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岸
黑豹真是條好狗。首先,它毛色純粹,黑得像刷過幾道黑漆,渾身上下沒有一根雜毛;其次,它識好歹,看不同的人,有時候眼睛晶亮,似含淚帶露,有時候眼光兇殘,似寒星閃電;更難得的,它救過獵人老羅的命。有一次,老羅掉進荒無人煙的山澗巖洞里,爬不上來了。它趴在洞口嗚咽半天,終于跑開,半夜,卻引來一群打著火把的男人。還有一次,老羅在山里遭遇群狼,眼看不支,是它突然沖出來,撞翻了頭狼,頭狼逃竄了,狼群才一轟而散。
在獵人老羅的眼里,黑豹早就不是畜生了,是伙計加兄弟。
像黑豹這樣的一條狗,誰舍得動手殺它呢?反正老羅舍不得。老曹剛剛透露那么點兒殺狗的意思,老羅就火了,脖子上青筋高凸,眼睛瞪得牛蛋一樣大。
老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也不是老曹心狠,老曹是真沒辦法。生產隊食堂斷炊多日,往日的晌午和傍晚,是食堂煙囪青煙裊裊飄升的時節,現在已經不再冒煙。整個黃泥灣沒有絲毫人間煙火氣了,像一片蕭瑟的墓地。田地被翻了一道又一道,撿到紅薯、花生、蘿卜的可能越來越渺茫。山上可食的樹皮、樹根差不多也被挖絕種了。甚至連村前楓樹上的那窩野蜂也被村里那個傻笨憨癡的啞巴冒著被蜇傷的危險摘進了麻袋里,當他拎著嗡嗡亂響的一麻袋野蜂走過村道的時候,多少雙從窗口里探出來的眼睛在滴血啊。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吃光了,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填進肚子里了。
老曹沒辦法,老羅一樣沒辦法。在這個大雪彌漫的冬季,這樣硬撐下去,誰也不是神仙能喝風屙沫,只有死路一條。
老曹想把狗殺了,讓鄉親們暫時度過難關,同時,他和老羅也好補補身子,長長力氣,這樣才可以去攆山,萬一攆到一只兩只兔子、豬獾、狗貉、山雞、斑鳩,不也能救大伙的命嗎?
又挺過一兩天,老曹還是決定下手,只是要躲過老羅的眼睛。其實,黑豹是屬于老曹的,完全不必和老羅商量。黑豹滿月不久,他從舅舅家把它抱回來養著,只是,他經常和老羅一起帶黑豹上山打獵,黑豹就成他們倆的了。后來,黑豹居然把老羅家當成了自己的家,夜晚總是睡在老羅家的雞窩旁邊。
老曹悄沒聲息地溜進老羅家的院子,竟然沒有驚動黑豹。老曹明白,一來黑豹老了,二來黑豹也餓壞了,否則,有人進院子,它不會沒有知覺的。他輕輕拍拍黑豹的腦袋,黑豹的舌頭伸出來,親熱地舔它的手。老曹前腳蹣跚著離開院子,黑豹后腳晃蕩著跟上來。
坐在屋后山洼的雪窩里,茫茫的積雪把午夜照得一片白亮。老曹摟著黑豹的脖子,臉貼在黑豹臉上,眼淚緩緩流了出來,一滴一滴濡濕了黑豹的臉。
老曹說,黑豹,你別怪我,我要救全村人的命。
黑豹從老曹的懷抱里掙脫出來,慢慢昂起頭,舔老曹的臉。老曹的眼睛好象兩眼泉,眼淚汩汩不斷,黑豹一直舔著,總也舔不干。
老曹說,黑豹,我欠你的,下輩子還你,你打獵,我給你當獵狗,如果年景不好,你把我也殺了……老曹說著,哽咽了,說不下去了。
老曹摟著黑豹,一直坐到東方既白。不能再坐下去了,該動手了。老曹站起來,手腳有些麻木,便活動活動手腳。黑豹也站起來,晃晃腦袋抖抖毛。
老曹從腰里摸出一把尖刀,雪光打在刀身上,刀光一片銀亮。黑豹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趔趄一下,又站穩了,困惑地盯著老曹。老曹想一手抓緊黑豹的后頸皮,一手揚起刀,但是,手里的刀突然脫落,掉在了雪地上……
早晨,老羅趕來的時候,看見老曹躺在雪地上,旁邊,一攤殷紅的血,幾撮凌亂的黑毛。老羅倒在老曹旁邊的雪地上,呆呆地看那攤血跡和狗毛,眼淚慢慢掛在了睫毛上。許久,他眨巴一下眼睛,眼淚順腮流下來,感覺像冰珠一樣涼。
那個冬天,因為黑豹,黃泥灣不少人都挺了過來……
老羅死活不吃一塊肉,沒喝一口湯,在一個寂靜的夜晚,黯然離世。在他的墓穴里,老曹填進了一袋黑豹的毛發和骨頭。
老曹說,老羅,你在那邊,讓黑豹給你做個伴兒吧,黑豹對全村人有活命之恩,往后逢年過節的,它也能和你一起享受享受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