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壇師友錄之十六"/>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馮立三素描
——文壇師友錄之十六

2014-08-15 02:21:44何啟治
海燕 2014年8期

□何啟治

【專欄】

馮立三素描
——文壇師友錄之十六

□何啟治

一、“啟治……是我當年在唐山(地震)廢墟前一見而遂定終生之交者。”“互相賞識,彼此敬重,志趣相投,惺惺相惜。”

1992年歲末,我講述自己在紐約華人餐館打工經歷的體驗及見聞感想的紀實文學作品《中國教授闖紐約》即將出版,請立三作序。他在寫于1993年2月2日的序文《殊堪玩味的唐人街風情》中,開門見山就說:“啟治是位重事業又重道義,既有文名又有人望的人,察世敏銳冷靜,做事勤奮認真,內心熾烈如火,外表恂然藹然,是我當年在唐山(地震)廢墟前一見而遂定終生之交者。”

立三之序,對我多有策勵,“而遂定終生之交者”之說,則讓我永遠感念于心。

為什么“在唐山廢墟前一見而遂定終生之交”呢?

原來,這與我們在唐山大地震11年之后的一次唐山之游有直接的關系。

1987年9月26日,一個秋高氣爽、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和馮立三等人應友人之邀來到唐山。我們終于有機會來憑吊發生于1976年7月28日凌晨3時42分53.8秒的唐山7.8級大地震的遺址,面對著大地震的犧牲者和幸存者,肅立在特意保留下來的地震廢墟上。

我們在游覽中不但親見了新唐山的建設成就,而且也從一些細微之處體察了新唐山人的文明禮貌和謙讓友善。我不由得想起立三曾經不滿于唐山抗震紀念碑四周的美術浮雕,批評說這些作品過于直白淺露,沒有很好地表現出唐山抗震斗爭過程中的大災難、大痛苦、大建設和大振作。我想立三的批評不無道理。然而,這些寬闊的街道,這些風格多樣的新建筑,這么美麗可愛的街頭公園,這么友善、樂觀、好客的唐山人,這像鳳凰涅槃一樣在地震大火中重生的一切,大概可以彌補那些抗震紀念碑四周美術浮雕作品的不足了吧。

當晚,在我們下榻的唐山飯店210號套房里,我和立三有過一次幾乎是徹夜的長談。

我們的話題自然從唐山大地震的犧牲者談到了這些年來在極左路線肆虐中受到政治迫害的犧牲者……

原來,馮立三在北京男四中念書的時候,就是一個品學兼優,不帶一點水分的三好學生。1958年,神州大地到處響遍了“大辦鋼鐵”、“趕英(當時年產1070萬噸鋼)超美”的壯烈口號,城鄉處處都冒著小土高爐的滾滾濃煙。此時,年僅17歲的熱血少年馮立三也懷著一顆愛國愛黨的純真火熱的心,活躍在北京男四中的“煉鋼”工地上。一天,這個小班長領著四個同班同學拉著一輛破舊的架子車,竟然冒冒失失地直奔幾十里地之外的石景山鋼鐵廠去討要耐火磚。面對這一伙純樸可愛的少年,工人師傅還真給了他們一車耐火磚。興奮得意之余,他們竟不愿稍事休息,裝好車就往回趕,硬是在星星眨眼的當天夜晚趕回了學校。流了一身汗,可半塊磚也沒丟。然而畢竟是路遠無輕載,何況是滿滿登登的一車耐火磚,何況是漫長而坎坷的路,又何況是靠涼水冷饅頭充饑,身子骨都還沒長壯實的幾個孩子,把一車磚拉到工地,他們就趴下起不來了。

就這樣和著熱血少年的汗水煉成了一塊塊鐵疙瘩。然而這心血的結晶卻沒人收,沒人要,終于又成了一堆銹跡斑斑的廢物!

隨后,馮立三這個被同學們親切地稱之為“老三”的班長便以超過北京大學錄取分數線的優異成績通過了高考。然而,因為“家庭成分不好”政審通不過,他竟被打入另冊分到了師范學校。

考取中國人民大學的大安、治國跑來安慰他。大安像獅子一樣咆哮說:“老三從上小學到現在考大學一直當干部,就當成這么一個結果!銀質獎章白得了!‘互愛杯’足球冠軍管屁用!真的不帶一點水分的‘三好’,這種學生全北京能有幾個!他不能上北大,誰能上北大!”他大喊:“虛偽,什么玩意兒!”

立三靜靜地坐在地上聽他喊,默默地垂淚——已經不是因為委屈而是因為深深的感動而淚流滿面。呵,雖然不是“宴桃園兄弟三結義”,卻是“哭四中三人一條心”呀!

師院就師院吧,立三提醒自己決不能自暴自棄!他依然是勤奮好學,依然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然而,當他從一個單純稚嫩的少年成長為有了專業知識的青年時,在面臨大學畢業分配的日子里,想不到更可怕的迫害又降臨到他的頭上,他被認定為“思想反動”的學生而受到有組織的反復批斗。

究竟是些什么罪狀呢?

一曰:惡毒攻擊“三面紅旗”。原來,是他在學習周恩來總理關于在困難時期要實行“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經濟新方針時,痛苦地回顧了“大辦鋼鐵”煉出了一堆廢物的事實,而表同情于彭德懷的“得不償失”論;因熱衷于鉆研政治經濟學,并認為生產關系應該適應生產力的水平,如不適應則將破壞生產力的立論是個真理,而在師范學院的學生討論會上說過“人民公社是共產風的母親”這么一句名言。

二曰:為“右派分子”王蒙鳴冤叫屈。事實是,馮立三在師院中文系讀書時(1960~1964),適逢當時被錯劃為“右派”的王蒙由于當年師范學院院長的關照被安排任王景山教授的助教,曾在他所在的班級任課。立三有幸為王蒙所看重,請他到家里吃過一次飯,傾聽了王蒙夫婦含淚所講的經歷。他很同情,也很不平。他實在看不出這位穿著破毛衣與學生一起打乒乓球、赤膊與學生一起勞動、說話和氣幽默的青年教師有哪一點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行。又聽說偉大領袖都關心過他,說過中央有的部的官僚主義比北京市一個區委的官僚主義更嚴重一類的話,于是就為他,以及他的成名代表作《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公然作了一些辯解。

三曰:“修正主義的孝子賢孫。”這指的是他看了肖洛霍夫的《頓河故事集》、《靜靜的頓河》、《被開墾的處女地》、《一個人的遭遇》等,認為都是好作品。還特別欣賞《靜靜的頓河》的史詩品格,欣賞它對哥薩克生活描寫的無比生動,欣賞格里高利形象深刻的典型意義,竟不同意說它是“修正主義貨色”。

四曰:“攻擊黨的階級路線。”這指的是他曾經說過“60年高考錄取新生有唯成分論的傾向”。這話其實沒有說錯,事實如此。批判唯成分論,并不是對黨的階級路線的攻擊——難道黨的階級路線就是唯成分論嗎?

……

在批判他的會上,他曾經勇敢地自我辯護。他原以為老師和同學聽了他的辯護之后能理解他,實事求是地宣布他無罪。他太天真了。他怎么也想不到,領導因此反而被激怒了。原定一周的批判延長為兩周,連家也不讓回了。

一位黨的負責人還警告他:老老實實接受批判,院黨委還可考慮按正常情況分配工作,否則……

面對這些大得嚇人的政治帽子和以黨的化身自詡的負責人的警告,即將大學畢業的馮立三深知等待著他的將是多么嚴酷的抉擇:滿腔的熱血和良知都告訴他決不能承認這些莫須有的“罪狀”,然而他也完全明白那個“否則”意味著什么,然而他又不難想象“反動學生”的帽子將壓得他一輩子都翻不過身來!

