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建和 周善兵
(重慶市潼南縣教師進修學校;重慶市潼南中學校)
任何一次閱讀經典的行為都將是冒險。閱讀魯迅當列其中。如何解讀魯迅的作品,如何讓學生更好地理解魯迅?最好的方法莫過于讓學生直面作品本身,就如現象學的口號“回到事情本身”。直面作品,就是貼近文本,拋去成見,在去蔽的過程中讓作品的意義顯現。
文本細讀(close reading)被英美“新批評”派奉為圭臬。雖其流于形式主義,但也給我們該怎樣閱讀作品帶來不少啟示?!凹氉x文學作品的過程是一種心靈與心靈互相碰撞和交流的過程。我們閱讀文學,是一種以自己的心靈去探索另一個或為熟悉或為陌生的心靈世界?!被诖耍屛覀兺ㄟ^文本細讀,向偉大心靈靠近。
魯迅以“藥”作為小說的題目,但文中再也沒有提及一個“藥”字?!八帯币怀鰣?,就退了場。字面意義上的“藥”雖然退隱,但“藥”的幽靈卻一直在文本中、在作者的世界里,在讀者的閱讀中徘徊??梢哉f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因此,我們在教學時,需特別提起同學的注意。魯迅的目的何在?就如閱讀柏拉圖對話錄,幾乎都寫蘇格拉底的事,但在眾多對話篇名中真正出現“蘇格拉底”字樣的只有《蘇格拉底的申辯》一篇。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這暗示著柏拉圖終其一生的寫作都在為蘇格拉底辯護。“藥”僅僅是“藥”嗎?從《吶喊·自序》來看,魯迅一生是尋藥的一生。起初,他為了父親的病指望中醫,失望之后,東渡日本研習西醫,但在日俄戰爭紀錄片中,他又看到了有著強健體魄,麻木神情的眾多看客同胞后,失望之余又把目光投向了文藝,但文藝又如何呢?希望本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藥方的尋求只是反抗絕望罷了。由此看來,“藥”在魯迅的世界種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
“藥”作為一種希望,能對癥下“藥”時,藥就是良藥,否則就會變為毒藥。
在《藥》中,“藥”到底指什么?人血饅頭,這是字面意義上的替代。此種替換,掩藏的是尷尬與斷裂。“人血饅頭”最初來自一個不明身份的“犯人”,在康大叔的言辭中明確為“夏瑜”,最后轉為深層次隱喻“啟蒙、拯救”。血作為夏瑜生命的象征,作為他拯救社會的“藥”,在小說一開始就終結了?!八帯痹谙蔫み@里,是“革命”,是“啟蒙、拯救”的隱喻義,而在華小栓、華老栓那里,則是治療身體疾病的“藥劑”?!八帯迸c“人血饅頭”在特定語境的重疊,意味著言辭背后深層寓意的消解,從精神的藥劑到醫治身體病癥的藥劑,啟蒙者想給的東西,卻是被啟蒙者不想要的,這一轉化無疑是一個巨大的反諷。劊子手是以殺人為職業的,是靠革命者的“血”賺錢為生的,所以他是賣“血”者,也是賣“藥”者,康大叔就屬此類。
從“藥”的簡單釋義,我們發現“藥”既是希望,也是絕望,魯迅對“藥”功效的存疑,也意味對啟蒙的反思。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陽還沒有出,只剩下一片烏藍的天;除了夜游的東西,什么都睡著。
這是《藥》的開篇。魯迅為何要以此開頭,它僅僅是簡單的景物描寫嗎?大多數學生在閱讀時,都止步于此。大凡經典作品,都如浮在海面上的冰山,冰山一角的顯現自有其深意,就如山水畫中的留白。閱讀的行為,其實就是挖掘其深層意蘊,尋求作者的微言大義的過程。
如卡夫卡的《城堡》開頭:
K.到達時,已經入夜了。村子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城堡山連影子也不見,濃霧和黑暗包圍著它,也沒有絲毫光亮讓人能約略猜出那巨大城堡的方位。K.久久佇立在從大路通往村子的木橋上,舉目凝視著眼前似乎是空蕩蕩的一片。
城堡的隱,城堡方位的不明確,“空蕩蕩的一片”,一切都預示著城堡實質上的虛無,作者通過這樣的敘述,其實已經告訴我們:K.是永遠也進不了城堡。
亦如高中課本中卡夫卡另一杰作《變形記》開頭:
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
人的異化,世界的荒誕,一開始便定下了基調。
華老栓與夏瑜在刑場的相遇,但卻不相見的事實,正是被啟蒙者的麻木愚昧與啟蒙者的清醒孤獨真實寫照。他們雖同處一空間,但啟蒙主體與啟蒙客體的溝通卻無法達成。開篇描寫,實質上已經告訴我們:啟蒙被懸置了起來,啟蒙是無效的。
在過去《藥》結尾的教學中,我們主要把目光停在了“花環”和“烏鴉”等意象上。這可能源于魯迅《吶喊·自序》中曾寫道:“在《藥》的瑜兒的墳上平空添上一個花環”。先生扔下這塊香蕉皮,我們順勢踩上后,當然也是溜得自得其樂。既然“花環”是曲筆,那么我們為何還要盯著“花環”一直不放?還有沒有其他意象昭示了魯迅的復雜情感?
通過文本細讀,我們發現了“枯草意象”?!翱莶菀庀蟆背霈F在作者對墳地的自然景象的描述中。
微風早經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一絲發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細到沒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
“枯草”首先讓我們想到了魯迅的《野草》。他在《野草題辭》中這樣寫道:“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鄙趬災沟目莶?,無疑是特定場所的野草中的特例,是先生自愛的野草,而不是粉飾地面的野草。那么,在文中“枯草”意指什么?“枯草”所在場所是“墳地”,周圍是“死一般靜”,其“支支直立,有如銅絲”的形象特征,這一特定意象讓我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啟蒙者與被啟蒙者的關系。啟蒙者的孤獨,被啟蒙者的冷漠麻木,營造出的正是這樣的情境。
通過對魯迅《藥》的簡要讀解,我們意識到在小說閱讀教學的過程中,作者的世界、文本的世界、教師的世界、學生的世界,同時交織出現,文本意義的生成也在相互的對話過程中得以實現。閱讀的行為,基于成見的不可避免性,只有不否認作者意圖,不割裂讀者感受,回到作者,回到文本,也只有以此為原則的文本細讀才能更好地走進文本,走進作者。
[1]趙毅衡.“新批評”文集[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2]陳思和.文本細讀在當代的意義及其方法[J].河北學刊,200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