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雪
(宿遷市廣播電視大學基礎教育系,江蘇宿遷223800)
女性寫作在當下已成為文學創作中不可忽視的一部分,它使女性不再作為歷史的他者出現,而是以主體的身份表達自己的話語。這其中嚴歌苓的表述尤為突出,她創作的一系列移民女性形象不僅言說了女性的生存困境,也填補了中國當代女性文學創作中對女性形象書寫的一項空白。當歷史重新進入當代人的寫作,嚴歌苓的寫作也發生了轉型。她把視野重新投射到中國革命時期的民間,以女性生命體驗抒發不同于主流話語的聲音。同時又潛在地呈現了女性在追求自我過程中的話語表達。
翻開作品,就會看到一個潑辣、自信、栩栩如生的農村女性躍然于眼前。可以說王葡萄身上濃縮了中國封建社會女性命運最悲慘的成份。她以孤女的身份被同鄉賣作童養媳,年僅十四歲就成了寡婦,似乎所有的不幸都降臨到她身上。她本應是一副唯唯諾諾、膽小怕事的模樣,然而卻偏偏出乎人們的意料,作者賦予她以純然天性的本我存在。無論是在言語還是舉止上都釋放出其本身的活力。她處處表現出與傳統相背離,無時無刻不表現出自我的存在。在外人看來她是一個“不正常的人”。因為傳統觀念里“凡是懂禮貌的人說話眼睛要避開對家,比如小媳婦說話耷拉下眼皮才好看,大閨女更得懂得不往人眼里瞧”[1]。幾千年來對婦女的規訓在王葡萄身上徹底被消解。她不但直眼看人,還拋頭露面替公公到外面收債,甚至為了捍衛自己的利益敢與男人都畏懼的無賴和兵匪斗。在她的身上呈現出現代文明所欠缺的自然和潑辣。
王葡萄之所以能夠保留著純樸本真的自然性是因為她認為人是最重要的,生命的存在超越于任何之上,沒有什么比活著更為重要。她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不在乎別人的眼光,“越不叫她干啥,她越干啥”[1]。在正常人眼里“她是個瘋子不是?眼睛不回避人,沒有膽怯,不知輕重”[1]。她的行為無疑是與傳統相悖的。她的大膽不是因為她無知所以無畏,而是她把“自我”的思想與行為看成其生活本位,她是為自己而活不是為別人活。正因為有這種想法她才對外界的說法聞而不見,她做每一件事都出自對自我的認同。“但葡萄怕誰呢?她胸脯一挺,下巴一抬,我葡萄是風流寡婦又怎樣?”[1]面對將會出現的流言蜚語和責難,她笑“誰也逼不死王葡萄”“把他美的——讓他們看看我活得成活不成”[1]。她的自主意識使她不會成為封建禮教貞節牌坊下的祭品。丈夫死后,她沒有把貞節看得比生命重,她比任何一個寡婦活得都自在。無疑王葡萄成為嚴歌苓期許的生命存在方式的理想化表達。作者試圖探索一種生命存在方式的可能性,這樣的生命身心如一、渾然自在、盡顯生命本真姿態,以此表達她對生命存在的某種理想化訴求。
文本中多次出現葡萄用她那“生坯子”的眼睛從下向上看人們的腿,“她從小就懂得看人的腿,腿和腳比人的臉誠實,撒不了謊”[1]。如果說眼睛是人們心靈的窗口,那么腿則是人們意識的執行者。文本中無數條腿多次出現,搖擺不定的農民看到別人的行動,也趨之若鶩。“他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他們被周圍人的理直氣壯給震了,也就越來越理直氣壯。剝削、壓迫、封建不再是外來的新字眼,它們開始有意義”[1]。正如魯迅指出,“中國的農民在變革運動的開始,往往困于歷史的惰性,趨于保守;而一旦發動起來常有趨向狂熱的極端”[2]。作者沒有對革命發表任何意見,而是通過葡萄對革命的認識潛在地表明人們對革命的盲從。這種盲從不僅僅是利益的驅使,更源于人們的趨同心理,幾千年的文化積淀形成了人們這種趨同心理,尤其是深受壓迫的民眾,有著根深蒂固的觀念——槍打出頭鳥。他們本著無過無不及、明哲保身的中庸觀念,隨波逐流,因而在舉手表決時,民眾心里知道孫懷清是好人但仍同意判他死刑,因為他們怕連累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同樣他們也認為孫懷清被判死刑是因為他愛逞能出風頭的結果。
