壁記》《縣新食堂記》《嶺南節度饗軍堂記》《邠寧進奏院記》《興州江運記》《道州毀鼻亭神記》《四維論》《封建論》《守道論》《時令論上》《師友長箴并序》《沛國漢原廟銘并序》《涂山銘并序》《朝日說》《礻昔說》《桐葉封弟辯》《道州文宣王廟碑》《柳州新修文宣王廟碑》《終南山祠堂碑并序》《湘源二妃廟碑》《唐故特進贈開府儀同三司揚州大都督南府君睢陽廟碑并序》《唐相國房公德銘之陰》《國子司業陽城遺愛碣并序》《唐故給事中皇太子侍讀陸文通先生墓表》《先侍御史府君神道表》《故殿中侍御史柳公墓表》《亡友故秘書省校書郎獨孤君墓碣》諸篇。此后還有墓碣、墓志銘、墓銘、權厝志一類文章約四十篇(身在佛門者不計入),吊祭誄文哀辭以及祈禱文三十篇(替人家寫的不計),加起來總數不少于百篇,亦可謂洋洋大觀了。
柳子厚的詩,《全唐詩》收錄并排列在本集最前面的四組(《皇武》《方城》《唐鐃歌鼓吹曲》《貞符》)最為古雅。我們這里先要略作賞析的是《貞符并序》。《新唐書》本傳收錄有此文,其序云:
臣為尚書郎時,嘗著《貞符》,言唐家正德受命于生人之意,累積厚久宜享無極之義,本末閎闊……是故受命不于天,于其人;休符不于祥,于其仁。惟人之仁,匪祥于天。匪祥于天,茲惟貞符哉!*《新唐書》卷一百六十八,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136-5137頁,5139頁。《全唐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67、868頁。中華書局,1979年版《柳宗元集》卷一,第30頁,35頁。
今按:序文中“人”字本當作“民”字,唐太宗時期及其后唐人避李世民之諱而改。柳宗元說“唐家正德受命于生民”,“受命不于天,于其民”,表達了重視民眾作用的進步思想,當然是對的,可貴的。史學界或思想史上研究領域早就注意到柳河東思想意識的進步因素,這是應該肯定的。我們雖不同意評法批儒的年代對所謂法家與法家思想的拔高,但是承認某些思想家確實具有若干進步言論。譬如柳宗元吧,他的名作《封建論》、《貞符并序》、《天對》、《捕蛇者說》、《答韋中立論師道書》等詩文所表達的歷史觀、宇宙觀、政治觀以及教學觀,含有合理因素是無法否認的。即以上引《貞符》之序而言,柳子厚并未附和傳統觀點,并未接受、宣揚所謂天子受命于天的思想,這就很需要勇氣。唐太宗本人已經認識到民眾的辦量,懂得“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貞觀政要》第125頁。的道理,但他與他的接班人是不可能像柳河東這樣直率地承認“唐家正德受命于生人”、“受命不于天”的。
以下是《貞符》詩的摘錄:
於穆敬德,黎人皇之。惟貞厥符,浩浩將之。仁函于膚,刃莫畢屠。澤漢于爨,炎以澣。殄厥兇德,乃驅乃夷……天之誠神,宜鑒于仁。神之曷依?宜仁之歸……祝唐之紀,后天罔墜。祝皇之壽,與地咸久……神協人同,道以告之。俾彌億萬年,不震不危。我代之延,永永毗之。仁增以崇,曷不爾思?有號于天,僉曰:“嗚呼!咨爾皇靈,無替厥符!”*《新唐書》卷一百六十八,第5139-5140頁。《全唐詩》第868頁。中華書局版《柳宗元集》卷一,第35-36頁。