呵,還能到哪里去申訴?還能跟誰去講理?他真是百口莫辯,欲哭無淚了。對方有權有勢,運動群眾,封住了他能言善辯的嘴巴。口號聲和申斥聲震得他暈頭轉向,只覺得腳下冰冷的水泥地都在搖晃。

一個黃昏,他在萬分痛苦中,急不擇路地出了校門,又鬼使神差地奔向離學校最近的深水池——玉淵潭。夕陽如血,流水多情。也許,這里就是他年輕生命的歸宿吧。有道是,一了百了,把青春和生命都托付給一池碧水,也就無所謂煩惱,無所謂痛苦,無所謂幸與不幸了。奇怪的是,當他正要縱身跳入深水潭時,微波蕩漾的水面上卻突然出現了一道人墻——由母親和四個弟妹一道組成的一堵人墻橫在了他的面前。是的,左看是這道人墻,右看也是這道人墻。慈愛的母親的驚慌的面容和稚嫩年幼的弟弟妹妹們熟悉的身影都活生生地呈現在他的眼前。他們仿佛都在呼喊:孩子,莫輕生啊;哥哥,你死了誰管我們哪?……

他痛苦地蹲在草地上,雙手拔扯著自己的頭發,終于發出了一聲備受戕害的男子漢的深深的嘆息。

痛定思痛,他從死神的手里又回到了人間,忍痛在那張差點要了他命的“結論”上簽了字。他倔強地緊閉著嘴,不再說話。

然而,可怕的是厄運果然從此伴隨著他。他太執拗也太幼稚了。1965年他在勞動實習的時候,居然又聲稱“重壓之下難有真情”,便斗膽上書北京市教育局,洋洋數萬言,據理力爭,要求甄別。那結果可想而知。

立三說,到了那個瘋狂的年代,他便順理成章地被當作政治賤民而飽受折磨。“紅衛兵團背后有人統計馮立三先后翻案達九次,屬于死不改悔!紅衛兵接受指導,對我‘大開殺戒。’‘一杖下,一道血,一層皮!’到了兌現自己決心的時候了!我站直,說:‘打吧!但我告訴你們,中央有個16條,誰違背16條,弄出人命,將來也會吃不了兜著走!’他們冷笑一聲,下手!一次一次下手!皮帶、棍棒、鑄鐵椅子腿,我都品嘗過。最后訇然一聲,四五腰椎崩裂。試著爬起來,下肢已不聽使喚!”

完了,馮立三從此致殘!

立三說,我不怨北京市右安門一中。這是城鄉交界,流氓無產者意識濃厚,容易接受忽悠——煽動。根子在于1964年那次傷天害理的政治虐殺。否則,何來翻案,又何來鎮壓翻案!……

后來,主要根據立三受極左政治迫害致殘的事實,加上我所知道的,在“文革”中老舍被迫自殺和我在武大中文系的老師劉綬松教授自殺的事例,寫成《唐山地震廢墟前的沉思》一文,刊發在1989年第1期的《當代》雜志上。

我在此文中,根據自己的思考得出結論說:“政治地震的震源比自然地震的震源更深更遠,政治地震后的波及面比自然地震的破壞范圍更寬更大,而平息醫治政治地震的破壞后果,也顯然遠較治愈自然地震的創傷要更復雜、更艱難一些。……今后如何防止和根除新的政治災難、政治地震的發生,實在有賴于我們大家的同心協力呵!”

關于立三,我寫道:“他也在撥亂反正歷史新時期曙光的照耀下才獲得了真正的解放,而且憑著自己的正直果敢和學識才氣,成了當今文壇上頗受人敬重的文藝評論家。”又說,“剛直而極富個性的馮君慨然陳辭,從自己的經歷談到了最痛苦時的種種感受。于是,一個堅強而又痛苦的政治迫害的幸存者的形象便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至于立三對我,除了本文開頭引用的對我備加贊賞、鼓勵良多的話之外,關于拙著《中國教授闖紐約》,他在序中還不吝贊美之詞說:“簡潔而不簡陋,輕柔而不輕浮,動人而不刺激,純潔的感情與純潔的文字交相輝映,十足的東方情調,確是好手筆。所謂樸素是藝術的高境界,大概指的就是這樣的情況吧。”

今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將出版我和馮立三、岳建一、章德寧及已故楊志廣等五位編輯朋友的散文合集。立三在序言中,在談到他和我的上述交誼之后,得出結論說:“互相賞識,彼此敬重,志趣相投,惺惺相惜。”

此話甚合我心。

二、“從1980年馮立三進入《光明日報》,到1989年他離開報社,這十年……他寫了大量的文學評論,參加過許多文學作品、文學理論研討活動,成為活躍的文學評論家。”

以上,主要講述了馮立三人生成長歷程中驚心動魄的一幕:被打致殘和自殺未遂。資料來自拙文《唐山地震廢墟前的沉思》和馮立三主編的《與子同袍——從北京四中“白屋”走出來的人們》(印刷工業出版社2010 年9月北京第1版)中的《馮立三自述》。

下面,讓我們再來簡要地回顧一下馮立三的成長史,特別是改革開放新時期第一個十年的奮斗歷程。

馮立三,1940年生,山東昌樂人。初中畢業于北京一中,高中畢業于北京四中,1964年畢業于北京師范學院。

“‘文革’后,‘白屋同窗’(按,即北京四中首屆文科班同學)秦晉一力保舉我進《光明日報》文藝部。我時來運轉,瞬間天上地下,入黨、提干、提職、提級、評獎、分房、入作協、進作協,最后官至正局,職當主編——這不是小人得志,窮顯擺,是為了證明!證明自己不會比那些傲慢狂妄的革命派低能!極左政治代表的是愚昧、野蠻,他們才是小人得志!”(見《與子同袍·馮立三自述》)馮立三對極左政治可謂恨之入骨!

馮立三于1980年經秦晉力薦從北京市右安門一中調入《光明日報》文藝部之后,到1989年北京風波《小說選刊》被迫停刊前的10年間的狀況,乃久在《莫道人生多變幻,粗繒大布裹生涯——記60屆校友馮立三》一文(收入《與子同袍》一書)中, 有簡要的記述:

馮立三慶幸自己有了施展才干的舞臺,他沒有辜負他人的期望。到報社不久,馮立三便入黨,一年以后轉正同時當了黨支部書記。他多年負責編輯很有影響的《文學與藝術專刊》,還曾主持“飛龍杯”報告文學有獎征文,一面組稿,一面弄錢。他曾數次為報社撰寫“本報評論員”文章。為搶得新聞先機,他不怕有人說閑話,親自為專刊撰稿,多頭并進,統籌兼顧,干得有聲有色。

馮立三自認為得意的,是在《光明日報》干了這么幾件事:

其一,他把曾與“白屋同窗”秦晉合作散文看成是自己的光榮,他們合作寫了不少有影響的評論文章。秦晉深沉穩健,視野開闊;馮立三則語言犀利,觀點鮮明。兩人合作的文章,邏輯嚴謹,思想深刻,講求文采,頗有分量。

當時也在文藝部,后來升遷文聯副主席的李準曾調侃為“秦馮聯盟,無敵天下”。馮立三回敬:“丁(振海)李結黨,威鎮八方。”他和秦晉合寫《熱流在中國大地上流動》,曾直接影響了《熱流》作者張鍥的命運。

其二,他為祝賀老作家李準(非上面提到的評論家李準)的長篇小說《黃河東流去》榮獲第二屆茅盾文學獎寫作的《黃河風情畫卷的誕生》,被總編輯杜導正置于《光明日報》頭版頭條來發表。文學評論文章上中央大報頭版頭條,史無前例。這誠然是我們的老校友的光榮。

其三,1981年秋冬,他路過杭州,順便探望蓋叫天夫人。聽說杭州、浙江兩家文化局拒不發還“文化大革命”中所抄蓋叫天家產,他憤而寫作內參,揭露杭、浙文化局頑固堅持極左路線,拒不發還蓋叫天家產的錯誤。胡喬木作出批示,責令杭、浙文化局立即發還蓋叫天全部被抄家產。

其四,除了本職工作外,馮立三應聘擔任報社所組織的年輕人學習古漢語主講。對學生負責的馮立三要求報社領導年底算總賬,把學習成績好的人提拔到編輯部門工作,此舉深得人心。報社領導杜導正、殷參,以及黨委辦公室都曾表揚過他。他曾幾次榮獲光明日報社先進工作者稱號。

從1980年馮立三進入光明日報社,到1989年他離開報社,這十年,正是中國文壇從復蘇走向繁榮的初級階段。在這一時期,他寫了大量的文學評論,參加過許多文學作品、文學理論研討活動,成為活躍的文學評論家。

馮立三向有“拼命三郎”之稱。他重理論,更重激情。文如怒濤,一瀉千里。寫起文章來,常常是通宵達旦。他論蘇叔陽《故土》的長篇論文《當代知識分子的心靈造影》曾獲《當代》文學獎。他寫的一論、再論《古船》的文章產生了廣泛的影響。

