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敏
(武警學院基礎部,河北廊坊 065000)
(本欄責任編輯、校對 劉彥超)
法典化國家或判例制國家自身都會有一個法律體系,而“每種法律必然屬于一種法律體系”[1]。因而,對某類法律在法律體系中地位的研究一直是法系研究中的重要內容。
2011年1月24日,吳邦國委員長鄭重宣告:“一個立足中國國情和實際、適應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需要、集中體現黨和人民意志的,以憲法為統帥,以憲法相關法、民法商法等多個法律部門的法律為主干,由法律、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等多個層次的法律規范構成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已經形成。”①參見吳邦國:《形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的重大意義和基本經驗》,載《求是雜志》2011年第3期,第3頁。該文是吳邦國同志在形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座談會上講話的文稿,經編者整理出版。2011年3月10日,吳邦國委員長在十一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上再次宣告,黨的十五大提出的到2010年形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的立法目標,已經如期完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應是從我國國情出發,以所有現行法律規范為基礎形成的以憲法為核心的有機整體。然而,軍事法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中的部門法地位卻未予明確。在中國特殊的憲政體制已經預設了軍事法體系獨立地位的背景之下,軍事法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中的模糊定位不能不引發學界的熱議。
軍事法的部門法地位問題不是一個新鮮的話題。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業已形成的背景下再度引發熱議只是某種矛盾沖突的集中顯現而已:軍事法日益完備的體系和無法取代的分量呼喚在一國法律體系中的應有定位。
20世紀80年代,軍事法學在我國作為一門學科得以創立。[2]它是得到我國權威主管部門首肯的法學一級學科之下的10個二級學科之一,也是被我國高級軍事科研機構認可的軍事學科之一。①早在1993年,由中央軍委法制局、解放軍軍事科學院軍事百科研究部第三研究室主編,軍事科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軍事百科全書》的“說明”中已經將軍事法學列為58個學科之一。參見夏勇:《中國軍事法學基礎理論研究》,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2005年版,第1頁。也就在近乎同一時期,即“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國內軍事法學界開始將軍事法作為獨立的法律部門來看待”[3]2。1984年,張友漁與潘念之在《中國大百科全書》(法學卷)的前言中指出:“從法的各種類別來說,法學研究范圍首先是各部門法,如憲法、行政法、家庭婚姻法、民法、經濟法、軍事法、刑法和行政訴訟法、民事訴訟法、刑事訴訟法等。”[4]1987 年,張友漁在為《中國軍事法學》一書所撰寫的序中重申:“在《中國大百科全書》(法學卷)的前言中,我和潘念之同志就一致認為,軍事法是一個獨立的部門法,軍事法學是我國法學的一門分支學科。”[5]66隨著軍事法的不斷發展,軍事法是一個獨立部門法的觀點日益受到眾多學者的肯定和認同。②支持這一觀點的軍隊學者和著述很多。例如:1992年版圖們的《軍事法學教程》、1999年版方寧等的《軍事法制教程》、2001年版張山新的《軍事法學》、2004年版錢壽根的《軍事法理學》、2005年版李佑標的《軍事法學原理》等等都持同一觀點。此外,不排除地方學者的著述也對該觀點表示認同。例如:沈宗靈和張文顯1999年版的《法理學》教材曾將我國法律體系劃分為包括軍事法在內的10個部門;李步云、汪永清在其著作中同樣認定我國的主要部門法中有軍事法的一席之地。參見張艷:《論軍事法的部門法地位》,載《南京政治學院學報》2008年第3期,第67頁。李佑標教授在進行充分研究的基礎上指出:“軍事法學界對于軍事法是否作為一個獨立的法律部門,在早期是有爭議的,但是,在后來特別是現在是將軍事法作為一個獨立的部門法加以界定的。在這一點上的認識是基本一致的。”[3]5
