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新育
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再次提出要加快完善開放型經濟,要構建開放型經濟新體制,要適應經濟全球化新形勢,必須推動對內對外開放相互促進、“引進來”和“走出去”更好結合,標志著我們在開放經濟原則問題上的認識提升。
擯棄單向“擴大對外開放”思維
擴大對內對外開放,重要的是明確其根本目的和基本指導思想。我們追求擴大對內開放,是為了在國內建設一個更有活力、更加公正的經濟社會體制,實現經濟社會的可持續發展;我們擴大對外開放,是為了充分利用外部資源為我國經濟社會的發展服務,盡快提升我國在國際分工體系和國際經貿利益分配格局中的地位。
擴大對外開放本身只是手段而不是基本目的,增進我們自己的利益才是基本目的。因此,開放的領域、次序、時間、程度、對象、先決條件、是否可以逆轉收回等等,決定權必須掌握在我們自己手里,在這一點上我們不能有半點含糊。
對內開放和對外開放的具體內容并非一成不變,而是隨著時代的變遷不斷豐富發展。如果說改革開放之初我們的對外開放主要還是體現在部分沿海地區,那么,現在已經涉及全國所有省份;如果說原來我們的擴大對外開放主要體現在貨物貿易和直接投資領域,那么,未來我們將越來越多地轉向服務貿易和先進制造業直接投資、組合投資領域;如果說原來我們建設開放經濟的重心是我方擴大對外開放,那么,現在我們越來越需要向我們的貿易伙伴提出開放商品、投資市場乃至人員流動的要求了。
在中國改革開放初期,經過東西方陣營相繼推行近30年的封鎖,我國在海外的經濟利益不多,當時,海外的市場開放度已經足以讓我們規模尚小的對外貿易騰挪。除了港澳一帶的窗口公司之外,我們談不上有上規模的海外直接投資。而由于當時進口和引進外資規模甚小,對外開放商品、投資市場的副作用也還無從體現,更迫在眉睫的需求是引進海外資本以彌補資本和外匯缺口,引進先進技術裝備提高我國產業體系裝備水平,引進部分新式消費品滿足國民累積已久的消費需求。彼時僅僅強調“擴大對外開放”,已經足以增加我國從國際經濟體系中之所得。
時至今日,改革開放已逾30年,我國國內資本積累數量已能滿足需求,外匯缺口已成歷史,對外開放商品、投資市場的副作用(或者說我們必須為此付出的代價)已經非常明顯,即對外開放的邊際收益遞減而邊際成本上升,我們在海外的經濟利益已經相當可觀,并且還在快速增長,貿易伙伴對我國商品、資本的開放度也屢屢觸及天花板。此時,還片面強調“擴大對外開放”無異于僅僅給自己施加約束,卻不要求貿易伙伴承擔向中國開放的義務,因此并不合適,也有損相關部門乃至整個政府在本國國民中的聲望。有鑒于此,停止“擴大對外開放”的提法,轉而使用“建設開放經濟”等類似的提法,勢在必行。
膚淺、單向的“擴大對外開放”思維無助于我們認清開放經濟的利害之所在,無助于我們正確地規劃未來。我們將信守和不斷加強自己對開放經濟的承諾,但我們不會接受單方面的義務卻不主張自己的權利。
對內開放應優先于對外開放
應該明確,對內開放和對外開放的內容不盡一致,程度也不相同。所謂開放型經濟,無非是貨物、資本和人員(勞動力)流動的自由化。一個正常國家的國內市場上貨物、資本、勞動力流動的自由度,應當明顯高于國際市場上對應的自由度,特別是人員的自由流動。對于我們這樣一個大國而言,國內勞動力自由流動不僅是建設統一國內市場所必需,而且對保護國家安全、捍衛國家統一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對內開放和對外開放之間存在對立統一的關系。擴大對內開放是對外開放的前提和基礎,國內統一市場的規模和一體化程度決定了對外開放的效益和對海外客商、投資者的吸引力;擴大對外開放又可為對內開放增添新動力,這是兩者統一的一面。