秦晉厚重雄強,視野開闊,馮立三則觀點鮮明,文采飛揚。兩人合作的文章,邏輯嚴謹,思想深刻,講求文采,為文壇所看重。后報社有人飛短流長,秦晉大怒。“經我同意,文章不再合署。‘秦馮聯盟’不幸夭折。”馮立三說。

如果說,《光明日報》對那一時期中國文壇的發展,具有相當影響的話,“秦馮聯盟”的作用不可低估。馮立三的評論集《從藝術到人生》,秦晉的評論集《演進與代價》,同時被收進由前輩大家陳荒煤、馮牧主編的《(當代)文學評論家叢書》(按,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其時我正擔任主管人文社當代文學圖書編輯工作的副總編輯),后秦晉有深沉婉麗的散文《被轟毀的笑靨》、馮立三有歌詠摩梭人的長詩《藍色的瀘沽湖》問世。

1989年初,《小說選刊》主編李國文,動議調馮立三進作協協助他主編《小說選刊》,被《光明日報》總編輯杜導正斷然拒絕。他對馮立三說:“立三,你還不了解我杜導正,我杜導正也是愛才如命的!不就是給個副局嗎?我給正局!”立三說:“那不行。李國文給副局,我去;您給正局,我就不去了,那我成什么人了!”老杜說:“這可不能考慮。”后杜導正調任新聞出版署署長,姚錫華繼其任,方才允其請。

然而,年年歲歲有四季循環之規,人生變幻卻常常有出人意料之處。馮立三調入《小說選刊》任副主編不久,北京便發生了震驚世界的政治風波。后《小說選刊》被迫停刊。馮立三傷病纏身,抑郁怨憤,磋跎數年,直到1995年,《小說選刊》復刊,馮立三被任命為主編,與社長柳萌一道負責《小說選刊》的復刊工作。

三、1986年,張煒的長篇小說處女作《古船》全文刊發于《當代》第5期,不僅引起轟動,而且引起爭論,甚至引起來自主管領導的壓制。我和評論家馮立三惺惺相惜的友誼在更高的層次上受到了考驗。

我在前面說過,1987年9月26日晚上,我與立三在唐山飯店有過一次徹夜長談。“剛直而極富個性的”立三慨然陳辭,“一個堅強而又痛苦的政治迫害的幸存者的形象便出現在我的眼前。”而通過這次深入的交談,立三也把我視之為可以終生交往的朋友。然而,我們的相識和來往卻是在同游唐山之前。

1982年,蘇叔陽講述以醫務工作者的愛情糾葛為主線的人生故事的長篇小說《故土》在《當代》發表,立即以其直面人生的真實和思想解放引起轟動。據說當時許多醫院的醫生護士都不惜放棄午休來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小說連播。我是小說《故土》的責編,立三是應邀參加作品研討會的嘉賓。會上,立三激情澎湃,似滔滔黃河的發言引起大家的注意。我經《當代》負責人孟偉哉同意后,即誠邀立三撰寫評論《故土》的文章。立三很痛快地答應了。這就是不久后刊發在《當代》上的長文《當代知識分子的心靈造影——論〈故土〉》。198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舉辦“《當代》文學獎”的評獎活動。立三的《論故土》榮獲首屆“《當代》文學獎·評論獎”,列于長篇小說獎、中短篇小說獎、報告文學獎和散文獎之后,獎品是一把秦兆陽題贈的折扇,上面有秦兆陽題寫的兩句詩:“不登高山無以見云霞,不經滄海無以觀波濤。”立三調侃說,叨陪末座,謝了!我說,給評論評獎,是《當代》的獨創,“末座”也不減它的光榮。立三立即說,當然,當然!這獎品也是獨創,很好!

1986年,張煒的長篇小說處女作《古船》全文刊發于《當代》第5期,不僅引起轟動,而且引起爭論,甚至引起來自主管領導的壓制。我和評論家馮立三惺惺相惜的友誼在更高的層次上受到了考驗。

張煒用心地寫了兩年的《古船》,是從改革開放的(上世紀)八十年代回溯四十年代的膠東土改,乃至“大躍進”、“大饑荒”和“文化大革命”。它所描述的,果然是深沉厚重悲壯動人的故事。其中關于土改,既寫了農民違反黨的政策,亂打錯殺,也寫了還鄉團的階級報復,血雨腥風。它所具有的悲劇美,令人回腸蕩氣,感慨良多。我們有值得自豪、驕傲的光榮歷史,也有悲慘心酸的民族苦難史, 滴著血、流著淚的歷史。小說以其強烈的現實感、深厚的歷史感和未來意識給人以感染和啟迪。它確實是一部真實感很強,塑造了一批內涵豐富,有典型意義的人物形象,具有開拓意義和史詩品格的大作品。按照這樣的認識,我在刊發《古船》的這一期的“編者的話”中指出:“《古船》以膠東地區處于城鄉交叉點的洼貍鎮為中心展開故事,在近四十年的歷史背景上,以濃重凝煉的筆觸對我國城鄉社會面貌的變化和人民的生活情狀作了全景式的描寫。我們希望,作者在塑造典型和完成史詩式作品方面所作的可貴的努力,能夠獲得讀者和文壇的歡迎和注意。”

當時《當代》雜志的發行量有20多萬。《古船》在《當代》1986年第5期全文刊出后,當即引起讀者和文壇的強烈反響。1986年11月17日至19日,中共山東省委宣傳部聯合中國作協山東省分會、山東省文學研究所、山東省文學創作室、《文學評論家》和《當代企業家》編輯部等五單位,在濟南召開了《古船》研討會。外地到濟南來參加討論會的,除了代表人文社《當代》雜志的我和王建國之外,還有《文藝報》、《上海文學》、中國作協上海分會的朋友周介人等人,加上山東省的作家、評論家和文學研究工作者共50余人。這種盛況在山東據說是空前的。12月17日,人文社《當代》編輯部又邀請在北京部分文學評論家、作家、編輯近40人在人文社的東中街宿舍會議室開了一整天的《古船》座談會。這天大雪紛飛,交通阻塞,與會者的踴躍熱情讓我如沐春風十分感動。人文社社長兼《當代》主編孟偉哉也親自到會向作者表示祝賀,向與會者表示歡迎和感謝。

兩次討論會規模之大,爭論之激烈和深入的程度,均可謂盛況空前(在我的經歷中只有陳忠實著《白鹿原》的西安和北京研討會與之相仿),以致不久之后,在有人準備編“《古船》評論集”時,很快便從當時散布在全國各地的文藝報刊上收集到60多篇文章。

討論中,絕大多數評論者對《古船》備加贊賞。有人認為《古船》是當代文學迄今最好的長篇小說之一,可視為新時期長篇小說的壓卷之作。它給新時期文學十年帶來了特殊的光彩,顯示了長篇小說創作的重要實績。

然而,對《古船》除了少量公開的批評文字,據說還有更嚴厲的、來自當時某些領導者的口頭而未見諸文字的批評(連電話記錄都沒有),以致當時的社長、主編雖未看過作品,卻對我指示不要公開報道《古船》討論會。我認為這種違反慣例(一般都有幾千字的、主要反映肯定作品意見的報道文字)的作法會有損于《當代》的聲譽。爭取的結果,是同意發表討論會的意見,但必須突出批評性的意見,而且要把兩地四天討論會的意見壓縮到一千多字的篇幅。這就是發表在《當代》1987年第2期上的報道文字和當時文壇輿論對《古船》的贊揚很不相稱的原因。

不久,社長又以行政命令的方式指示不要出版《古船》的單行本了。對此,我不得不據理力爭,強調要維護黨的文藝政策的嚴肅性和穩定性。我堅持自己對《古船》的基本評價,認為就是消極地說,也應該承認《古船》是有缺點的優秀作品,又以個人的名義向社長、主編寫了書面保證,愿意為《古船》單行本的出版承擔責任。這樣,才勉強獲得同意,使《古船》得以在1987年8月正式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印行16500冊。

但在1987年“清除資產階級精神污染”的背景下,已于同年1月調離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崗位,改任中宣部文藝局局長的孟偉哉在當年的涿縣(河北)組稿會(由中宣部文藝局主持,參加者有北京和部分省市的文學編輯和文藝工作者,我和朱盛昌代表《當代》與會)的講話中,在他列舉的精神污染在文藝界的八大表現的第二項中,批評有的作品“以人道主義觀照歷史”,還是不指名地批評了《古船》。

作為《古船》的贊賞者、終審人和責任編輯之一,雖然個人沒有受到組織上的批評和處置,但顯然感覺到有一種巨大壓力的存在。歷史上,極左政治對文藝橫加干預的陰影籠罩著我。這種憂憤不平的感覺情緒,在我給孟偉哉的報告,尤其是給張煒的信中都有突出的表露。

孟偉哉同志:

你好!

