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嫣
1
秀珍嫁到南鎮這天,是個陰天。方圓幾十里的人都來看熱鬧,因為這個婚禮不尋常:
秀珍長得美。關于美,有很多種,據鎮上人說秀珍的美是男人看一眼就被攝魂的那種。南鎮上的人把這種美定義為狐媚,就是有來無影去無蹤的詭異氣質。
秀珍嫁的是這個鎮上最丑的男人,黑猩猩一樣的膚色豬八戒的嘴。這個男人比鎮上其他男人的優越之處在于——他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他在外做礦工。那么丑的礦工,要娶這么美的婆娘,鎮上的人就很想參閱這場不尋常的婚禮??墒且惶煜聛?,傳說中秀珍的那些相好一個都沒來,沒人鬧婚禮,這是個遺憾?;槎Y平平順順,秀珍貌似心靜如水,沒尋死覓活,鎮上的人在亢奮之后莫名地失落。
新婚一星期,礦工挖煤去了。秀珍從丈夫出門的第二天起,端個小板凳坐在自家門前做針線活。鎮上男女都下地干活,除了鎮東頭的啞巴蓮葉一家,但他們家長年關著門。農忙季節,鎮子極空蕩。
這天,在省城上班的云峰回鎮上。空蕩蕩的街道一覽無余,云峰幾乎一眼就看到一個穿紅襖紅褲腰身窈窕的女人,盤著發髻低頭縫衣服。云峰想起似曾見過的油畫。秀珍抬頭,白球鞋、藍色運動褲、白襯衣,一個干凈英俊的男生,明澈的眼神里散發著清晨露珠的氣息,神情卻有點古典山水的云霧蒼茫。秀珍心跳了一下,瞬間覺得臉熱。兩人莫名地笑了下,云峰背著包,走開了,腳步有逃離現場的慌亂跡象。秀珍停下手里的活兒,走神了。
云峰回家知道,那是新娶來的遠房的嬸兒,雖同齡,輩分是嬸侄。秀珍是替父親抵賬嫁過來的,名聲據說不大好。在鄉村,女子必須端莊,不能太嫵媚,嫵媚不是狐貍精么,嫵媚的女子會讓男人生出非分之想,狐媚就是壞的,就是妖精。秀珍在女子時有多少個相好的小伙子,沒人考察過。但秀珍心里明白,她一直也想物色一兩個有膽識的可靠男人托付終身,但現在回頭想,其實是沒有人敢娶的,這些喜歡她的男人都有一個特點,蜂蜜一樣地粘她,卻都裝作跟她沒有任何關系。沒有任何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礦工只見過一次,丑得出奇,但嘴笨心眼實,家境富裕。云峰在聽了父母的講解后,心情莫名地黯淡了。
2
在中原,每年六月麥子成熟搶收,是四季最忙的時節。六月的天氣就像豆子一樣脆,咬一口都會發出清脆的回響。麥子說熟就熟,黃綠色的麥田本來文文靜靜,幾天功夫,綠色的葉子和麥穗變為金黃色,沉甸甸的麥穗發出沙沙的聲響,隨時都會破穗而出。一旦碰到暴雨,莊稼人一年的辛苦和希望就毀了。所以,麥熟了得搶收。 這個季節,幾乎家家都請麥客。河南、青海、山西、陜西北邊山區的精壯男勞力,纏一條白毛巾背兩把鐮刀就上路了,他們一個村子挨著一個村子走,雇傭價是一天20塊到30塊,看年齡體格不等,管三頓飯,晚上打地鋪。鎮上需要請麥客的人家,一般是女人在家里做飯,男人領著麥客收麥子。眼看著麥子熟了,可誰領著麥客去割麥子呢?秀珍就有了心事。沒有監工,坐在田壟抽煙是正業,收麥子就成了副業。
夜晚納涼。云峰沒事在街上走。
