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偉
1977年冬天,我一進入西南師范大學 (現西南大學),就結識了一位至今心儀的同學——李明山。明山系漢源九襄人氏,雅安往南,經滎經翻過高聳入云的泥巴山,穿過茶馬古道重鎮清溪,下面那一大片物產豐富的壩子,就是九襄。九襄再往南一點就是石達開全軍覆沒的大渡河。
李明山以雅安文科狀元身份進入西師,我們就成為了親密同窗。教室相同,寢室相同,還同居一座木床,他上床,我下床。狀元郎,不倜儻,身材矮小,我常自嘲 “二等殘廢”,但我倆站在一起,我一下子挺拔成為標準的漢子。明山兄長我兩歲,仁兄不修邊幅,性喜天然,頭發亂哄哄,兩叢長長的鼻毛也常常伸出。此兄常年穿的是洗得發白的藍布衣服,衣服褪了色,縮了水,小身材一號,遠遠看去,就像 《抓壯丁》里的三娃子。其貌雖不揚,但肚子里卻是滿腹經綸,那些年的學校,晚間教室永不熄燈,全拜他這類勤奮用功的夜貓子所賜。老師抽背書,同學們怕 《尚書》佶屈聱牙,怕 《離騷》篇幅巨長,明山兄這時最得意,背著手抑揚頓挫,一氣呵成,面面相覷的我等用功不逮的同學羨慕得有些妒忌。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明山長相雖然屬 “鬼斧神工”一類,書卻讀得呱呱叫,我那時常常無端思量,這家伙是不是應了圣經所言,上帝關閉了他一道門的同時,又為他開啟了另一道窗,晏子哉,龐統哉?
五短身材的明山活像個老學究,搖頭晃腦誦名篇,時間一長,習慣成自然,才二十幾歲就佝腰駝背了。身材不高,性子卻烈,就像動物世界里不起眼的小動物,最忌諱別人招惹。他愛熬夜,有午間小憩習慣,同班的H同學終日夢想蛻變為偉大的歌唱家,中午在寢室走廊不管不顧地“咪咪咪嘛嘛嘛。”明山剛入睡就被鬧醒,善意相勸,H同學不搭理,還非常蔑視地說,“你這個鄉巴佬發啥子雜音?!”明山憤怒了,跳下床,沖出門,像被激怒了的獅子撲上去迎面就是一個大嘴巴子,毫無防備的準歌手嘴唇鼻子開了彩。神經兮兮的H沒料到小個子鄉下人竟然動口還動手,瞧對方二目圓瞪怒發沖冠,只好服軟,自找臺階:“你敢對未來的巨星動武,你一輩子會后悔的!”說罷夾起尾巴一溜煙逃離學生公寓。
S同學寫了篇小說,名曰 《李明山賣涼席》。小說中的主人公李明山就脫形于土頭土腦的陳煥生?!拔母铩敝?,全國工農兵學商,男女老少一律集體患了文學饑渴癥?!拔母铩币唤Y束,文學成為大眾情人,文學刊物最搶手,文學文字傳播速度最快。S的小說一發表,班級年級中文系很多人都知道。明山兄鐘愛古典,很少看當代文學,他敏感地覺察到同學們瞧他的眼神有些古怪。一打聽,氣不打一處來,他抓起一把水果刀就要尋S拼命。我們一路人馬抱住急紅了眼的明山,另一路人馬飛奔圖書館向S報信,S嚇得屁滾尿流,躲在校外不敢露面。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總算安撫住了明山兄。隔日,同學們做和事佬,S戰戰兢兢賠禮道歉,明山自覺得自尊恢復,干戈化為玉帛。如此幾番以后,大家再也不敢小瞧這矮個子鄉巴佬。
其實明山兄并不崇尚暴力。他善解人意,他睡覺愛打鼾,那鼾聲從低音到高音,再從高音到低音,循環往復連綿不斷。下床的我實在無法入睡,就拍拍上床床沿,明山兄很歉然:“哎呀,實在對不起,實在對不起!”有時拍床沿不奏效,我就使勁拉他的汗腳丫子。明山兄從不生氣,總會羞赧地賠不是,搞得我反到不好意思了。每學期返校,明山兄一次不落送我兩樣東西:一個蘋果,一把掛面。蘋果香甜,掛面爽口。我有煤油爐,漢源面經得煮、不渾湯,放點鹽和辣椒面,絕對美味佳肴。每次我來而無往,心里歉然。看我吃得咂嘴,明山兄還問 “好吃不呢?”明知故問,得到贊美后,他臉上露出驕傲的神情:“我們家鄉好吃的東西多啦,哎,要是好帶,我會給你們多帶點。”幾十年后,我還常常吃明山兄饋贈的漢源面,除了面好面香,也包含了品味我與明山兄幾十年的友情。