考慮到自信《古船》從根本上說是一部優秀的長篇小說,考慮到各種批評意見說到底還是屬于爭鳴的性質,考慮到《當代》的總體形象是站得住的,我認為在此微妙時期,還是以發表關于《古船》的最起碼的文字為好。這樣做無論對作者、還是對《當代》在讀者中的印象來說都是好的,就是對文藝領導者來說,也是一種民主和開放精神的體現。

現遵囑將我在兩份“紀要”基礎上整理的“綜述”送上,請審閱,并盼盡快退還,以便及時發表于《當代》第2期(既然發關于《古船》的評論,則似可同時發關于《老師啊,老師》、《孽障們的歌》和《桃源夢》的評,請酌)。

同時,我主張明確回答作者,《古船》按原計劃和正常程序出書,哪怕先印一萬冊也好。前些日子出版局的會議上,劉杲同志說迄今禁書只有一種:《查特萊夫人的情人》。《古船》不在查禁之列,就不必因拖延或別的原因而刺激作者或有負于讀者,何況載有《古船》的《當代》已經印行了二十多萬冊呢!

附上有關《古船》的材料兩份,供參閱。

如果有必要,我愿意對上述建議負責。

當否,請指示。

此致

敬禮!

何啟治

1987年2月2日夜

我言辭懇切,而捍衛《古船》的態度卻是堅定的。這是寫給主編、社長的報告。下面,是我在此前寫給張煒的信。

張煒同志:

你好!

早該給你寫封信。只因為目前的環境使我們的工作增加了許多困難,眼下又正在忙于發第2期的稿子(我經手發鄧剛的《白海參》,工作量比較大),就想過幾天再從容地和你談談。但今天收到你16日的信,我便決定立即復信。實在有許多話要對你說。

首先,我想告訴你,雖然我沒有看到任何文字的東西,但某人對《古船》不滿大概是真的。說起來也不奇怪,特別是在眼前這樣的政治背景下。

其影響如何,還要看一看。但直接的作用是:我們不得不把第2期準備上的關于《古船》的評論文字全部暫時停發。

我多次說過,在我們的工作范圍內,文學想和政治抗衡是不可能的,文學的力量太小了。因此,我們這樣做,可以說是講策略,也可以說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對《古船》的評價有什么變化。起碼可以鄭重地表示,我的認識不變,而且我所熟悉的一些評論家的看法也不變。和馮立三聯系后,我們決定也先把我的文章放一放(《光明日報》原來想在雙日刊出),因為眼前在大報上發這種文章太招人注意了。但我在《文學自由談》的文章不撤稿(他們已通知我發排),馮立三在《文學評論家》的文章也不撤。如果這樣的文章要批,那批我們好了。如果允許辯論,那就辯一辯——除非以權力取代真理。

老孟確實已經就任中宣部文藝局局長。他的新職不允許他長久地管文學出版社和《當代》。社長大概再當個把月,《當代》第3期以后,主編就沒有他的名字了。但我已當面力陳我捍衛《古船》的意見。我不信一代評論家的眼睛都瞎了。因此,我已告訴建國,要他摘要整理討論會上知名評論家的意見,同時想請你把這一類同志給你的信也摘要寄來。必要時我要借重這些意見說話。

還有,請你就近找《文學評論家》負責人給我要一份馮立三的評論文章的清樣寄來。他的文章題目是《歷史與人的全面突現——論〈古船〉》。據他告訴我,他的許多話都是針對可能舉起的棍子說的,所以我也很看重。

魯迅早說過,文藝是沒有力量的(比起決定國家民族命運的事情,文藝也不重要)。可惜我們太愛它,總愿罄其所有去愛它。這是我們的悲劇,也是我們的驕傲。

關于《古船》,我還有一點自信。某種力量可能限制它的影響,但它最終會被這個世界承認。因為它太有分量了,不是一兩腳就能踢倒的。我愿與它共榮辱。但在具體做法上,也請你理解和支持我們,而且也請你冷靜些,好嗎?

問小王好,并愿她給你更多的力量和愛。

啟治

1987年1月19日9時

因為是私人通信,所以信中憂憤不平的情緒和慷慨激昂之氣勢表露無遺。但就內容而言,此信倒也不乏冷靜。其中有兩點是比較突出的:第一,知道要捍衛《古船》必須面對一場大辯論,對此要認真應對有所準備。第二,給張煒不長的信件中三次提到馮立三,可見我是把他當作在這場論戰中真正可以倚重的戰友的。

事實也確實如此。

《古船》引起的爭議正熱鬧的時候,我到馮立三在新文化街的住處去看他,向他介紹中宣部在涿縣(河北)召開組稿會以及把《古船》作為“資產階級精神污染”的表現之一加以批判的情況,并向他組稿。立三很痛快地答應了。立三還說,你最好能把批《古船》比較有代表性的文章拿給我看看。這樣我的文章會寫得更有針對性一些。

不久,我便把陳涌評《古船》的文章《我所看到的〈古船〉》交給馮立三參考。我說,陳涌是來自延安的老評論家,他批評《古船》的意見比較有代表性,你好好看看吧。立三說,我們報社安排我9月到11月去小湯山溫泉療養院療養,我正好可以一邊療養一邊把心里早想完成的全面評價《古船》的文章寫出來。

我又提醒說,陳涌認為《古船》的問題是用抽象人道主義觀點描寫土改,因此,對土改的描寫是不正確的。而且,他不僅僅批評《古船》,他還批評支持《古船》的評論家。意思是說這是一種政治思潮即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潮。陳涌的批評意見傳開之后,有的人感到緊張,亡羊補牢,趕緊修改自己的文章。不知你的觀點有沒有變化,還會不會像你刊發在《文學評論家》的文章那樣贊賞《古船》呢?

立三說,我當然不會改變觀點。不但不改,我還會進一步強化歷來的觀點。我11月一定交稿。

我想,見勝兆則趨附之,見敗征則背棄之,是市儈作風,為君子所不齒。真正的評論家與自己贊賞的作家作品應該同進退,共榮辱。立三是重然諾之人。我有難處,他一定會來支援。他會說到做到,我可以放心了。

到10月間,為了確保按時拿到稿子,我在電話里問及文章的進度,立三自信地說,完成一多半,快有兩萬字了,你可抽空來一下,看看稿子再商量。

我便跑了一趟小湯山溫泉療養院,知道在這里療養的立三鄰居還有畫家靳尚宜、語文出版社老總朱雨今等人。療養院確實環境優美,空氣清新,不但是休養生息的好地方,也是靜思寫作的好地方。當時,我還向立三提供了法國作家雨果的話,說他在小說《九三年》中,試圖通過書中三個主要人物證明:“在王權之上,在革命之上,在人世一切問題之上,還有人心的無限仁慈……”;在“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還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立三一聽此言便拍案叫好。太好啦,兩個都是“絕對正確”呀!怎么可以把革命和人道主義對立起來呢!

再看立三所寫近兩萬字的初稿,因為有陳涌《我所看到的〈古船〉》一文的清樣在手,完全是針對陳文的主要論點來說話的,我們對關于《古船》的論戰都更自信了。

吃過晚飯,暮色蒼茫中,立三送我出來,手里拿著一個近似大筆筒的粗陶澄漿罐。兩個小學快畢業的女兒馮昕、馮艾緊跟在后面,高興得又蹦又跳——她倆要跟爸爸到山坡上去逮蟋蟀啦。往外走的大道,一邊是個小山包,一邊是可以劃船、游泳的湖。立三和馮昕、馮艾就在山坡上翻著石塊找蟋蟀。立三蹲著,一見石磚下、草叢中蹦出一只蟋蟀就往前撲;他抓到一只蟋蟀,女兒就大聲叫好。此情此景,讓在一邊散步的靳尚宜、朱雨今也禁不住慨嘆:老馮也有點年紀了,還跟小女兒一塊兒逮蟋蟀,真是童心不老呵!立三樂呵呵地笑著回應:可不,年近半百了,頭發斑白也不能光顧著寫論文呀;難得倆女兒來了,一塊兒逮蟋蟀多好玩呵!