當前,軍事法的部門法地位顯然又突破了軍事法學界,得到越來越多其他領域法學學者的贊同。2010年9月,中央軍委法制局在北京召開了“軍事法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座談會。會上,中國社科院法學研究所李林認為,將軍事法作為單獨的法律部門是社會主義法律體系中“中國特色”所在;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莫于川認為,應當根據軍事法的特性和它與其他部門法的關系,把軍事法作為跨學科的交叉的獨特法律部門;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于安認為,不能把軍事法放在行政法門類中,而應當把軍事法作為獨立的部門法;北京大學法學院陳端洪認為,軍事法從理論上講是一種特殊的公法,是國家法律體系中一個重要的部門法,這在學術上是很清楚的,理論依據很充分;中國法學會研究部主任方向認為,在中國法學會或法學界看來,軍事法是一個法律部門,也是一個不斷創新發展的法規體系。[6]
與法學界眾多學者對軍事法部門法地位的普遍認同不同,軍事法的部門法地位在國家機關權威發布的文件中往往得不到肯定。③這里談到的國家機關并不包括中央軍委,因為中央軍委法制局對于軍事法的部門法地位是肯定的。參見張建田:《軍事法應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的部門法》,載《中國社會科學報》2011年2月22日。2001年3月9日,九屆全國人大第四次會議上,李鵬委員長代表全國人大常委會作的工作報告中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劃分為憲法及憲法相關法、民商法、行政法、經濟法、社會法、刑法、訴訟與非訴訟程序法等7個法律部門。2003年4月5日,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律委員會主任委員楊景宇在一次法制講座中指出:“關于法律門類劃分,上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組織專題研究,按照基本上達成的共識,認為將我國的法律體系劃分為以下七個門類比較合適:一是憲法及相關法;二是民法商法;三是行政法;四是經濟法;五是社會法;六是刑法;七是訴訟與非訴訟程序法。”[5]67-682011年3月10日,吳邦國委員長在十一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上宣布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已經形成。“從法律規范的構成看,包括憲法、法律、法規(包括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三個層次。其中,憲法是核心和統帥、法律是骨干、法規是重要補充。”[7]軍事法規、軍事規章等均被排除在社會主義法律體系之外,這在實際上再次否定了軍事法的部門法地位。
一方面是積極主張軍事法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中擁有部門法地位的廣大法學學者,一方面是國家權威機關對軍事法部門法地位的一再否定,其原因何在?法學理論主流與社會主義法律體系構建之間的矛盾令人困惑。
法學學者們主張軍事法在法律體系中的部門法地位有充分依據,但國家對于法學界眾多學者肯定軍事法部門法地位的建議未予采納必然也是經過審慎考慮的。從本質上分析,軍事法的部門法地位之爭在缺乏同一話語平臺的前提下難以避免。
如前所述,法學界眾多學者建議將軍事法作為獨立部門法。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幾個因素:
1.我國特殊的憲政體制預設了軍事法的獨立部門法地位
軍事權獨立于行政權并受黨的領導是我國權力結構區別于西方國家的顯著特征。目前,我國的軍事領導體制分成兩塊:一方面,軍隊接受中國共產黨的絕對領導。這種領導在組織上通過中共中央軍委來實現,而中共中央軍委與國家中央軍委一套人馬,兩塊牌子。這既解決了軍隊的歸屬問題,又很好地化解了軍事權的憲政危機。另一方面,依據憲法,國務院具有管理國防建設事業的職能,側重于民間涉及軍事利益及軍地之間的協作性事務,并不直接指揮和管理軍隊。因此,“黨對軍隊的絕對領導這一根本原則,是通過憲法上與中共中央軍委合為一體的國家中央軍委對武裝力量的統帥實現的,它與政府通過國防系統對民間國防事務進行管理結合起來,由此形成的軍隊法規體系和國防法規體系共同構成了軍事法體系。因此,軍事法體系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中的一個子系統,且是與行政法、刑事法、民事法、司法法、社會法相平行的部門法體系”[8]71。
2.軍事法在調整對象和調整方法上明確區分于其他部門法
傳統法律體系理論對部門法劃分的標準有兩個:一是法律的調整對象,這是主要的標準;二是法律的調整方法,這是輔助性標準。軍事法以軍事社會關系為調整對象,所調整的社會關系既包括武裝力量內部關系,也包括武裝力量與政府、社會、公民等之間的關系。這一特定的調整對象與其他法律部門調整的社會關系有所區別,符合部門法調整對象的特殊性要求。由于調整社會關系的特殊性,軍事法在調整方法上與其他法律部門也有所不同,如貫徹軍法從嚴、戰時從嚴的原則等,是其他法律部門所不具有的特點。
3.軍事法具有獨特的軍事立法體制和較完備的軍事法規體系
根據我國憲法、國防法和立法法的規定,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可以制定國防和軍事方面的法律;中央軍委根據憲法和法律制定軍事法規,或者與國務院聯合制定軍事行政法規;各總部、軍兵種、軍區和武警部隊制定軍事規章,或者各總部與國務院有關部門聯合制定軍事行政規章,從而確立了軍事法在立法體制上具有獨特的層級性和統一性。
同時,軍事法業已形成較完備的軍事法規體系。“截至2010年12月,全國人大及其常務委員會制定的國防和軍事方面的法律及有關法律問題的決定17件,國務院、中央軍委聯合制定的軍事行政法規97件,中央軍委制定的軍事法規224件,各總部、軍兵種、軍區和武警部隊制定的軍事規章3 000多件。”[9]目前,我國國防和軍隊建設主要方面已基本實現了有法可依,各層級的軍事法規范之間漸趨形成了結構完整、內容協調的統一整體。2007年8月1日,胡錦濤在慶祝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80周年暨全軍英雄模范代表大會上指出:我們已經“形成了反映現代軍事發展規律、體現人民軍隊性質和優良傳統的軍事法規體系”[6]。
綜上,軍事法是獨立部門法的觀點有其充分的依據。確立軍事法的部門法地位有利于依法治軍目標的實現,是新時代軍隊和法制建設的必然要求。
否定軍事法的獨立的部門法地位一直是國家立法機關發布的權威文件所秉持的觀點,該觀點的成立也有看似充足的理由。
1.軍事法的部門法地位沒有在法學界達成完全共識
盡管法學界有眾多的法學家對軍事法的部門法地位予以認可,但軍事法的部門法地位畢竟沒有在學界達成完全共識。①例如:蘇州大學法學院教授周永坤主張,軍事法沒有必要單獨被列為一個法律部門,關于武裝力量的地位、職權、組織等是憲法法律部門的內容,而軍事法其他大量內容屬于傳統的軍事行政,歸于行政法部門的調整范圍。還有學者認為,軍事法學作為行業法學有存在必要,但軍法不能成為單獨的法律部門,按照國際慣例,軍事權只是行政權的一種。(參見周永坤:《法理學:全球視野》,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88頁。)中國社會科學院教授莫紀宏在2010年《檢查日報》上發表了一篇名為《軍事法目前不宜作為獨立的法律部門》的文章,表明了其對軍事法部門法地位的否定態度。否認軍事法學部門法地位的學者大都基于以下原因:
(1)對軍事法概念的界定仍然存在認識上的差異。“不贊成軍事法享有獨立部門法地位的多數法學界人士認為,軍事法僅僅指武裝力量法或軍隊法”[5]68在該觀念統攝下,軍事法自然不具有部門法所必備的普適性特征,難以獲得國家法律體系中獨立部門法的地位。(2)軍事法體系的發展很不成熟。軍事法基本概念的闡釋仍然存在很多爭議,軍事法的結構體系、邏輯關系也不明確,軍事法的組成部分中拋開可以歸入國家憲法、行政法或刑法的部分,剩余部分不足以支撐起一個部門法的框架。[5]69(3)與國家立法機關文件保持一致。國家立法機關從未明確承認過軍事法的部門法地位,有學者不假思索地選擇將自己的學術觀點與國家立法機關文件保持一致。①例如:2003年九屆人大常委會將我國法律體系明確劃分為不包括軍事法的7類之后,不少學者的著述中紛紛采用同樣的觀點。參見錢大軍、馬新福:《試論法律體系概念與特征》,載孫國華主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前沿問題研究》,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05年版。
2.我國憲法并未明確確認軍事法規的憲法地位
軍事法要作為獨立的法律形式應有明確的憲法依據。然而,我國當前的憲法中并未明確軍事法規的憲法地位。作為軍事法規立法依據的國防法以及立法法的相關規定是存在缺陷的②國防法和立法法法條中都申明根據憲法制定本法,然而,中央軍委的立法權在憲法中是沒有明確規定的。國防法和立法法對中央軍委的立法權予以確認,使之成為當前軍事法規的合法性依據。。立法技術上的缺陷必將影響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中各種法律形式的排序和不同法律部門與憲法之間的關系,引發人們對軍事法規合憲性的質疑。因此,“在現行憲法沒有將軍事法規、軍事規章作為獨立的法律形式納入憲法文本之前,不宜在理論上將軍事法作為一個獨立的法律部門,特別是不應當在宣布形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時將其與以憲法為核心的其他法律部門并列”[10]。
雖然軍事法部門法地位肯定說和否定說看似都有充分的依據,但倘若我國法律體系理論是完備的,倘若我們具有統一的部門法劃分標準,這一論爭應當可以避免。當前我國法律體系理論存在著理論上的缺陷和邏輯上的不足,是導致軍事法地位爭議的法理根源。
1.我國法律體系內容具有單一性
法律體系內容單一會使法律體系理論與國家法律體系建設的政治要求和基本國策不合,可能導致法學理論研究與國家政治決策的需要產生脫節。
我國學者把法律體系概念通常解釋為:由一國現行全部法律規范按不同的法律部門分類組合形成的一個呈體系化的有機聯系的統一整體。這是受前蘇聯影響而形成的單一的部門法體系解釋模式。[11]將法律體系確認為部門法體系使我國法律體系的內容體現單一性特點,容易導致部門法體系研究中的教條化傾向。換言之,法律體系內容的單一性容易使人們忽視從縱向的、動態的、效力等級和外在表現形式等多維角度展示法律體系。“理想的法律體系,它是由一個現行所有法律規范組成的有機體系,它應該是縱向與橫向、靜態與動態、內容與形式、規范與制度、法律部門與效力等級等方面的統一。因此,法律體系不僅具有部門法體系的形式,而且它還包括法制體系、部門法體系、效力體系、淵源體系等各種形式。”[12]130黨的十七大提出“科學立法、民主立法、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的任務。顯然,這里的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的概念內涵不僅限于部門法體系,還包括立法體系、效力體系等內容。
2.部門法劃分標準具有非邏輯性
我國傳統法律體系理論中部門法劃分標準有兩個,即法律的調整對象和調整方法。然而,長期以來,按照同一標準對部門法所作的劃分卻經常出現不同結果③幾乎每本法學教材都是按照法律規范所調整的社會關系和法律規范的調整方法在進行部門法的劃分,然而,劃分的結果卻總是不同。正如張文顯主編的《法理學》中所言:關于法律體系的部門劃分問題,法學界和法律界一直爭論不休,提出了各種各樣的法律部門劃分方案,如三分法、七分法、八分法、十分法等。參見張文顯:《法理學》,高等教育出版社、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30頁。,兩種標準對劃分法律部門而言都存在解釋力不足的問題。事實上,把調整對象作為標準很難解釋某些部門法的獨立性,也很難描述部門法之間的區別。④民商法和經濟法都以經濟領域的經濟關系為調整對象卻屬于不同的法律部門,如果說前者因主體的平等性而區別于后者,那么同樣調整平等主體間關系的消費者權益保障法及產品質量法為什么又劃歸經濟法呢?專利法調整國家對專利的管理和保護關系卻又屬于民商法。這些問題令人困惑。“到底是由這些社會關系為標準確定出法律部門還是人為地劃分出法律部門以后再杜撰出社會關系就是一個頗值得我們認真思考的問題。”[12]131再就法律的調整方法而言,傳統的法律體系理論之所以在調整對象外引入調整方法作為部門法劃分標準,主要目的在于解決一個法律部門可以調整不同種類的社會關系以及一個社會關系需由不同法律部門調整的問題,比如刑法部門。有學者指出:調整方法這一標準“無非是想遷就刑法的需要而勉強提出來的,對于整個法律體系而言,它并不具有科學的普適性”[13]。