兩者又有相互沖突的一面。首先,建設和駕馭開放經濟的需要在某些方面限制了對內開放的內容和方式。為了增強我國在國際市場上的定價能力,我們在不少行業(特別是能源、電信等行業)需要賦予一些國有控股公司壟斷經營權利,在不少行業必須設立較高的市場準入門檻,必須組織、協調統一的對外貿易價格談判。因此,在某些資本、技術密集型行業,以及自然壟斷、壟斷競爭行業,我們不能一味主張對內開放,而且對內開放的內容也主要是向多元化的國內投資主體開放這些壟斷企業的股權參與,而不是批準設立過多的新企業。
其次,片面追求擴大對外開放將損害對內開放和建設統一國內市場的效果,乃至在社會上造成裂痕。改革開放30多年來,我們建立了經濟特區、經濟技術開發區、保稅區、出口加工區等一系列特殊功能區,且多數是為了發展外向型經濟而設立的。這些特殊功能區曾經為我國經濟、特別是對外經貿快速發展發揮了重大作用,但在其發展過程中太多地使用了特殊的財稅、土地優惠措施,乃至環境傾銷和社會傾銷,從而扭曲了越來越多企業的行為,有些還需要額外的特殊監管體系,這對于建設統一的國內市場是不利的,對此必須加以節制和引導。
外資是中國永遠需要的伙伴
有關中國吸引外資是多是少的問題,近幾年一直爭論不斷。中國永遠需要外資,這一點不因中國目前已經擺脫資本積累和外匯雙重缺口的掣肘而改變,也不因未來中國總體將完成科技和管理水平趕超而改變。
在我看來,將本國經濟利益視為追求的首要目標,期望提高本國在國際經濟體系中的地位,這種價值觀念天經地義。為實現這種價值觀念,不同國家、同一國家在不同時期往往需要采用貌似截然不同的具體手段。惟其如此,我們同時也需要防止規范外資政策的努力走向相反極端。
一種可能的相反極端是廣泛運用包括經濟安全審查在內的工具對外資收緊市場準入,從而減少外資壟斷的行業。在近年的一些外資并購和投資爭議案件中,這種呼聲頗見高漲。我們支持建立、完善針對外資的經濟安全審查制度,支持堅守《外商投資產業指導目錄》中限制或禁止外商投資產業的紅線。但有些產業無關中國經濟安全,我們不應把有限的國家安全資源投入錯誤的方向。
有些外資企業的某些不公正貿易行為可以通過經濟手段來解決,就不必訴諸政治手段。即使對已經形成外資壟斷的行業,要化解相關問題和潛在風險,除戰略性產業之外,也未必需要直接采用強制拆分之類的存量調整措施,而可發揮反壟斷法遏制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功能,阻止外資壟斷者通過不正當經營策略取得壟斷地位,從而讓與壟斷者競爭的民族企業和其他外資企業更快成長起來。在這個過程中,反壟斷法也不必濫用,應讓本土企業的核心競爭力立足于效率,而不是立足于打官司和游說能力。
不少中國企業在與“成功”外企的殘酷商戰中,感受到了外部競爭的痛苦。但內資企業面對外資跨國巨頭時并非一無是處。只要我國各級政府在開放市場方面不采取薩克斯式“休克療法”,而是有序開放,不給予外資企業持久的超國民待遇,有效維持基本市場秩序,把企業內部人的道德風險抑制在一定水平之下,中國產業將在這場痛苦的磨礪中浴火重生,一批具備國際競爭力的內資企業將脫穎而出。
中國希望發展成為經濟強國,而一個經濟強國的影響力絕不僅表現在生產、收入等硬指標,而更表現在能夠為國際經濟運行提出并實施具有內在一致性、可行的規則。中國對外直接投資正迅速增長,若要為本國投資者向海外東道國爭取合理的權益和待遇,那就不能對國內的外資實施高度歧視性政策。否則,我們的國際投資政策主張就自相矛盾。
我們固然不應將外資奉若神明,但同樣沒必要將大多數外資視為候補敵人,視為有長處、有缺點但能夠遵守法規的合作伙伴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