作者以女性視角看民眾的文化心理,也把女性推到前臺,通過“她”的話語表達對革命政治的看法。歷次的革命都以反抗壓迫翻身作主為口號,于是葡萄的身世成為解放的依據。然而葡萄對革命一無所知,也漠不關心。訴苦會上,她與人大打出手;勞模會上,她痛斥光說不干;大煉鋼鐵時,她死抓住喂豬的鐵鍋不放;開會時她不是納鞋底就是插科打諢;更重要的是她居然敢窩藏“反革命分子”二十多年。她處處與革命唱反調。在革命的狂潮面前,她成了一個“沒有覺悟”的人。這一方面是因為革命宣傳的道理是她不能理解的,另一方面是她也看到了革命本身存在著不合理性。可以說王葡萄的思想和行為代表了當時民眾的普遍心理。嚴歌苓沒有陷入主流話語的漩渦,而是站在民間立場上重新審視革命的有效性。把被主流話語遮蔽了的民眾心理暴露出來。
嚴歌苓站在女性立場上對宏大革命歷史事件中女性的生存進行了反思。通過幾個寡婦的遭遇對女性命運進行關照。翻開《第九個寡婦》,就會看到一幕幕在苦難中掙扎的生命。抗日戰爭中“九個花樣年華的寡婦,最年長的也不過二十歲,最小的才十四歲”[1],她們便是戰爭的犧牲品。作者把她們的犧牲與民族危難連接到一起,使人們看到加注在女性身上的種種不幸,也對女性的生存建構了多種可能性——如何沖破命運的枷鎖。九個寡婦中的八個為救八路成為“英雄寡婦”。無論她們的行為是出于自身的覺悟還是人性的悲憫,都注定了她們的人生將發生巨大的轉變。外在的光環畢竟代替不了以后的生活,于是“政府出面做大媒給年輕寡婦們尋上好人家”[1],實現了人們對“英雄寡婦”的善待,大部分都象李秀梅一樣嫁人生子,似乎這便是她們最好的歸宿。然而當一次次的運動災難來臨時,她們依舊無處逃匿。李秀梅的丈夫被迫害投河而死,剩下孤兒寡母艱難度日。這也是大多數女性生存狀態的寫照。
作為弱勢群體的女性沒有逃脫生存困境。于是,蔡琥珀走出了家庭投入到革命的洪流中尋求自身的解放。她在被公婆折磨死之前逃離了家庭,邁出了自身解放的第一步,成為一個革命的“鐵娘子”。如果說抗戰時她還有女性的善良,那么新中國成立后接踵而來的革命里,她卻變成了一個迫害狂。如惡魔般四處抓反革命分子,完全成為革命集體的工具。不可否認,她“確實不再臣服從屬于男人,但她與男人同樣從屬于這一個凌駕于一切人之上的中性的集體或集體的象征”,并“在政治、人格上的自主和獨立均以從屬和臣服這一集體為前提,從而獲得這一集體象征所允諾的獨立平等,又以消失自我為代價——不僅消除自我與角色的差異,而且消除個體差異”[3]。
與之相反的是王葡萄。葡萄一直處于政治之外,立足于民間,憑著踏踏實實的勞動實現自身的價值。當人們扔下農具光喊口號不勞動時,她披星戴月為養豬奔波。“勞動模范”的光榮稱號沒有給她帶來任何實惠,她仍舊辛辛苦苦地喂豬,賣豬的錢仍舊無法補救隊里不勞動所欠的債務。似乎在王葡萄身上我們看到了女性能夠把握自身的命運,她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勞動,但勞動創造的價值并沒有獲得應有的利用,她自身的價值仍沒有得到實現。因而她也沒有改變幾千年來女性的生存困境。作者在文本中描繪了三種女性的生存狀況,以引起人們對女性命運的思考。
嚴歌苓以深切的女性體驗,塑造了一個個鮮活的女性形象。在《第九個寡婦》中,她把女性放入歷史的場景中,從生存狀態、政治環境以及女性自身不同方面對女性命運進行書寫,并站在民間立場上通過女性視角表達有別于主流話語的聲音。潛在地表明她對女性生存狀態的關注與反思。
[1]嚴歌苓.第九個寡婦[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2]錢理群.心靈的探尋[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3]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