大學畢業,天各一方。我和明山兄分別回到自己的家鄉,漢源和樂山,間或書信往來,卻很少見面。他的兒子讀初中了,我邀請他們一家來樂山看大佛。嫂夫人坐車一二十里都會暈得一塌糊涂,幾百里山路自然望而生畏。送父子倆上路前不免嘀咕幾句:“十幾年面都沒有見過面,人家還是不是認你這個山里頭的同學?”明山兄帶著兒子來樂山,我和妻熱情接待。陪他們觀大佛,陪他們登峨眉,明山兄當著我們的面打電話給兒子他媽,“我給你說過,我的同學沒有變,一輩子都不會變?!比松幌嘁?,動如參與商,再度相逢,我們都已經人到中年。我知道憑他的功底,當一名優秀教師綽綽有余,令我詫異的是,他游刃有余教書,還專心致志研習《周易》。老同學老朋友談話很隨便,我笑他 “封建迷信”,明山兄則笑一笑搖搖頭,毫不爭辯。
過了幾年,明山兄把兒子昊忞送出來讀高中。他預測兒子宜在出生地以東讀書,樂山恰好在漢源之東,所以就送到我這里來了。聽他這番道理我有些哭笑不得,好在看上去昊忞人還機靈。不久我發現他學習并不勤奮,常常晚上在被窩里看MP3下載的網絡小說。高考將至,昊忞一點不急。我收繳MP3,正色嚴厲批評。明山兄得到我的報告,一點都不急,說:“考得上重本大學的。”我說一診二診都沒上重本線的哦,他還胸有成竹:“放心,我算過的?!蔽覛獾脽o話可說。高考前,他打電話給我夫人,為昊忞準備一卡見方的紅紙三張,叮囑昊忞幾場考試分別穿不同顏色的服裝。他不給我說,知道我不理會他這套,恨他愚昧,會害了孩子。高考結束,我送昊忞去中心站,昊忞告訴我 “可能超過重本60分”,昊忞上了大巴車,我給明山兄電話,電話那頭很平靜,“別聽他瞎說,超重本只有20分左右?!蔽倚南胝媸怯H父子倆,說話口氣都相似。高考成績揭曉,我與老師們跌破眼鏡,昊忞果真超重本線18分,他還真的被國內某所重點大學錄取。前幾年, 我的兒子考研,明山兄預言的兩門專業成績133和135,結果132和134,正負值也是兩分,上回我說他蒙的,這次又蒙準了?心里也不禁犯了嘀咕。
明山兄鉆研術數幾十年,憑扎實的古文功底,憑他手不釋卷翻爛十幾本 《易經》的執著,確確實實練出了些名堂。一次他來樂山,我們在飯店吃飯,某女士慕名前來,明山兄直腸子,剛一見面就說別人“克夫命”。我扯他的衣袖:“不要亂說呦?!泵魃叫稚袂閲烂C:“沒的錯?!蹦欠莨虉痰膭艃壕蓬^牯牛都拉不回。女士居然一點不生氣,“沒關系,李老師請繼續說。”我一看座中那么多人趕緊說:“你們到旁邊的包間說,我們耳根清凈?!笔畮追昼姾螅麄z過來,女士笑吟吟地一副滿意神態。明山兄很自信,說生男生女他都看得準,B超打錯了,他可以糾正。漢源新縣城許許多多的房子的地基他都看過。人人都說他一個字:準!也許明山兄研究的超自然現象,時下的自然科學暫時無法解釋,但愿這位手握羅盤、稔熟易經,似道非道的研究者有更多的理論和實踐的成功。
明山兄古道熱腸,6年前不知他哪里聽說我身體有恙,暑假,他竟然從漢源乘車至雅安,再從雅安轉車深入藏區幾百公里的高原,親自從藏民手中買下剛采的上等蟲草和松茸。前者藥補,后者食補。東西都金貴,尤其松茸很 “小氣”,明山兄很精細,買了幾瓶凍成冰的礦泉水放在裝松茸的紙盒里為金貴的松茸降溫。為了盡快送達,明山兄馬不停蹄,連續換了好幾趟車,從海拔四千多的高原到海拔只有五百余的樂山,窩在悶熱酸臭的長途客車里,以一瓶礦泉水幾個面包打發腸胃,晝夜兼程20多個小時,全身衣服褲子汗漬斑斑,被汗水泡得都發酸了。到我家時明山兄精疲力竭,眼睛都不大睜得開了。我與妻子都很心疼,明山兄啊明山兄,五十好幾的人了,你真不要命,那段路泥石流高發,倘若出一點事,我們終生都不得安寧?。∶魃叫植[著細細的眼睛笑得很純真,“出不倒事,我自己會算的”。這回我沒說他迷信,這位草根郎中的實誠真感動得我無話可說。
曾經的同學、如今的北大中文系語言學著名教授陳保亞回川來,聽說明山兄還在山溝里,想去看望。我和在成都七中供職的石峰同學自告奮勇陪同前往。明山夫妻到漢源縣邊界的烏斯河迎接我們??煽嗔松宪嚲蜁灥纳┳?,幾十公里山路顛簸折騰,吐得一塌糊涂,滿眼淚水,一張臉像一張白紙。我說他 “搞那么隆重干嘛?讓嫂子遭那么大罪。”明山兄滿臉依舊憨厚的笑容 “沒事,吐了就好了。”