此外,部門法劃分標準的非邏輯性還體現在部門法劃分的隨意性上。部門法劃分的結果會因政治因素的影響發生變化。如,九屆人大四次會議后,就有許多學者改變了原有的觀點,采用了與九屆人大常委會相同的劃分意見。①九屆人大四次會議上,李鵬委員長的報告中將我國部門法分為7種。該報告對法律部門的劃分引發眾多地方學者學術觀點的轉變。如,張文顯教授在2003年版的《法理學》中改變了其在1999年版的《法理學》中關于法律部門劃分的觀點,與李鵬的報告趨于一致。這種變化值得我們反思:重大學術觀點的變化并不是源于劃分者理性的思考,而僅僅是因為作者采用了某些權威機構的意見,這不能不讓人為部門法劃分的隨意性感到遺憾。參見李擁軍:《當代中國法律體系的反思與重構》,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09年第4期,第131頁。
3.國家中心主義觀念成為法律體系理論的核心觀念之一
國家中心主義觀念把法律體系僅僅理解為國家法體系。依照這一觀點,并非所有出自國家的規范都屬于法律體系的組成部分。依照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權威解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由法律、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等多個層次的法律規范構成。三個層次的法律規范,有兩類是權力機關制定的。“這樣,不僅社會組織確立的行為規范被排除在法律體系之外,即使是國家機關頒布的大量重要行為規范,諸如最高司法機關頒布的司法解釋,國務院各部委及省、較大的市人民政府頒布的行政規章,也被排除在法律體系之外。因此,中國的法律體系理論實際上是一種加強版的國家中心主義法律理論,即以權力機關為中心的法律理論。”[14]
綜上,對我國軍事法的部門法地位的探討在法學理論界和國家立法機關的思考路徑是不同的;我國軍事法的部門法地位的評判在以調整對象和調整方法作為部門法劃分標準的前提下,本身會因為標準的非科學性而顯得困難;國家中心主義對法律體系理論的重大影響使國家立法機關將軍事法規、軍事規章等排除在國家法律體系所包含的三個層次的法律規范之外,而這一點無疑將與法律體系的實際運作間產生矛盾。因而,在目前我國法律體系理論發展的狀況下,軍事法的部門法地位難以達成共識。
法律體系理論的構建和完善需要一個較長的歷史過程,但這并不意味著軍事法的部門法地位在此期間將始終不能確認。筆者認為,一套完備的法律體系理論固然可以以最直接的方式明確某一法律的地位,但法律體系的設置是人理性思考的結果,而理性思考就要符合邏輯。“當一法律體系內蘊涵有邏輯矛盾,一個可怕的邏輯后果是:任意的裁決都可從該體系必然得出。這樣的體系雖然邏輯上‘萬能’,但實踐中卻無從適用。”[15]符合邏輯的推導是解析軍事法的部門法地位的可能路徑。
每種法律必然屬于一種法律體系。盡管軍事法在立法技術上仍存在一定缺陷,但這不能成為在邏輯上否定其部門法地位的理由。
1.軍事法為社會主義法律體系不可或缺
法律體系構建的一般邏輯準則是部門齊全、結構嚴謹、體系和諧。“部門法是法律體系的基本組成部分,只有準確、全面、完整地給出一國法律的部門法類型,才可有計劃、有目的、有針對性地進行法律整理、法典編纂;才可及時有效填補法律空白,廢止過時、多余或無效的法律,使一國法律體系科學化、完善化、理論化。”[15]國防和軍事法律關系是國家與政治關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有關軍事方面的立法是國家立法的核心內容之一。作為調整軍事社會關系的軍事法其他法律不可替代。否則,將不利于我國法律體系內部的協調和邏輯嚴謹。在主要法律規范已經基本齊備的情況下,軍事法應當而且已經成為我國社會主義法律體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2.立法技術的缺陷在邏輯上不能成為否定軍事法部門法地位的理由
