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三定
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重要觀點之一,就是希望作家自覺深入生活,接觸基層,關心時代,關注現實,關愛民眾,以創作關注和參與現實變革,以作品感應和表現時代,從而反作用于社會和時代。新時期以來的三十多年,岳陽的文藝創作成就卓著,影響巨大,不斷產生出有全國、乃至國際影響的重要作品和重要文藝家,岳陽的文藝家被人們譽稱為“文壇岳家軍”。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重要精髓,也是岳陽文藝家們自覺追求、努力實踐并已逐漸形成的重要特點和風格。
一
積極關注和參與現實變革的精神,是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重要精髓;同時可以說,其作為一種文化傳統、文化因子,在具有深厚文化積淀的岳陽淵源有自,源遠流長。
愛國詩人屈原的《離騷》等詩篇寫于岳陽的汨羅江畔,他自己也選擇了汨羅江作為最后歸宿。屈原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積極參與現實的變革和斗爭,殷切希望楚王不要效法夏康、五子和后羿,應該像那些賢明的君主,明修政令,任用賢才,使國家繁榮富強,人民安居樂業。但現實太黑暗,他苦苦追求的理想完全不可能實現,“哀民生之多艱”“哀吾生之無樂兮”,其憂國憂民之思愈來愈濃重,最后達于極點,便以身去殉理想。屈原這里也許是積極關注和參與現實變革精神的最早的源頭。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寫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做官朝廷,就為百姓而憂;貶官江湖,就為君王而憂。進退皆憂,寵辱不計,始終以天下國家為重,滿懷擔當意識,保有對現實社會的參與精神,這就是屈原、范仲淹等開創的岳陽文化精神的重要內核之一。近代的岳陽籍志士郭嵩燾、左宗棠,現代、當代的岳陽籍文化名人(主要是文學家) 如李六如、彭家煌、劉大杰、康濯、李銳等身上的積極關注和參與現實變革的精神與傳統的岳陽文化精神可謂一脈相承。
二
新時期岳陽文藝家們總是自覺追蹤社會發展的軌跡,努力主動把握時代的脈搏,熱情表現現實的變革和發展。
岳陽文藝家的戲劇創作在自覺關注現實方面取得了突出的成果。甘征文的大型花鼓戲喜劇《八品官》(1982年)以“文革”結束不久為背景,寫剛獲平反的劉二,毛遂自薦擔任苦竹坳誰也不愿當的生產隊長(所謂“八品官”),領先實行生產承包責任制。他富于進取,敢作敢為,與愛人、岳丈和社會上的其他人發生了一系列矛盾沖突,最后導致夫妻離婚。但他能詼諧幽默地處理好各種矛盾,使貧窮落后的山村發生了根本變化。段華、張敦云的花鼓戲《鎮長吃的農村糧》(1989年)寫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湘北湖區某小鎮,有一位吃農村糧的鎮長何土,新上任不久,遇一位漁姑狀告中共鎮委書記之父石爹欺行霸市。何土秉公執法,對石爹處以罰款,因而引起了不少風波。但何土忍受各種非議,很好地處理各種矛盾,終于贏得了群眾的擁護。吳傲君的《將軍謠》(1991年)是一部紀實性戲劇作品,劇作寫平江藉老將軍喻杰上世紀七十年代離休后,回到闊別幾十年的故鄉——平江縣麗江村安家。他見到家鄉親人的貧窮,怎么也不能安心休養,不顧高齡,帶頭捐款,修建水電站,植樹造林,造福后人,并堅決與腐敗現象作斗爭。主人公喻杰是個充滿現實關懷,有自覺使命感、責任感的新時代的英雄形象。吳傲君的花鼓戲《老駱軼事》 (2007年) 一劇中,“洗腳”“擦鞋”
住院”“吃飯”“開會”等這些當今現實生活中活生生的東西分別成為各幕的小題目,使人覺得劇作寫的就是當下的社會生活,給人鮮活而真實的明顯感覺。