保亞是當代最早研究茶馬古道文化的學者,也是該領域研究成就最高的學者之一。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他就與一幫志同道合的年輕人從云南徒步穿越無人區,披荊斬棘到西藏,寫就了 “文革”以后第一批研究茶馬古道文化的著作,二十幾年來,這位費孝通的博士后多次考察川滇藏,但雅安制作的磚茶往南再往西再往北到藏區這幾百公里線路,對他還是盲點。漢源以北的清溪、滎經是茶馬古道的重要驛站,九襄距清溪十幾公里。我們沒想到明山兄教書、術數之余,竟然對茶馬古道也有深入研究,漢源縣史志辦出了一本集子,收錄了他的研究文章和十幾首近體詩。在大學者老同學面前,明山兄毫無顧忌,講沿革、談淵源、聊掌故,從茶馬古道說到南絲綢之路。原本主要是拜訪幾十年未見過面的老同學的主題,被明山兄的滔滔不絕演變為純學術研討。
次日,我們四位同學加上幾名川大學生組成一支科考隊,明山兄自然是向導。他帶著隊伍在清溪古鎮深入那些破舊的民居,采訪健在的背客,明山兄穿針引線耐心啟發,哪些七八十歲的老太老頭一條條密密的皺紋舒展開來,張張老臉容光煥發,滔滔不絕講述半個世紀前背磚茶背鹽巴背布匹的塵封往事。面對茶馬古道上的活化石,面對一張張貌似驕傲回憶的臉龐,科考隊員們仿佛置身風雪怒號的崇山峻嶺中那一隊隊艱難跋涉的背客的行列中。記錄、拍照、攝像,我們興致勃勃。走訪了背客,登上古城墻,站在北門城門洞上,明山兄指點江山,“當年的清溪古城,既是茶馬古道上的重要驛站,也是皇朝邊陲的軍事重鎮?!笨闯窃乱廊豢杀娴淖o城河,望聳入云霄的大相嶺,遙想諸葛亮南征至此收服彝族土著首領的豪邁,遙想從漢到唐到宋到元明清乃至民國,一隊隊衣衫襤褸的背客造就很長一段歷史官道的熱鬧,我們慨嘆歲月滄桑。
明山兄興趣盎然,帶我們登大相嶺,實地品味茶馬古道。我們在破敗的,最后兩處正宗驛站門前盤桓,沒有川流不息的背子隊,沒有山間馬幫悠揚悅耳的鈴聲,沒有妖嬈浪漫的紅巾翠袖,沒有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江湖豪氣,只有兩位老態龍鐘的曾經的背客,年復一年在那里倚門守望。我們面對的不是繁華,我們面對的是令我們特感興趣的真真實實的歷史文化。我們在梨花爛漫的醉人春風中暢快呼吸,我們在官道邊的殘垣旁任意擺造型,我們趴下身子抹去堅硬的大理石石面上的塵土,撫摸一代代背客歇息時支撐背上沉重貨物的拐子杵下的指甲蓋大的拐杵窩,我們與野生狀態下生長的黃牛山羊漫步穿越高山草甸,我們氣喘吁吁攀登到海拔2375公尺的二十八盤,我們暢飲堅硬巖石縫隙流出的甘洌的泉水,明山兄是科考隊當然的主角,沿途他眉飛色舞的講解,為我們展現了一幅幅瀕臨失傳的歷史畫卷。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相見時難別亦難。依依不舍道別之際,明山兄夫妻為我們準備了漢源特產,鮮嫩蒜薹、鹵黃牛肉、清溪貢椒、大白豆、蛋清面,轎車后備箱塞得滿滿當當。我責怪明山兄不該花那么多錢買那些東西,明山兄一如既往的招牌式憨笑,“啊喲,好多點錢嘛,一點心意而已,一點心意而已。”
九襄是滎經縣往南,穿越泥巴山隧道后的第一鎮,海拔近4千米的泥巴山南北氣候迥異,山北面寒冷,經常陰雨綿綿,山南面暖和,一年四季陽光燦爛。山山水水都飽含著古意的九襄哺育了恍似魏晉中人的明山兄,他未能,或者說無意于將滿腹才華轉化為今人汲汲營營的功名富貴,那份高古之志,在世俗紅塵之中又是何其可貴。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大山深處的昔日同窗,多加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