我知道,立三生于1939年(身份證錯寫為1940年,便沿用至今),已是四十八九歲的人了。他和倆女兒一塊兒逮蟋蟀其樂融融的情景,讓我突然想起魯迅《答客誚》的詩句:“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的詩句。一身傲骨常常是“橫眉冷對千夫指”的魯迅,卻也是“俯首甘為孺子牛”的慈父,而且還以“興風狂嘯”卻又時不時回過頭來照看自己孩子的老虎自況(古代楚人稱虎為“於菟”),平日慷慨激昂、雄辯滔滔的馮立三,此時卻和小女兒一塊兒逮蟋蟀,不是也生動地呈現了他作為慈父的,溫暖柔軟的一面嗎!我真的很高興能看到立三的這一面。

同年初冬,在虎坊路《光明日報》文藝部辦公室,立三與我對這篇25000字的長文作最后的推敲,特別是結尾的總體評價部分,真是認真到逐字逐句地斟酌的程度。

四、在我看來,雨果命題對人類的偉大貢獻就在于啟示有思考能力的思想家、革命家,在探索人類解放的道路上,要勇敢地打破前人非此即彼的教條,而堅決地將革命與人道主義結合起來,統一起來,以便人類以最小的犧牲而獲取歷史最大的進步。

1988年第1期《當代》同時刊發了馮立三的《沉重的回顧與欣悅的展望——再論〈古船〉》和陳涌的《我所看到的〈古船〉》。按慣例,當然是陳文在前,馮文在后。

陳文對《古船》有所肯定,但批評也很尖銳。其要點如下:

“幾十年來,抱樸看到的,只是‘血流成河’,只是無窮無盡的苦難。但正是在這幾十年里,中國處在歷史的大變動、大轉折時代。人民解放運動正是風起云涌的時代。也是我們民族的精神素質空前提高的時代。”

“我們當然不應該忘記,我們流過太多的血,有過太多的苦難。但如果說資產階級即使缺少英雄氣概,但‘它的誕生卻是需要英雄行為、自我犧牲、恐怖、內戰和民族戰斗’的。那么,對于這幾十年來充滿新的英雄主義的我們民族的歷史就更是這樣。”

“雷達同志認為,‘《古船》是民族心史的一塊厚重的碑石’。那么對這部‘民族心史’的碑石,如果讀者要求至少也應該把‘英雄氣概’、‘英雄主義’也包括在內,給它一個地位,這恐怕也不至認為是多余的吧。”

“這些年來,談論民族的消極落后面,民族的保守的傳統,民族的惰性力,民族的‘積淀’,是很不少了。這作為歷史的反思,不能說是無謂的,不能說無助于人們更清楚地認識今天還存在的一些消極的現象,因為今天的一些消極現象,也是有它的淵源的。認清這點,在一定的意義上,有利于深化藝術的真實,深化現實主義。但對我們民族的另一面,而且應該說是更重要的一面,英雄主義的一面,卻談論的少。我們的民族并不是不需要英雄行為,自我犧牲、恐怖、內戰和民族戰斗,而且即使面對歷史的反思,也應該不只是反思那消極、落后、保守、惰性力那一面的。”

“我說的我們面前這位作家的主觀思想,主要是指他的帶抽象性質的人道主義思想。這種思想明顯的從根本上妨礙了他對土地改革的真實的反映。這是因為土地改革是如此激烈的革命階級斗爭,抽象的人道主義和它是不相容的,但對于性質不同的“大躍進”、“文化大革命”和人道主義的矛盾就不那么明顯了。”

問題提得嚴重,實際上已經提到馬克思主義階級斗爭與資產階級人道主義兩種歷史觀的分歧與斗爭的政治高度,也就是把《古船》放在了資產階級自由化的被告席上了。

陳涌是我的廣東老鄉。我也曾在1981年版《魯迅全集》的注釋工作中和他共事過。他也是老延安,是人們敬重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他是一個正直的人,純潔的人,不是那種假革命以營私的政客與市儈小人。他的問題可能在于把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理論與人道主義學說統統簡單化并且絕對地對立起來了。他把馬克思主義的暴力革命思想,變成了暴力崇拜,把主要是成熟于資產階級時代的人道主義,變成了資產階級人道主義,把一種超時代、超階級的普世價值,變成了只能為資產階級的政治經濟利益服務的狹隘階級價值。

馮立三按此認識在小湯山療養院療養時完成了兩萬多字的《沉重的回顧與欣悅的展望——再論〈古船〉》。其要點如下:

“《古船》不是一個孤立的文學現象,而是傷痕文學、反思文學、迄今為止的改革題材文學的一個合乎邏輯的發展,在一定程度上還是它們的集大成者。它所得出來的結論,從根本上說,是當代先進的中國人探索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頑強的努力,包括對唯心論和形而上學及其在歷史上和現實中的實踐表現的越來越廣泛、周密、深刻的批判——在文學創作上的一次強烈的感光。”

“直白地說,它描寫的是極左政治與封建殘余結盟對農民的殘酷的剝奪以及農民對這種剝奪的麻木、隱忍、仇視和反抗。《古船》的政治傾向是明確的,它所揭露和攻擊的矛頭始終對準極左政治、封建殘余。當它把農民的自身的弱點當做農民接受外界壓迫的內應物來描寫的時候,也不憚于病下針砭。中國農民的古典命運以稍作變通的形式重演于解放后的中國,便是由上述因素的交互作用所決定的。必須徹底拋棄被形而上學所歪曲了的階級論,必須徹底拋棄作為這種階級論的文學理論反應的機械的典型論,必須徹底拋棄人道主義無論怎樣都不能成為一種價值標準的歷史偏見。唯有如此,才有可能正確理解《古船》以三個家庭的矛盾結構它的歷史悲劇的合理性。”

“老廟遭雷擊而焚于天火,象征著封建政權的崩潰。但與封建政權有著同構效應的家族權力——族權——卻不可能隨即而滅亡。只要小生產方式、宗法生活方式不發生根本性的改變,宗法勢力也就必然要延續下來。原來與封建政權互相依存,現在則會響應極左政治以安身立命。趙姓、隋姓、李姓三個家庭的矛盾及其長期存在,蓋出于此。變化了的僅是由隋姓的統治改換成趙姓的統治,改換成趙姓更為嚴酷的統治,原來依附于封建政權,現在依附于極左政治而已。這就要造成舊的悲劇結束,新的悲劇繼起這樣一種悲劇循環的可悲局面了。《古船》是在歷史哲學而不是在政治學的意義上來描寫苦難的,這是一個新的難度很大的角度,是前人未曾嘗試的。”

“農民在春天的亂打亂殺與還鄉團在夏天的瘋狂報復,在小說中交替出現而在后人的回顧中相切,這固然是要與小說的整體敘述方式相協調,也是因為張煒不愿給人造成簡單的因果報應的印象。二者有聯系,畢竟性質不同,各有各的發展邏輯。張煒沒有把農民階級的錯誤與地主階級的罪行混為一談。張煒只是在證明人的愚昧、偏狹、獸性是造成人類自身的困境的因素的時候,才在超階級的意義上把二者聯系起來,作因果報應式的處理。這是張煒兼用階級論與人性論對歷史作雙重描寫的嘗試,未為不可,看來也是有說服力的。若說這里表現了張煒的復雜的歷史觀,那是合乎實際的,若說是用人道主義否定階級斗爭,則恐難成立。張煒的人道主義不過是反對把獸性當作人性,把個人嫉恨、個人復仇的狹隘性和流氓無產者的破壞性當作農民的革命性,把濫懲無辜、罰不當罪、凌辱人格、只圖一時痛快不思久遠遺患當作革命的正常秩序而已。反對盲目性與反對用暴力推翻應該推翻的剝削階級以推進歷史進程并不是一回事。”

“王書記基于歷史唯物主義的遠見卓識和解放全人類的寬廣胸懷,曾使忠勇、樸實、耿直、魯莽的欒大胡子受到感動。倘若不是極左路線的再沖擊,他的農民的狹隘性是有可能在土地復查的偉大斗爭中逐步克服的,從而有可能為洼貍鎮農民走上社會主義道路樹立一個榜樣。洼貍鎮的土改復查沒有為完成這個任務奠定基石,反而把左傾思想撒播于洼貍鎮的土地。洼貍鎮人千百年來呼吸著宗法文化的空氣,現在又受到極左思潮的侵襲,他們在結束舊的苦難的同時走上新的苦難道路,就帶有某種必然性了。當然,這是兩種性質不同的苦難,前者是由階級壓迫所造成,非經革命暴力不能消除;后者是由革命進程中的錯誤所造成的,可以通過社會的自我調整而克服。”