岳陽小說家們的創作同樣自覺地貼近現實,努力表現出強烈的時代精神。彭見明的成名作《那山·那人·那狗》(1983年)寫老鄉郵員幾十年來都跑這趟二百多里的郵路,現在要讓兒子接班了,他先給兒子帶班,領兒子走路,教兒子盡職。父親、兒子同樣地愛山、愛鄉郵、愛鄉親。父親教育兒子,兒子體貼父親。這里寫的是深摯的父子之情,更是一種崇高的社會責任感和事業心。翁新華的中篇小說《再生屋》(1986年)從一個側面生動而深刻地展示了幾十年鄉村的變遷發展和社會世態,鄉村緩慢、滯重的外表里蘊蓄著變革、發展的內力,讓人感慨系之。彭東明的中篇小說《故鄉》(1987年)在歷史與現實的交織中,把一幅幅由細節和情景組成的生動社會畫面逼真地展現出來,革命老區慘烈悲壯的歷史、苦澀沉重的現實都在這些畫面中得到了具象生動的顯現。讀《故鄉》不由人不生憂患,不由人不動感情。楊亞海的長篇小說《邊關》 (2011年) 著力描寫的,主要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那場西南邊境自衛還擊戰初期的一次收復失土的大戰斗。作品充分地寫出了我方被迫自衛還擊作戰的正義性,逼真地寫出了戰爭的殘酷和慘烈;特別是成功地塑造了岑西(出場時是營長)、老猛(出場時是一連連長)、老騷(出場時是二連連長)、老儒(出場時是三連指導員)、老三(出場時是副營長)多個血肉生動的當代硬漢軍人形象。真誠愛國,對祖國絕對忠誠,視戍邊衛國為自己的神圣使命和天職,是他們共同具有的精神境界;“打仗不怕死,跟敵人搏斗不要命”,是他們共同具有的英雄氣概;經過了長期的刻苦訓練,身體素質好,軍事技術過硬,是他們共同具有的軍事基礎。上述人物形象突出地表現出當代硬漢軍人共有的素質和氣質,洋溢著時代精神,感人至深。
阮梅長篇紀實文學《拿什么來愛你,我的孩子》 (2011年) 對當代未成年人心理危機展開全面調查和深入研究,表現出強烈的現實關懷。由于阮梅出自真誠的愛心,發現了被一般人所忽略了的當代未成年人的心理危機問題,她毅然提出:我們有責任在孩子最需要幫助的時候,給予他一縷關愛的眼神、一條中肯的建議、一段時間的特殊關注,以此來阻止其心靈的一路陷落,直到孩子艱難轉身、孩子的夢想開始輕舞飛揚。于是,阮梅創作了這部優秀的長篇報告文學,用以表達她對重要社會現象的熱切關注和對普通民眾、特別是弱勢群體的真誠關愛。李元洛(李元洛曾在岳陽度過了他的青、壯年時代)作為著名的文學評論家,60歲后以散文創作為主,近年又寫了不少詩歌,組詩《幕阜山八詠》本來是他2012年盛夏到幕阜山避暑休閑的所見所感,可在他的詩作中,我們看到幕阜山既是風景無限的美的天地,同時也是讓人“未敢忘憂”的圣地。中國將士抗日戰爭時期曾在幕阜山上與日本侵略者浴血戰斗,幕阜山所在地的平江可以說整個縣都是革命圣地,李元洛于是情不自禁地寫出了《山呼》一首:“千山肅立不知名,依舊沙場秋點兵。似聽聲聲聲怒吼:蒼天還我‘大將軍’!”李元洛在幕阜山避暑、休閑、賞景的時候,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剛正不阿、為民請命、誓死不肯低頭的“彭大將軍”。李元洛身上流淌著的是屈原、范仲淹等中國傳統文人的血液,所以,不經意間,他的人文關懷、憂患意識與擔當精神就自然地流露出來了。
三
岳陽文藝家們在主要描寫現實題材的同時,也描寫歷史題材。岳陽文藝家們所寫的歷史題材、甚至傳說題材的作品,總是具有超越具體時空的深廣的社會意義,可以說,他們寫的既是歷史(傳說),也是“當代史”。
陳亞先特別擅長于歷史劇的創作,他的
《曹操與楊修》(1987年發表,以后多次修改)絕不是被動地再現歷史,而是融入了作者獨有的人生體驗和對社會的深沉思考。他所塑造的曹操形象,不僅是一個具體的曹操,同時表現了曹操所代表的“一般”(中國封建帝王性格的本質概括)。曹操殺楊修既是曹操個人去殺,也是封建制度、封建文化形成的合力去殺。曹操殺楊修,在一定意義上說,就是封建專制主義對自由和獨立人格的虐殺。這樣,曹操與楊修的矛盾就具有了超越其自身的深廣的概括意義。吳傲君等的新編歷史傳奇劇《喜脈案》(1985年)是個取材于野史的喜劇作品,劇作結尾的“大團圓”當然令人高興,它的詼諧有趣也令人忍俊不禁。