柳子厚的《貞符》效法《詩經》常見的四言體句式,為了突出“惟貞厥符”、“宜仁之歸”這一主題,作了多層面的吟誦。詩人認定了“受命不于天,于其人;休符不于祥,于其仁”的大道理,自當以仁為重點,因為仁才能得人,得民心。“仁”在詩中五次出現,占據最重要的位置。“仁”的對立面是“刃”,是“刑”,是“兇德”。“仁函于膚”,則“刃”就不該亂用,“莫畢屠”為好,“刑”就該“輕以清”為好。“殄厥兇德”,則“敬德”可依了。“僉曰嗚呼”,句式與《詩·正月》“具曰予圣”、《詩·江漢》“無曰予小子”相類,其共同的一點是詩中某一句可以而且必須作兩部分看,前一部分是敘述,后一部分是前一部分敘述的引文,成了前一部分的賓語。
我們肯定柳子厚《貞符并序》包含的思想意識有進步因素,至此有必要指出:作者畢竟擺脫不了歷史的局限。從《貞符并序》整體看,終究沒有擺脫“神”的觀念的束縛。他不是徹底的無神論者。詩中“十圣嗣于治”是唯一的五言句,與序文中“十圣濟厥治”句大意相同,“十圣”指大唐高祖至順宗凡十帝。這十帝治理天下靠什么?難道僅僅靠他們自己?作者似乎忘記了大唐的臣民。可見作者的思想是有缺陷的。我們也不必苛求作者,但這是另一個層面的話了。
以下是柳河東《詠三良》詩的全文:
束帶值明后,顧盼流輝光。一心在陳力,鼎列夸四方。款款效忠信,恩義皎如霜。生時亮同體,死沒寧分張。壯軀閉幽隧,猛志填黃腸。殉死禮所非,況乃用其良!霜基弊不振,晉楚更張皇。疾病命固亂,魏氏言有章。從邪陷厥父,吾欲討彼狂。*《全唐詩》第876頁。中華書局版《柳宗元集》卷四十三第1258頁。
今按:該詩用了兩個典故,其一見文公六年《春秋左傳》,其二見宣公十五年《春秋左傳》。文六年《左傳》:“秦伯任好卒,以子車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钅咸虎為殉。皆秦之良也,國人哀之,為之賦《黃鳥》。君子曰:秦穆之不為盟主也宜哉!死而棄民。先王違世,猶治之法。而氵兄奪之善人乎!……今縱無法以遺后嗣,而又收其良以死,難以在上矣!君子是以知秦之不復東征也。”宣十五年《左傳》:“初,魏武子有嬖妾,無子。武子疾,命顆曰:‘必嫁是!’疾病,則曰:‘必以為殉!’及卒,顆嫁之,曰:‘疾病則亂。吾從其治也。’乃輔氏之役,顆見老結草以亢杜回……夜夢之曰:‘余,而所嫁婦人之父也。爾用先人之治命,余是以報。’”*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阮刻本《十三經注疏·春秋左傳正義》第1844頁,1888頁。柳子厚《詠三良》詩“壯軀閉幽隧”句至“霸基弊不振”句,顯然與《詩·秦風·黃鳥》所詠三良殉葬事有關。“疾病命固亂”句以下則與魏顆用先人治命嫁其父之妾一事有關。《詩·秦風·黃鳥》分明是一首刺詩,柳河東也明白地表示了對秦穆公的批判,對魏顆決定用先人之治命的贊成。“殉死禮所非”句,十人堅決地否定了古代的人殉制度,當然也就肯定了魏顆不用先人之亂命(父之妾陪葬)的正確。小戴輯《禮記·檀弓下》:“陳子車死于衛。其妻與其家大夫謀以殉葬,定而后陳子亢至,以告曰‘夫子疾,莫養于下,請以殉葬’。子亢曰:‘以殉葬,非禮也……’于是弗果用。”*中華書局版《十三經注疏·禮記正義》第1310頁。這篇文獻十分明確地指出“殉葬非禮”, 中華書局版《柳宗元集》校點組引舊注說明“殉死禮所非”句的根據,可信無誤。