立法技術的缺陷并非軍事法所特有。包括軍事法、民商法、刑法、行政法等在內的諸多法律在某些領域都存在立法技術上的缺陷。這些缺陷不足以影響一個部門法存在的客觀事實。因為劃分部門法的標準是客觀存在的,不以劃分部門法者主觀認識或者意志為轉移。[16]以軍事法作為獨立的法律形式沒有明確的憲法依據,以及中央軍委的立法權存在立法技術缺陷等理由來否定軍事法的部門法地位的做法值得商榷。
基于中國特殊的憲政體制,軍事法體系以軍事權為邏輯起點,以軍事社會關系為邏輯主線,在區分軍事與國防關系的基礎上發展而來。其在國家法律體系中既不能劃到憲法相關法,也不能劃到行政法,而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中獨立的組成部分。[8]69
1.軍事法不能劃入憲法及相關法
軍事法與憲法的關系十分密切,軍事法體系中許多高位階的規范在某種程度上具有憲法及相關法的屬性。有臺灣地區學者采用“部門憲法”的概念,仿效德國憲法理論提出了“軍事憲法”的主張①此處所言臺灣地區學者以陳新民及其弟子李麒為代表。他們的“軍事憲法”相關理論體現在《軍事憲法論》、《軍事法理論與實務》等相關著作中。依陳新民所言,軍事憲法是德國憲法學的一個概念。舉凡憲法中與國防、軍事、戰爭有關的規范與理論,都包括在這個廣義的軍事憲法中。參見陳新民:《軍事憲法論》,揚智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3頁。也有我國大陸學者據此從形式意義和實質意義上對“軍事憲法”展開探討,但“軍事憲法”概念的科學性尚待求證。,憲法與軍事法之間的傳統隔閡被打破。但不可否認的是,軍事法體系與憲法及相關法仍保持相當的距離。比如,軍事法體系中關于武裝力量指揮和管理的法律規范、軍地之間協作性規范等都不能以憲法及相關法所取代。
2.軍事法不能劃入行政法
我國特殊的憲政體制預設了軍事法體系的獨立地位。軍事法無法納入行政法體系,因為軍事法直接服從的是黨和國家的軍事利益,而不是行政法上的一般公益。如果將軍事法納入行政法體系,在憲法源頭上必然推導出軍事權隸屬于行政權的結論,這與我國憲政體制明顯抵觸。從我國立法體制看,國務院與中央軍委享有平等的憲法地位,軍事法與行政法在制定主體與適用范圍上都不相同,將軍事法劃入行政法也是說不通的。
軍事法是一類相對封閉的規范系統,我國歷史上有“國容不入軍,軍容不入國”的說法。②從現代國家的價值追求看,民間生活是社會的目的性取向,軍事生活則是社會的手段性安排,這決定了軍事法是區別于一般部門法的特別法律部門。但與此同時,現代軍事利益的維護早已超出了傳統軍隊范圍,軍事法的適用空間也具有了超出軍隊的普適性特征。由于種種原因,目前我們還難以從法律體系理論角度對軍事法的部門法地位予以明確。但是,從邏輯上分析,既然軍事法必然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既然我們無法將軍事法納入任何一個相關部門法,那么軍事法也就只能是法律體系中一個特別的部門法。
需要指出的是,以邏輯推理的方式解析軍事法的部門法地位實在是在我國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理論尚不完備的前提下的無奈之舉。法律體系理論的完善是浩大的工程,除建立部門法劃分的統一標準,糾正法律體系內容過于單一的缺陷外,還必須盡力避免立法中心主義的影響,明確一個能夠統攝整個法律體系的價值理念或理性法則。我國缺乏這樣一個最高價值理念或法則,所以才往往以政策主導立法,使法律體系的建構缺乏客觀性。
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那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的形成,只能是在總體框架上來講才能成立,而且這一結論的宣告,在很大程度上是處于完成政治目標上的考慮,而不是從法律體系內部完整性上進行的判斷。”[17]在軍事法的部門法地位尚待權威立法機關予以明確之前,認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業已形成,顯然是一種過于樂觀的估計或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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