然而,我們從喜劇的氛圍中同時看到了人世的艱險,看到了在專制主義者面前普通人的卑下與無奈;特別是作品中胡植、柳懷玉和公主最終的化險為夷,主要還是有賴于李珙“死人說活”的假話,這不能不使人產生一種深深的悲哀與憂憤。曹憲成的《今上岳陽樓》(2010年)寫的人物雖然是范仲淹、滕子京等古代人物,但引起我們的聯想和思考卻完全是現實的、時代的。《今上岳陽樓》促使當今官員反思如何處理“尊上”(遵從、甚至盲從上級)與“從下”(尊重老百姓、順從下層民意)、“做政績”與“干實事”等方面的矛盾沖突。陳亞先寫鬼神界的京劇《閻羅夢》 (1990年),表面上寫的是超越現實的閻王殿,但實際寫的是現實的人生世界。
四
當代著名作家何建明說:“為人民寫作應是作家的根本使命。”(見《文藝報》2012年4月9日)岳陽文藝家們正是在自覺承擔“作家的根本使命”。在岳陽文藝家的心目中,人生和社會、民族和人民永遠是第一位的,永遠是高于藝術的,所以他們基本上是采用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
阮梅在開展紀實文學創作前,總是先認真開展細致、全面、系統的調查,充分地獲得第一手材料。據著者自述,為了寫作《拿什么來愛你,我的孩子》,他在一年多的時間里,先后到湖南、湖北、四川、河北等4省28所大(中)學、7所腦科醫院、康復醫院進行走訪調查,接觸了一千多名師生、二百多名患者及其家屬。在這段時間里,著者與學生有過徹夜長談,以患者身份住過康復醫院病房,假以實習醫生的身份跟班坐診過心理咨詢門診,隨醫師回訪過愈后的患者。正因為著者下了調查了解的真功夫,因此其報告文學作品能給我們提供大量真實、鮮活的典型案例。《拿什么來愛你,我的孩子》給我們特別深刻的印象就是,以材料說話,以事實說話,以案例說話。
詩歌創作的藝術形式在新時期是最富于變化的,有時簡直令人眼花繚亂,但岳陽的詩人們始終不趕時髦、不趨流俗,真實地反映社會現實,真誠地抒發自己的情感。其中的代表楊孟芳的詩寫得很精煉,也易懂,在鄉親母愛的執著表現中,既揭示出傳統情感與現代意識的矛盾沖突,也探尋其間的契合點、互補性。當然,岳陽文藝家們也追求藝術的變革和創新,但絕不搞“為藝術而藝術”,絕不搞純形式的花樣翻新,他們在形式上探求和創新的目的是為了內容表達的需要。對于他們來說,形式美并不在于形式本身,而在于表達的自由,即能自由地表達內容。岳陽的軍旅詩人王維(曾任岳陽軍分區司令員)的詩集《劍語琴音》 (2012年)既有對軍旅生涯的真實描繪,更有對軍旅生涯的真情詠嘆,后者集中地表現在作者對祖國、對人民、對軍隊、對戰友的真誠熱愛與無比忠誠。王維詩作的語言特點是自然流暢,沒有半點雕琢痕。收入《劍語琴音》中的《軍營隨想曲》 (寫于1980年中秋) 中寫道:“清波蕩野草,綠色蕭蕭,黃色飄飄,小叢枝垂果頻搖。白云赴凌霄,誰去悄悄?誰來悄悄?大闊天穹日歸早。”把軍營描寫得如此美麗、溫馨、富有詩意,這里顯然是著上了作者摯愛軍營的“我”的色彩的。《軍營故鄉》 (寫于1978年6月),其標題就深情地將“軍營”當成了“故鄉”,該詩最后一節寫道:“我愛著粵北的山鄉,她是我的軍營故鄉。我愿為她的未來祈禱祝福。為她美好的新生活,奉獻自己的力量。”“我”到軍營不是做客、不是做短暫的停留,“我”已視軍營為“故鄉”,“我”已和軍營融為了一體。《義憤填膺》(寫于1981年3月)前面的小序寫道:“已是八十年代,看報道公園一游人不慎落水,好戰士奮不顧身下水營救。就在岸邊,一群敗類,不但無動于衷,卻還大喊:‘大兵,立功的時候到了。’道德淪喪惡劣程度,令人義憤填膺。”詩的最后兩節寫道:“嘲笑者們,有膽量,就來經歷血火的考驗,與我們一起,在生離死別中同行!”“不是隨意夸口,也不是危言聳聽。一刻沒有我們,人民軍隊,祖國衛士;靠你們,這幫沒有靈魂的軟骨頭;祖國母親,那還會有一秒種的安寧!”作者出自對人民軍隊的真摯熱愛、出自身為人民軍隊一員的自豪,挺身而出,怒斥道德淪喪者,激情奔放,痛快淋漓,感人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