以下是柳子厚《迎長日賦》的摘錄:

今按:柳河東的《迎長日賦》與王湮《明堂賦》*見《全唐文》正文卷二百三十三。、蕭昕《鄉飲賦》*見《全唐文》卷三百五十。、獨孤及《土龍文》*見《全唐文》卷三百九十三。、崔損《飲至賦》*見《全唐文》卷四百七十六。、杜甫《三大禮賦》、韓愈《明水賦》一樣,稱得上專業或專門化了的禮文學。所謂“迎長日”是什么意思呢?小戴輯《禮記·郊特性》云:“郊之祭也,迎長日之至也。大報天而主日也……祭之日,王皮弁以聽祭報,示民嚴上也。”鄭注:“《易說》曰:三王之郊,一用夏正。夏正,建寅之月也。此言迎長日者,建卯而晝夜分,分而日長也。大猶遍也。天之神,日為尊……報猶白也。夙興朝服以待白祭事者,乃后服祭服而行事也……”孔疏:“‘迎長日之至也’者,明郊祭用夏正建寅之月,意以二月建卯春分后日長。今正月建寅郊祭通而迎此長日之將至……天之諸神唯日為尊,故此祭者日為諸神之主,故云‘主日’也……郊日之朝,天子早起,服弁服以聽之……‘示民嚴上也’者,結早朝著皮弁朝服以聽祭報之義,示教人尊嚴其君上之義也。”*中華書局版阮刻本《十三紀注疏·禮記正義》第1452頁、1453頁。本來每年春分那一天白天黑夜一樣長,此后白天逐漸長過黑夜。在今人看來,無論是否舉行郊祭,春分過后白天長過黑夜乃是自然規律,包括地球在內的天體運行必然如此。而郊祭在古人心目中,就是迎接“長日之至”的隆重禮典。古人認為通過郊祭表示對日神的敬畏是必要的,因為日神乃是天神中最尊貴者。

《寄許京兆孟容書》是柳宗元寫于貶斥之地的一篇重要的散體文。下面是該文的摘錄:

今按,許孟容,《唐書》有傳,說他“衷折禮法考詳訓典甚堅正”,“又好推轂,樂善攏士”*《舊書·許孟容傳》,第410頁。。中華書局出版的《柳宗元集》為該文作注引舊說云:“許孟容,字公范。元和初,再遷尚書右丞京兆尹。公謫永州巳五年,與京兆書,望其與之為地,一除罪籍耳。”*中華書局版《柳宗元集》卷三十,第779頁。此說道出了柳子厚《寄許京兆孟容書》的本意。我們認為柳宗元入仕之初加入王叔文集團,銳意政治改革,本沒有什么罪過,本無須后悔;遭致來自朝廷惡勢力的打擊迫害,本該是意料中事。可惜柳子厚多次在詩文中表示悔恨,表現搖尾乞憐之態,未免過分了一點,頗有點令后世大丈夫鄙夷不屑,終不以為然;可是,倘若設身處地,為柳子厚想一想,他當年確實遭到了種種不幸。他的《寄許京兆孟容書》訴說了生活在當時環境中的悲苦,那是平凡人生中本來有權力要求實現而身為一個下層官吏竟無力實現的很不幸的環境中無法擺脫的痛苦。依當時禮制,即使身為平民,結婚而傳宗接代不算非分之想,每遇寒食上父母丘墓祭掃當然也該是情理中事,然而柳子厚當時竟無法做到。柳子厚希望改變所處環境,希望解除“罪籍”,渴求自由,渴求過上一介平民的正常的生活,應該說他的要求、希望值得同情,無可厚非。該文通過訴說自身生活情況,真實地反映了中唐社會的禮制以及禮俗。以“曠墜先緒”為痛,不敢忽視“嗣續之重”,“春秋時饗”而冢嗣有責,“禮重拜掃”,這在當時應在制度之中;而“世亦不肯與罪大者親昵”,婚娶不能不看政治條件,這是普遍的習俗,何世不是如此?