“歷史糟粕,現實弊端,大量積淀在四爺爺這個人物身上。過人的穎悟,國學的根基,最高的輩分,貴人的相貌,莊重的風度,審時度勢的精明,應對事變的從容,收買人心的狡獪,逼人自戕的陰險,造孽而能自救的平靜,和諧地集于一身,不怪洼貍鎮人敬之如神。”

“小說描寫的隋氏兄妹所經受的苦難,與其他農民的苦難是相同的,區別只是他們處在洼貍鎮的最底層而已。作家同情他們,不限于他們自身,他們已經不是作為資本家的后代而存在,而是作為一個農民而存在;在他們身上寄托了作家對一代農民不期而遇的苦難和反抗的同情。不能把本是解放后農民同左傾政治、封建殘余的矛盾的特殊顯現和典型概括的隋趙兩姓的矛盾,縮小為僅僅看成是宗法勢力之間的矛盾……”

“已經發動的、日趨深化的、席卷了農村并逐漸形成農村包圍城市的強大陣勢的經濟體制改革,敲響了四爺爺們的宗法統治的喪鐘!鐵色的城墻,生銹的砍刀、四爺爺的權威和趙多多的淫威,都無法阻擋中國農民在黨的領導下重新邁出創造歷史的步伐!洼貍鎮人民真正可望徹底擺脫屈辱和苦難了!《古船》的作者在這里向給中國農民帶來幸福的新時代,向勇敢地開辟了這個新時代的中國共產黨表示他的崇高、熱烈的敬意了!”

“但張煒描寫經濟體制改革階段的中國農民生活的特點和他高于同輩作家的深刻之處,是指既能充分地展示一種合乎歷史發展規律的經濟運動的摧枯拉朽的偉力,又能充分表現歷史的惰力——不甘于放棄由歷史養成的優越地位的人們對于現實變化的頑強的、瘋狂的、愚蠢的——有時也是十分機智的抵抗;早就不堪歷史虐待的人們,適逢權力和機會的再分配,也爆發出一種奪取現實的優越地位的狂熱和激情;雖未獲益于但卻習慣于既成的生活秩序的人民對于歷史變動的麻木、惶恐、袖手旁觀和對于角逐于政治舞臺上力量的權衡;由此而形成的翻江倒海、波云詭譎的歷史新場面;被張煒用一種宏大的氣魄和多彩的筆墨記錄在他的《古船》中。”

“抱樸身上的人道主義色彩是濃重的。不過,當這種人道主義是用來抨擊反革命暴力因素的時候(在這一點上抱樸與王書記是相通的),用來揭露其他的非人道的社會現象的時候,如抨擊趙多多‘發了財’,而‘鎮上好多沒有牙的老頭子老太婆吃紅薯和麩皮做成的團子’(抱樸未見趙多多腳踏撿拾掉在地上的碎粉絲頭的孩子的一片小手的殘酷鏡頭,若知,肝火更盛矣!)這種新的兩極分化的時候,抨擊那些自命‘最公正、最廉潔’的人居然忍心‘讓一個快死的老婆子靠撿拾垃圾過生活’這種官僚主義的時候,抨擊人們包括他自己袖手旁觀一個瞎子在黃昏的墻角下獨自一人‘半尺半尺地往前移動’這種冷酷的風氣的時候,在顯示著人道主義的強大的道德批判力量。都深化著作品的思想深度,強化著作品的感染力量,都有助于歷史經驗的總結和世道人心的改良。對于這種描寫如果要輕薄、鄙夷、否定,那不知我們的理論家究竟要把我們的作家引向何處?”

馮立三的長文沒有點陳涌的名,卻顯然是針對陳文批《古船》的主要論點來說話的。陳涌給張煒的《古船》戴了抽象人道主義觀點的帽子,認為它對土地改革的反映是不真實的。立三則明確指出,必須徹底拋棄被形而上學歪曲了的階級論,必須徹底拋棄機械的典型論,必須徹底拋棄人道主義無論怎樣都不能成為一種價值標準的歷史偏見,才能正確理解《古船》所描寫的悲劇和合理性。他認為張煒兼用階級論與人性論對歷史作雙重描寫,是有說服力的。由此得出結論:指責張煒用人道主義否定階級斗爭,是不能成立的。

在我與立三交談關于人道主義的話題時,他進一步發揮說,人道主義——無論是抽象的還是具體的——之“惡”,未必是人道主義與生俱來的、必有的本質屬性,反倒有可能是我們的教條主義者、暴力崇拜者,為著利己的目的,所強制地涂抹于人道主義身上的一種虛偽的色彩。只看到階級間利益的矛盾、區別和沖突,看不到階級間利益的相關性和某種一致性;只看到階級斗爭觀念與人道主義觀念的矛盾性,看不到二者之間存在彼此妥協、彼此需要的可能性,這是我們一些馬克思主義的教條主義獲得極端化發展的極左思潮的根本特征。我們應該明白,人道主義與階級斗爭,都是具有某種真理性的認識,而只要是真理性的認識,在一定條件下,就一定是可以彼此相容,甚至是相得益彰的。形態溫和的人道主義概念,有時竟能用以表現和平革命和武裝革命。中國最早的馬克思主義者李大釗寫于1918年的《布爾什維主義的勝利》開篇即以壓抑不住的興奮心情歡呼:“人道的鐘聲響了,自由的曙光現了!試看將來的環球,必是赤旗的世界!”陳涌同志未必敢說,李大釗在這里犯了混淆了馬克思主義與資產階級的人道主義的錯誤吧!當然我們也不好說李大釗犯了以詞害義、用詞不當的語言忌諱吧!初生的馬克思主義有何等的生命力,何等寬闊的包容力,何等豐富的想象力!因革命勝利而驕傲、狂妄、自負、個人崇拜,自我封閉日甚一日終至處于僵化狀態的所謂馬克思主義者,其理論的再生力、擴張力、涵蓋力、想象力、提升力又是何等軟弱、局促、執拗、狹隘、蒼白無力呵!

我呼應說,只有偉大的法國作家雨果敢說,在“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還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呢!

立三接著說,是呀,死后被供奉于先賢祠的法國偉大作家雨果在他的史詩《九三年》的結尾提出了一個重大的、歷史性的意味深長的哲學、歷史、政治的命題:在“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還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

立三進一步發揮說,人們為此爭論了200年。在我看來雨果命題對人類的偉大貢獻就在于啟示有思考能力的思想家、革命家,在探索人類解放的道路上,要勇敢地打破前人非此即彼的教條,而堅決地將革命與人道主義結合起來,統一起來,以便人類能以最小的犧牲而獲取歷史最大的進步。既然都是“絕對正確”,那就很難設想二者會存在“非此即彼”,二者根本不能相容的問題。如果我們不是閉目塞聽自以為是的話,我們應該已經看到了這種革命與人道同存共榮的可能性。李大釗正是基于他認為的蘇聯十月革命實現了革命與人道主義的雙重勝利,從而開辟了人類——而非僅僅是無產階級的新紀元,而縱情歡呼的。

顯然,馮立三是認同革命與人道同存共榮的可能性的。

五、我們把為張煒的《古船》辯護、吶喊,愿與《古船》共榮辱,愿與其作者同進退的馮立三稱為真正優秀的評論家,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他當之無愧。