就著燈火,秀珍辨認出輪廓,嬸子沒客氣,“明天幫嬸子收麥啊”。第二天早,云峰直接到麥田了。這是難熬的一天,火辣辣的太陽烤在背上,剛開始還可以忍受,但是汗水、麥芒和熱浪漸漸有吞噬呼吸的傾向,云峰覺得胸悶頭暈,他咬著牙堅持。麥客們還都忠厚,沒有人偷懶,上午招呼大家歇了一會兒,在田壟上吃完嬸子送來的午飯。下半晌,云峰眼前一黑,昏倒在麥田里。云峰醒來的第一幕是嬸子正俯身給自己敷毛巾,嬸子好看的劉海有種動態美有點俏皮。云峰不知所措,掙扎著起來找他的鐮刀。嬸子笑著按著他不讓他動,嬸子的笑,讓云峰想起一個詞:炊煙裊裊。嬸子原來有這么好的手藝,蒸的饃饃要樣有樣兒,要味道有味道,熱氣騰騰的饅頭,按一下立刻彈回原樣;不像自己母親的饃饃,面不是起得太死饅頭又沉又硬,就是面起得太過有酸味。云峰就著菜籽油和紅辣椒熗炒的金黃色土豆絲,平生有了家的感覺。
云峰到底沒幫嬸子收多少麥子,實際是做了家里的男勞力也就是監工了。三天,麥子都收割到麥場,堆成了一個個山堆。
收麥是跟天色搶糧食,打麥同樣也是搶。打麥就是麥子脫粒,堆積成山的麥捆,最怕的也是暴雨。一旦被雨澆灌就會發霉,所以麥子收回來后要立刻打麥,麥粒裝袋運回家才叫收麥完成。由于打麥需要很多人手,打麥一般都安排在夜晚,白天大家都得收麥子,晚上左鄰右舍才有時間幫忙。
打麥的工種和流程分為:運麥捆、往機器里填麥捆,揚場,裝麥入袋。
運輸麥捆,有點像戰場上運輸子彈炸藥的,得供給得上。這里面最危險最需要技巧的,是往張大嘴吧的打麥機里填麥捆,一般兩個人,機器兩邊各一個:要求眼疾手快。慢,則有可能連手帶胳膊輸入到機器里。每年因為打麥而殘疾的駭人事件,總是會從一個村子傳到另外一個村子。所以這個崗位不僅需要體力、速度,還要機敏。等到麥捆從機器里出來,麥子和粉碎的麥稈就分離出來了。強大的風力吹出麥稈,麥粒則沉甸甸地積累成山。最輕松的是揚場,趁著風,用木锨把麥粒高高揚起,麥子一粒粒落下,碎屑飛揚到遠方。
云峰這個夜晚站在脫粒機前,和秀珍的本家堂哥一起承擔重任。其他崗位是秀珍的幾個堂兄弟幫忙。秀珍看在眼里,心里發緊。但是有時候很奇怪,你擔心發生什么,還就真的竟然發生什么。云峰在這一夜,大概是累了,大概是走神了,總之,云峰在把麥捆送進脫粒機時,抽出得不夠及時,一陣忙亂和混亂,云峰的右手攪進了機器里。
夏天之后的秋天,來得很快,一袋袋糧食都儲藏起來,莊稼人一遍遍地看著麥袋,那是看著親生孩子排列成行的心情,踏實、心安、知足,這可是一家老小一年的口糧啊。麥子發出糧食特有的純正香味,彌漫在家家戶戶的廳堂里。整個鎮子籠罩著一種安詳和富足的味道和氛圍。而麥地在經過犁耙之后,撒上玉米,用耙子耙平整,農閑就來了。女人們湊在一起做針線活拉家常,男人們湊在一起下棋抽旱煙。南鎮上的人這個季節,乃至中原的這個季節,都是休生養息的好時光。
云峰已經去省城一個月了,秀珍不知道怎么聯絡,作為嬸子,她其實也可以去,但意外事故讓云峰一家莫名地恨秀珍了。表面客客氣氣,那語氣那神情卻是明擺著在那里,潛臺詞都在那里。秀珍一夜夜地熬。這是一段艱難的歲月,關于云峰,所有的消息都是轉述來的。
云峰右手沒有了。
云峰每天說胡話。
大多數時候,秀珍坐在門前,望著街道的盡頭,日復一日。她記得上學時學過一個詞:望眼欲穿,這個詞多好啊,好得揪心,好得心疼,好得心碎,好得都讓秀珍覺得再也沒有哪個詞,更貼切她的心情。
云峰回鎮上一星期,離開卻是半年。
3
過年對所有中國人來說大概是除了生老病死嫁娶生之外最重要的節日了。云峰春節回來了,他沒來串門,秀珍是從隔壁三嫂嘴里知道的,云峰回來定親。因為殘疾,高大英氣的云峰大約只能下娶。三嫂說女方很壯,可以在家里幫忙伺候公公婆婆,家務也沒問題。彩禮已用車送到女方家。
大約過了一星期,夜里,云峰和秀珍在街上遇見。誰也沒開口。
秀珍突然淚水奪眶而出,“你,”哽住了。
云峰站在街口,“嬸子,我”轉身走了。