《寄許京兆孟容書》頗為動人,其原因大半在于該文的真實。當年柳子厚若是不遭貶斥,不受政治壓迫,他是寫不出《寄許京兆孟容書》的。“艱難困苦,玉汝于成。”柳河東在永州受苦了,但他畢竟有收獲,并未白白受苦。
和韓昌黎一樣,柳河東也寫了關于師道的著名論文。下面是《答嚴厚輿論師道書》一文的摘錄:
……得生書,言為師之說,怪仆所作《師友箴》與《答韋中立書》,欲變仆不為師之志,而屈己為弟子。凡仆所為二文,其卒果不異。仆之所避者名也,所憂者其實也。實不可一日忘,仆聊歌以為箴,行且求中以益己,慄慄不敢暇,又不敢自謂有可師于人者耳。若乃名者,方為薄世笑罵,仆脆怯尤不足當也……吾子無以韓責我……仆之所拒,拒為師弟子名而不敢當其禮者也。若言道講古窮文辭,有來問我者,吾豈嘗真目閉口耶?……*《全唐文》正文卷五百七十五,第2576頁。中華書局版《柳宗元集》卷三十四,第878-879頁。
今按:中華書局版《柳宗元集》該文題為《答嚴厚輿秀才論為師道書》。文中言及避師弟子名之意,蓋當時社會有以拜師為屈己為可恥之習。韓昌黎《師說》曾經感嘆說:“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今之眾人……恥學于師……于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又說:其時“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群聚而笑之……嗚呼!師道之不復可知矣!”*《全唐文》卷五百五十八,第2500頁。無怪乎柳子厚這里也說要避師弟子名。既避其名,也就不當其禮了。然而柳子厚關于師道的觀點與韓退之相似,敢說敢當,即使避師弟子名,不當其禮,而于其實并不避。凡來求教者,柳子厚“豈嘗目真目閉口耶”?而韓昌黎,當“李氏子蟠”來求學之時,他也毅然收徒,為李氏子授業解惑了。如此說來,堅持禮學禮義,也要有一點勇氣的。
《史記·晉世家》有周成王削桐葉為王圭以封弟的記載,柳宗元疑其事非真,作《桐葉封弟辯》,茲摘錄如下:
古之傳者有言:成王以桐葉與小弱弟,戲曰:“以封汝”。周公入賀,王曰:“戲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戲。”乃封小弱弟于唐。吾意不然。王之弟當封耶?周公宜以時言于王,不待其戲而賀以成之也。不當封耶?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戲,以地以人與小弱者為之主,其得為圣乎?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茍焉而已,必從而成之耶?設有不幸,王以桐葉戲婦寺,亦將舉而從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設未得其當,雖十易之不為病。要于其當不可使易也,而況以其戲乎?若戲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過也。吾意周公輔成王,宜以道,從容優樂,要歸之大中而巳,必不逢其失而為之辭;又不當束縛之、馳驟之,使若牛馬然,急則敗矣……*《全唐文》正文卷五百八十五,第2614頁。中華書局版《柳宗元集》卷四,第105-106頁。
今按:太史公《史記》,雖班孟堅父子亦以為良史,而柳河東于其《晉世家》之桐葉封弟則斷然以為“不然”。封建為古史中禮制之大端。柳子于此所謂“不然”,是對封建制的否定,還是對“桐葉封弟”之為史實的否定?讀者從《桐葉封弟辯》文中看不出作者對封建制的不滿,——如同在《封建論》中看到的那樣,——可以判斷的是作者對“桐葉封弟”其事的否認,以為“非周公所宜用”(前文未錄出)。封建制合理與否,這是一個問題;成王是否做過“以桐葉與小弱弟”而周公是否“教王遂過”,是又一個問題。前一個問題關乎禮制,后一個問題主要關乎史實,同時有關乎禮制。古有周公制禮的傳說;我們從來不懷疑不否認此說*請參看拙著《中國禮制史·先秦卷》第四章《西周禮(周禮》,湖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86-187頁。。柳子厚認為“周公輔成王宜以道,從容優樂,要歸之大中而巳”,其意當即以為周公輔成王以禮。其所謂道,所謂大中,其實就是成于周公之手的禮。
《桐葉封弟辯》在一定程度上表現了柳河東大膽懷疑古代文獻的勇氣和批判精神。此種精神對于后世疑古風氣的萌發,有催生與推動作用。如果考慮到柳河東在當時文壇的地位與成就,應不至于低估這種勇氣和精神的影響之深且遠。作者對古文獻的懷疑與批判精神,還可以從他的另一些文章(譬如《非國語》《天對》《辨列子》以及《論語辨二篇》等)領略。當時不少進士慕名主動而來接近他,不懼怕沾上他戴罪之身的晦氣,甘愿出其門下。這些情況都是應該結合在一起考察的。