江曉天,是馮立三十分尊敬的、像兄長似的好朋友。在江曉天逝世一周年時,立三寫過一篇情深意切的長達數萬言的紀念文章。

立三在這篇題為《我得兄事之,幸也》(收入《與子同袍》一書)的紀念文章的第五節一開頭便說道:“作為編輯、出版家的江曉天的主要成就,是在他心血澆灌下,所謂‘三紅一創’及《李自成》的誕生。江曉天或作為責任編輯,或作為編輯部主任,或作為編審,傾注于這些‘紅色經典’的心血,是無法計量的;所表現的膽識,是過人的;事后毫不自我張揚是連作者都感佩的。我的也可以稱作編輯家的朋友有時會滔滔不絕地稱頌不同版本的‘京城四大名編’,或‘八大名編’,并問我的看法。我說:‘你說的都可以稱“名編”,不過,我覺得應以曉天領銜才能顯示公正。“名編”以能編出“名著”為標準。地處窮鄉僻壤,根本沒有機會,或者沒有見識而交臂失之,或沒有能力編出“名著”的人,我以為是不能稱為“名編”的。不管是“四大”還是“八大”,“名編”還應該有為“名著”之誕生而甘冒風險,真的經歷風雨,甚至大倒其霉,但無怨無悔的文化英雄品格’。沒有曉天過人的眼力,開掘不止的精神,《紅巖》是不會誕生的;《紅日》的出版,至少要比現在經過更多磨難;《紅旗譜》百分之百吻合那個時代的政治及審美標準,用不著曉天多費周折,算是‘幸得一寶’。”

撥亂反正新時期文學已經取得輝煌的成就,這當然和整個時代的進步分不開。但立頭功、創造前提的當然是那些優秀作品——構成文學史主體的作品,及其作者。然后,才是編輯、出版者、評論者,甚至制造輿論的新聞工作者和熱愛、贊賞優秀作品的廣大讀者從不同角度發揮的作用。立三,在上引紀念文中提到的江曉天,利用他的編輯權、出版權,包括“茅獎”評委的評審權推動名著的誕生,甚至發揮他的智慧為作者出謀劃策(如為《李自行》的作者姚雪垠出主意——給毛澤東主席直接寫信)等等,當然很夠資格成為名編。我尤其贊成立三所說:“‘名編’還應該有為‘名著’之誕生而甘冒風險,真的經歷風雨,甚至大倒其霉,但無怨無悔的文化英雄品格。”

同此道理,則我們把為張煒的《古船》辯護、吶喊,愿與《古船》共榮辱,與其作者同進退的馮立三稱為真正優秀的評論家,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他當之無愧。

六、立三呀立三,就備受極左路線的折磨而言,你真是苦大仇深!怪不得你對極左路線恨之入骨;也怪不得在五七年被錯劃為“右派”的著名詩人、雜文家邵燕祥會在給你的信里說,捧讀悼文,淚流滿面——他感同身受,強烈共鳴哪。

2010年底,我的回顧文學編輯工作50年經驗教訓的《美麗的選擇》(首都師院出版社出版,“書林守望叢書”之一種)出版,其內容完全是與編輯工作有關的,其中當然有關于《古船》(張煒)、《白鹿原》(陳忠實)等名著的文章,真實地反映了我在特定歷史年代,為使這些優秀作品獲得應有的榮譽而作的評介和呼吁。立三收到贈書后非常欣賞;我請他寫書評,他便欣然命筆寫成《選擇與堅守之美——何啟治新著〈美麗的選擇〉讀后》一文,后刊于《人民日報》。在寫書評的過程中,他激情難抑,竟寫成不刻意講究格律的自由體詩《啟治之歌》,并以他遒勁瀟灑的毛筆字在宣紙上揮毫寫成條幅贈我:

曾在曾經懸掛制怒匾額的欽差府衙留連/胸中鼓蕩著珞珈山的千尺風帆/巴爾扎克曾經為拉斯蒂涅立于城頭向巴黎宣戰而吶喊/你微笑著向北京進發/沉沉一線尚不知偉大兩側布滿風險/你伸手采擷佛香閣前的白牡丹/你把銹跡斑斑的古船打造成無敵戰艦/你侍弄黃土壘積的白鹿原鮮花一片。

末署:故人馮立三撰并書辛卯盛夏。也就是說,此詩是老朋友馮立三作于2011年的盛夏。拉斯蒂涅是巴爾扎克代表作《高老頭》中的主人公。他來自農村,卻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勇敢地向巴黎宣戰。佛香閣是慈禧太后看戲的地方,喻文化的制高點。此詩首句說我在廣州完成整個中學學業,在那里接受過林則徐愛國奮斗精神的熏陶。二句說我在武漢大學讀了五年書,胸中鼓蕩著美好的理想。三四五句有比興的意味,說巴爾扎克曾經為敢向巴黎宣戰的拉斯蒂涅鼓勁喝彩,而我也滿懷著實現美好理想的憧憬向北京進發(指1959年大學畢業即分配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卻不知偉大首都的文壇也是充滿風險的。白牡丹句概指我支持幫助過許多文學的新人,關心扶植美麗如白牡丹的新人新作。最后兩句當然是指我心甘情愿為張煒的《古船》和陳忠實的《白鹿原》吶喊呼吁,確實為它們冒過風險,承擔過責任,確實為它們的面世和獲得應有的榮譽作過切實的努力,可以說做到了與這兩部當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品共榮辱,與其作者同進退吧。

不難看出,立三“撰并書”的《啟治之歌》充滿著戰友的激情。詩的境界很高,意象奇特而鮮明。此詩固然是作為老朋友對我的鼓勵和支持,但又何嘗不是充滿詩意地表達了立三自己對《白鹿原》和《古船》的贊嘆呢。

1989年3月,我已辦好赴紐約探親的入境簽證,但為了等待立三的母親王文珍伯母一塊兒去美國以便路上好有個照應而拖延了出發的時間。后來,我們購妥了于6月14日乘坐中國國際航空公司的同一個航班赴美國的機票。文珍伯母到明尼蘇達看望在那兒留學的次子季良,我到紐約探望弟弟何啟慶。當天上午,我的家人和立三都來送行。在和立三緊緊地握手時,我說,你放心,我一定會平平安安地把伯母交到你弟弟的手里。立三心照不宣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航班在上海、舊金山轉機明尼蘇達等地一路停靠,全程有十幾個鐘頭。我看伯母有點暈機,后面又有空座位,便領她到后面找地方躺下來休息。直到飛機在明尼蘇達機場停穩,我把文珍伯母連同她的行李交到季良的手里并與季良合影留念,然后才繼續自己赴紐約的行程。

后來,“母親享用不了密西西比河畔的清風明月,明尼阿波利斯的黃油烤雞,于是回國,繼續住她的山西街7號那兩間僅有16平方米的小屋。……上公共廁所,找街坊聊天。”(見馮立三:《我的偉大的母親》)

而到了2012年的春天,我正在海南三亞過冬的時候,竟傳來王文珍伯母已于2012 年3月7日“在家中平靜辭世,享年92歲”的消息。(此處和下引文字均見馮立三:《我的偉大母親》)我在電話中,除勸立三要順變節哀之外,也送去了自己發自心底的悼念和挽聯:“偉大母親昭日月,優秀女兒范后人。”在我看來,“偉大”并不是某些領袖人物可以專享的,幾十年來,“在鋼鐵學院做保姆,一仆二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格偉大,品質高尚,含辛茹苦,舍己為人,撫育了三代人。歷經艱難困苦,萬難不改初衷,勞苦功高,是人間之楷模,母親之典范”的王文珍老人堪稱“偉大”。而由她傾盡心血撫育成人的馮立三、馮立成、馮季良、馮金榮、馮金娥兄弟姊妹五人,或歷盡艱辛學有所成,或備嘗艱難被迫輟學,但都是品行優良,對國家有貢獻的人,當然都是優秀的人,都是可供后人學習的楷模。立三后來說,“母親一生忠厚仁義,艱苦卓絕,恩待別人,苛求自己。對于我們而言,確如啟治所說,是一個光明溫暖如日月般可以昭示別人真心向善,自強自立,重情重義,和衷共濟,團結奮斗的‘偉大的母親’。”立三又謙虛地說,“(啟治的)上聯說得對,下聯我們愧不敢當。要想達到啟治的期望,我們需要懷著真誠向善的目的,兢兢業業地讀書、思考、自省、自律。需要向母親學習。”

關于馮立三所受極左路線的迫害和母親的態度,立三在《我的偉大的母親》中有這樣的記述:

1964年,北京師范學院政治輔導員發動群眾把我打成反動學生。我認為這是誣蔑,純屬顛倒是非,拒絕檢查,拒不簽字。最終,政治輔導員威脅我:“簽字,可以當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不簽就要當敵我矛盾處理那樣,能不能正常畢業就很難說了。”我只好忍下沖天的怨氣,低頭簽字,以便畢業、分配、掙錢、養家。我回到蒲黃榆的家就著半碗蠶豆喝了順路買來的小瓶二鍋頭。醉夢中大喊冤屈,母親搖醒我,幾乎是命令的口氣說:“不能冤了就冤了,去告狀,現在就去!你別怕我們沒人養活!金榮一個月有二三十塊,我當保姆也有二三十塊,夠了!去,現在就去!該認的要認,不該認的打死也不認!……”