云峰腳步凌亂,背影模糊,原來一個男人的背影可以那樣斷腸,秀珍呆立著,停留在巨大的空巷。
巷子月色如華,寧靜無風。
靜靜的是樹的倒影,孩子玩過家家游戲斷斷續續的笑聲。
云峰在三天后的一個夜晚,來嬸子家坐。
鄉下的人,喜歡用坐一坐來交際。有什么事,都是晚上提包紅糖或一包點心,敲開門,坐在院子里喝喝茶嘮嘮家常。臨走才可能拋出正題。云峰這晚帶了一塊紅絲綢,他從懷里拿出那塊布,就沉默了。
堂屋的木質家具,有一種安穩祥和的氣象。云峰覺得,這大概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家的氣氛,但是這里不是自己的家,嬸子在哪里,或者說秀珍在哪里,就有一種夢想和現實對接的恍惚感,只是,如今自己不配了,自己都這樣了。都這樣了,還坐在這里干什么……云峰想著,鼻子上滲出汗珠。他從口袋了摸索出紙煙,修長的左手微顫,顯然,他不太會抽煙。
冬天的鎮子,什么都是寂寥的,月亮出奇地亮。離開家,反而輕松了。他們來到麥場,這里堆積著整個鎮子家家戶戶的麥秸垛。夜深了,秀珍打了一個冷戰,云峰輕輕地攏了一下秀珍的肩,他們擁吻了。這是比一個世紀還要漫長的擁吻,所有沒來得及訴說的,不能訴說的,已經無法訴說的,絲絲密密地融化在細微而長久的吻里。云峰緊緊地抱著秀珍的腰,臂力箍著她的全身,他濃密的短發陷到秀珍的脖頸里,深情而憂傷地吻。他們在麥秸垛里陷落,放松,回到自己。秀珍分不清是自己的淚還是云峰的淚。麥秸垛是溫暖的但有點扎,云峰顯然是體貼的,他停住吻,把軍大衣鋪在麥秸垛上。他們不再迷茫心碎地吻了。云峰現在有點像探險,他把秀珍輕輕抱起來放在軍大衣上,便開始他夢寐已久的探險。秀珍明白這其實是一個男孩的第一次。有點迷亂有點不知所措,他終于進入她的那一刻,所有塵世的傷都不在了。這是一種激動人心令人戰栗的交融。之后,他們長久地依偎在軍大衣里陷入到麥秸垛里。
云峰輕輕低在秀珍耳邊說:你是我的女人了。
云峰的婚禮,是年底鎮上最隆重的節目。
秀珍去了婚禮上,作為嬸子,作為本家,她一直都在忙著。她看到新娘了。有時候,人生都被安排好了,人們就這么被安排著,被父輩被鄉俗被一切現實的合力安排著,一步步往前走。秀珍如此,云峰也如此。
時光是最經不起推敲的,鎮上的女人,都在傳秀珍的事,秀珍成了鎮上的話題,年年發酵,后來成了一個公開的禁忌。
東窗事發,是在很多年后的一個冬天。鎮上所有人都圍在云峰家。
云峰和秀珍被赤裸著捆在一起。這是詭異的一天,鎮上的人都壓抑著激動的心情,他們都在口口相傳一個基本道德:關于傷風和敗俗。主持風紀的,是云峰家族的一個長者,秀珍,被剁掉了一個手指。
4
關于秀珍和云峰,鎮上的人激情退去后,就少有人提。人們都喜歡新鮮的料,舊事大概是沒有多少新味的。主持正義的人們有太多自己的事情,不過是農閑的時候澎湃一下。誰會真正關心一對男女呢。
秀珍突然就老了,云峰也是。其實人都是在不知不覺中突然就老了。
鎮上的人沒有人關心,他們在40多歲的時候,結婚了,婚是怎么結的,在哪結的,沒有人知曉,但是這個傳說突然就有了某種力量,人們再回首,想起幾十年前的一幕幕,有點若有所思有點不是滋味。
秀珍離開鎮子,云峰接走了。兩人都人到中年,還有什么比這個故事更令人唏噓,當年那些主持正義的人,有的已經病死。但是參與其中的很多人,莫名地就有點難受,是那種說不清的難受。
幾年后,云峰病逝。
秀珍淪落在外,至于在哪里,據說在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