下面是《柳州新修文宣王廟碑》一文的摘錄:
仲尼之道與王化遠邇。惟柳州古為南夷,椎髻卉裳,功劫斗暴,雖唐虞之仁不能柔,秦漢之勇不能威;至于有唐,始循法度,置吏奉貢,咸若采衛,冠帶憲令,進用文事。學者道堯舜孔子如取諸左右,執經書,引仁義,旋辟唯諾,中州之士時或病焉。然后知唐之德大以遐,孔子之道尊而明。
元和十年……十月乙丑,王宮正室成,乃安神棲,乃正法庭,祗會群吏卜日之吉,虔告于王靈曰:昔者夫子嘗欲居九夷,其時門人猶有惑圣言。今夫子去代*此“代”本當為“世”,蓋為辟諱而改。千有馀歲,其教始行;至于是邦,人去其陋而本于儒,孝父忠君,言及禮義;又況巍然炳然臨而炙之乎!……*《全唐文》正文卷五百八十七,第2626頁。中華書局版《柳宗元集》卷五,第124-125頁。《全唐文》與《柳宗元集》所收同一文章,文家稍有差異。
今按:柳子厚任柳州刺史。主持修復孔廟,宣傳孔子思想,柳州社會風氣和輿論大變。這當然與柳子厚治柳州的功德有關,上文的摘錄刪去了有關柳州刺史新修文宣王廟的文字。“夫子嘗欲居九夷,門人猶有惑圣言”的意思,讀者可以從《論語·子罕》“子欲居九夷”節看到。據說本來屬于蠻夷之地的柳州在唐代發生了變化,到柳柳州任上尤其有大變化,居然如同中州之地,如同中州之士,“人去其陋而本于儒”,禮樂之風大興。“旋辟唯諾”,“孝父忠君”,柳河東當柳州刺史,治理柳州帶來了如此局面,字里行間充滿了欣慰是可笑而知的。
以下請從柳河東的吊祭誄文中舉出有代表意義的一篇作品以供欣賞。柳子《祭弟宗直文》之大半如次:
維年月日,八哥以清酌之尊祭于亡弟十郎之靈。吾門凋喪,歲月己久。但見禍謫,未聞昌延……一門嗣續,不絕如線。仁義正直,天竟不知。理極道乖,無所告訴。汝生有志氣,好善嫉邪,勤學成癖,攻文致病,年才三十,不祿命盡。蒼天蒼天,豈有真宰?如汝德業,尚早合出身;由吾被謗年深,使汝負才自棄。志愿不就,罪非他人。死喪之中,益復為愧。汝墨法絕代,識者尚稀,及所著文,不令沉沒……以慰汝靈。知在永州,私有孕婦;吾專優恤,以俟其期。男為小宗,女亦當愛,延子長大,必使有歸。撫育教示,使如己子。吾身未死,如汝存焉。炎炎萬里,毒瘴充塞,汝巳久病,來此伴吾……一寐不覺,便為古人。茫茫上天,豈知此痛!……飾以殯引,寄于高原。死生同歸,誓不相棄。庶幾有靈,知我哀懇!*《全唐文》正文卷五百九十三,第2655頁。中華書局版《柳宗元集》卷四十一,第1100頁-1101頁。
用祭文的格式,致以無盡的哀痛。依當時的禮制,以宗族的嗣續為重。被謗橫禍,竟引咎自責。祭奠亡靈,并且作出極限的承諾。此種承諾實亦從禮制出發,亦以禮制為依歸。“男為小宗”,那是因為只能是小宗,“八哥”的兒子怎么會是大宗呢?“吾身未死如汝存焉”,則宗直雖死猶生,地下有知,應該心滿意足了。
柳河東的禮文學作品,既多又好。他是大手筆,各體都寫得很專業。他又是有血有肉的平凡人,即使寫向人求情的文章,也很動人。然而一詩一文,他都是從禮制出發的。
傳統五禮除了軍禮,柳宗元的詩文都有反映。由于特殊的經歷,柳宗元的禮文學作品向讀者傳達了他對于某些傳統禮制(譬如宗法與師道)的特殊的感情。而這就是他的禮文學創作思想與藝術水平為一般人所不及的重要原因。
Theory of Liu Zongyuan of Rite's LiteratureCreation and its Achievements
CHEN Shu-guo
(Yuelu Acadmy,Hunan University, Changsha, Hunan 410082)
In liu zongyuan's poems have representative meaning of literary works with specific traditional etiquette,etiquette and appreciation to know liu zongyuan's literary creation provides a new perspective
Liu zongyuan;Rite;Literary works
2013-11-10
2013年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13&ZD058);2012年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12AZD077)
陳戍國(1946—),男,湖南隆回人,博士,湖南大學岳麓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中國禮制史.
F106
A
1008—1763(2014)05—007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