我去了,但院里系里根本就不理睬你。既不說你堅持錯誤,也不說你申辯有理。收下材料,擺擺手,請你走人。真是傲慢至極,草菅人命。……我明白跟“組織”打官司是打不贏的,因為那官司本身就是向握有權勢的專制者的驕狂的權威挑戰,而專制者可以回敬于不甘失敗的挑戰者的,當然只有變本加厲的逼迫、摧殘、凌辱、鎮壓。但我不能因為注定要失敗,人格更感屈辱,命運更覺不幸,先就自滅威風,失去斗志,將自己徹底阿Q化。這種以卵擊石,自取其辱的結果,是母親所始料未及的。母親看多了為民昭雪的清官戲,她想不到現在已經少有包公,惟命是從的官吏比比皆是。她不懂,是非曲直無關緊要,捍衛所謂“組織”的利益、榮譽、尊嚴和威權不容絲毫褻瀆,永遠是屬于“組織”并代表“組織”的人思考與實踐的最高原則。她不懂,“政治輔導員”是學校中代表“組織”對學生實行思想教育和政治監管的一級干部,“組織”使一個渺小的人變得權勢赫赫,強大無比,你沒有能力使他平等待人、講理并向真理屈服。她不懂,學校已經不是“傳道、授業、解惑”之地,學校已經變成一個有行政級別的培養“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國家機構和濫用“階級斗爭理論”和開展“意識形態領域的階級斗爭”的一個戰場。“組織”上認為你“離心離德”,那你學習再好也不能用以自救,在劫難逃。一紙畢業鑒定就判定你一生的悲劇命運,豈能容你翻案!……在社會主義公有制度與就業權在國家的體制下,中國絕少對暴政以死抗爭者,以此。

我因反對強加給我的“反動學生”這一結論,要求還我歷史本來面目,“文化大革命”一起,便被打成“右傾翻案急先鋒”,被關、被打、挨批、挨斗,最后被打斷腰椎才“恩準”回家治傷。一見母親,大驚!母親原本滿頭青絲,不到百天,兩鬢已斑白。驚嚇母親了!急壞母親了!愁壞母親了!我痛叫一聲“娘!”雙膝下跪,淚流滿面,聲音凄愴。……

啊,立三呀立三,就備受極左路線的折磨而言,你真是苦大仇深!怪不得你對極左路線恨之入骨;也怪不得在五七年被錯劃為“左派”的著名詩人、雜文家邵燕祥會在給你的信里說,捧讀悼文,淚流滿面——他感同身受,強烈共鳴哪。

立三在《我的偉大的母親》一文中還說:(母親)“唯一惴惴于心的,是我近20年來始終孤身一人。每見必問,似成心病。幸而天無絕人之路,我終于在她臨終前兩個月把柳眉帶到了她的病榻前。母親目光柔和,眉宇舒展,面帶微笑,用她枯瘦的手拉著她未來的兒媳說‘好,好,不吵架。有活兒搶著做,好好過日子。’我們熱淚盈眶,深深躹躬,記下母親臨終的最后的祝福。”

柳眉,原名劉景芝,是立三北京四中的小校友。她是由馮立三主編的《與子同袍——從北京四中“白屋”走出來的人們》一書,而與立三相識,由相識而同情,相敬以至相愛而結為伉儷的。

我與韓小蕙、岳建一、章德寧等都是立三的好朋友。大約在2012年夏天,聞此喜訊,自然都十分高興。在祝賀立三與柳眉喜結連理的便宴上,我獻上賀聯并即席朗誦:“琴瑟和鳴實乃天地良緣,剛柔相濟宛如山水相依。”又說,我的毛筆字很一般,如果立三、柳眉喜歡,就請立三自己去寫下來吧。立三說,謝謝謝謝,當然當然,我立即去寫。轉身到他的小書房去,一會兒便拿來他親筆揮毫寫在宣紙上的賀聯向大家展示,引來一片笑聲和叫好聲。

2010年初冬,欣逢立三有70華誕之慶。我知道有好幾場為他慶生的喜宴。我參加了其中由貝奇和《小說選刊》主編杜衛東先后為他組織的慶生活動,獻上我珍藏的五糧液和賀聯:“激情澎湃宏論如滔滔江河,剛勇不屈堅貞似巍巍高山。”了解立三身世和為人性格的朋友都很理解此聯的含義。但立三并非完人,他的性格中當然也有一些有待改進完善的地方。對此,他自己在《我得兄事之,幸也——曉天逝世周年祭》一文(見《與子同袍》)中有冷靜的剖析:

“幸而我曾經以事兄之禮,側身而坐,聽他說古論今,訴說人生感慨,給我諸多教誨。他認為我性格中的兩個側面,剛與柔,進與退,屈與伸,自信與謙抑,勇于行動與留有余地,熱情與冷靜,等等矛盾統一關系,尚不能達到均衡和諧,應刻苦自勵,深刻反思,力爭和諧。他一字一頓地說:‘你為人直率、熱情、喜怒皆形于色,常有過人之處,但難免急躁、偏激,又不知約束,乃取禍之道。還是謙虛自抑、剛柔相濟、留有余地為好。’我答道:‘我記下了。’”

江曉天的話,說得何等懇切真誠呵!知立三者,曉天也!再說,在復雜多事的現實生活中,曉天的話其實也是值得我們大家警醒和注意的。

幸而,立三已經有言:“我記下了。”

那么,讓我們衷心地祝福:在枊眉的陪伴下,愿立三擁有健康、快樂、幸福的晚年。

2014年1月24日至2月25日初稿于三亞,2月27日改定。

責任編輯 董曉奎

主站蜘蛛池模板: 日韩毛片在线播放| 91精品小视频| 亚洲午夜天堂| 亚洲AV无码一区二区三区牲色| 免费国产黄线在线观看| av尤物免费在线观看| 全部免费特黄特色大片视频| 亚洲av片在线免费观看| 中文字幕调教一区二区视频| 精品视频一区二区观看| 美女被操91视频| 五月激情婷婷综合| 97精品伊人久久大香线蕉| 久久综合伊人 六十路| P尤物久久99国产综合精品| 亚欧成人无码AV在线播放| 欧美午夜理伦三级在线观看 | 丁香婷婷激情网| 国产乱子伦无码精品小说| 精品夜恋影院亚洲欧洲| 婷婷开心中文字幕| 日韩免费毛片视频| 四虎永久免费地址| 国产亚洲精品精品精品| 国产成人91精品免费网址在线| 国产亚洲精品精品精品| 久久99国产精品成人欧美| 国产精品成| 波多野结衣视频网站| 中文字幕亚洲第一| 国产高清在线观看91精品| 亚洲视频在线青青| 97在线公开视频| 国产二级毛片| 国产成人综合久久| 国产成人综合日韩精品无码首页| 亚洲欧洲日韩久久狠狠爱| 色综合手机在线| 亚洲天堂自拍| 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水蜜桃| 亚洲高清无码精品| 国产簧片免费在线播放| 欧美人人干| 色婷婷狠狠干| 亚洲va欧美ⅴa国产va影院| 草草线在成年免费视频2| 999精品视频在线| 伊人久热这里只有精品视频99| 久久先锋资源| 久久网欧美| 伊人成人在线| 国产欧美高清| 国产精品福利在线观看无码卡| 久久中文无码精品| 欧美在线免费| 欧美精品1区| 九色视频线上播放| 老色鬼久久亚洲AV综合| 亚洲视频免费播放| 国产成人AV综合久久| 超薄丝袜足j国产在线视频| 国产无人区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欧洲日本在线| 伊人久久精品无码麻豆精品| 久久夜夜视频| 亚洲h视频在线| 亚洲精品免费网站| 欧美日韩动态图| 中文字幕调教一区二区视频| 免费高清a毛片| 97影院午夜在线观看视频| 国产在线一区二区视频| 国产在线视频欧美亚综合| 久久久亚洲色| 亚洲最大情网站在线观看 | 伊人久久福利中文字幕| 97视频精品全国在线观看| 欧美性久久久久| 国产尹人香蕉综合在线电影| 亚洲成人一区二区三区| 深爱婷婷激情网| 日韩a级毛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