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師詩文的藝術風格

王晚霞

（湖南科技學院 學報編輯部，湖南 永州425199）

弘一法師（1880－1942），天津人，原名李叔同，幼名李成蹊，學名李文濤，字叔同，小字三郎，出家前還有許多曾用名，如：李漱筒、李廣平、李哀、李岸、李嬰，藝名李息霜等；出家后名演音，號弘一，別署名有：一音、弘裔、曇昉、月臂、僧胤、慧幢、之言、善夢等，據劉質平《弘一上人史略》記載約有筆名兩百。［1］（P100）晚年自號晚晴老人、二一老人。弘一法師是近代著名高僧，他在音樂、美術、繪畫、書法、戲劇等藝術領域均有建樹，還曾在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南京高等師范學校（南京大學前身）任音樂、圖畫教師，有自己的教育思想。同時，他也有不少詩文創作，包括詩歌、詞、文，還有一些疏銘傳記、序跋題記等。出家后，也有一些各體文學作品。有學者將法師一生作品分為少年在津時期、在滬和留學時期、杭州任教時期、出家為僧時期四個階段，［2］（P63－64）我們閱讀法師的各體文學作品，發現其藝術風格以出家為界呈現出截然不同的特點，分為兩個階段似更適宜。

一、出家前：情采流風

李叔同出生在官宦富商之家，經濟基礎殷實，受到良好教育，并且在1905年秋，東渡日本學習音樂、繪畫等藝術，同時參加話劇團體“春柳社”，他曾多次在劇團公演時飾演主角。六年后回國，之后分別在天津、浙江、南京任教職，同時還曾任報紙編輯、組織社團活動，有一定社會影響力，直到1916年寒假。此期間李叔同正當人生盛年，無論是家庭、學習、事業，都發展狀況良好，可謂前途無量。這個階段中，他寫作的詩詞、文章特點十分鮮明，體現為以下幾點：

（一）詞采艷麗

用“華美”來形容李叔同出家前所作詩文，應該并不過分，許多詩詞都有這樣的傾向。我們從其詩詞中略擇取以下詞語：籬畔菊花未老，嶺頭又放梅花、［3］①本文未標明的引用文獻皆出自此書，下不再注明。空中樓閣畫中身，風和聞馬嘶、柳如眉、解羅衣等，又如：陽春常駐、門外風花各自春、春宵苦短、自由花開八千春，春來秋去忙如許，春夢一覺秋風寒，春入離弦，春江花月媚，等多用“春”字，《春游曲》中更是“春”不離句。“春”這個字出現的頻率比較高，可見詩人此時的心態正如春天般和睦溫暖、春生萬物。春天是一切萌芽、生長、勃發的季節，是生命力旺盛的象征。喜用“春”字，正說明此時詩人的得意、快樂。

《戲贈蔡小香四絕》，雖是戲謔之筆，但其詞寫得香艷濃美，足可見李叔同刻畫美女撩人之態的文筆，挑選其中三絕如下：

眉間愁語燭邊情，素手摻摻一握盈。艷福者般真羨煞，侍人個個喚先生。

云髣蓬松粉薄施，看來西了捧心時。自從一病懨懨后，瘦了春山幾道眉。

輕減腰圍比柳姿，劉楨平視故遲遲。佯羞半吐丁香舌，一段濃芳是口脂。

其中所見，眉間、愁語、素手、一握盈、云髣蓬松、粉薄施、輕減腰圍、比柳姿等，這幾乎可以和宋人之閨房詞作相媲美了。到“佯羞半吐丁香舌，一段濃芳是口脂”兩句，則近乎情色艷艷。

（二）意象鮮明

華麗的詞語加之得意的心境，塑造出的意象自然不會是平淡寂靜，而是濃郁、鮮明。如以下詩句：文采風流合傾慕、文采風流四座傾、新月撩人，“陌上青青草，樓頭艷艷花”，有女猶含羞，秋娘顏色嬌欲語，后日相思等，這些都是翩翩少年佳公子眼中充滿情緒的世界。甚至于秋天，他都能寫出風流意思來：

十里明湖一葉舟，城南煙月水西樓。幾許秋容嬌欲流，隔著垂楊柳。

遠山明凈眉尖瘦，閑云飄忽羅紋縐。天末涼風送早秋，秋花點點頭。

悲秋的不僅是文人，許多人看到秋天的蕭瑟都會有惆悵寂寥之感。而李叔同眼中的早秋景象明凈、安寧、閑適，秋容嬌羞、秋體清瘦、秋花清秀，儼然是一個江南水鄉女子的玲瓏婉轉。

《春游曲》中，描繪的完全是一個由春風、春人、春妝、春花、春舞、春陽組成的一副鮮艷、馨香、熱鬧、歡樂、鶯歌燕舞的春景圖：

春風吹面薄于紗，春人妝束淡于畫。游春人在畫中行，萬花飛舞春人下。

梨花淡白菜花黃，柳華委地芥花香。鶯啼陌上人歸去，花外疏鐘送夕陽。

另有詞作《春景》［4］（P209）亦是如此，其中春的意象突出，色彩繽紛，動感強烈，詞中有畫，藝術感十分濃郁。這些生動、美麗的佳人、佳景、佳意象，都是詩人很關注、很喜歡的對象，那時詩人就生活在這樣熱烈紛雜的多彩世界，所以筆下的詩文意象亦是如此。

（三）情感熱烈

詩人曾寫道：“一草一花是愛根”。詩人作品大多寫得情意綿綿，不僅用“情”這個字，如“情適閑居賦”、“楊柳無情”，詩人還用“盡是無憑據”的“銷魂”，用《愛》：“愛河萬年終不涸，來無源頭去無谷”，從正面表達感情。

詩人還從負面或側面抒發濃郁的情感。如用“愁”字：“絲絲化作愁千縷”、“春來春去耐愁何”、“杜宇啼殘故國愁”、“怎把新愁吹漲”、“莫把愁顏破”、“人間那覓埋愁地”、“唱罷秋墳愁未歇”、“似我亂愁交并”，［4］（P192）真是“怎把這重沉沉一個愁擔兒消除”。愁，都緣情而起，無情必不愁，如用“苦”字：月似解人離別苦；如用“腸斷”：可憐腸斷念家山。這些苦，都是由于有飽滿熱烈的需要傾瀉的感情而不得，從而分泌出的苦。

（四）氣勢剛健

并非詩人所有作品都寫的溫軟纏綿，也有風格剛健、氣質陽剛的作品。主要體現在對國家民族未來的擔憂和對自己將來的期望。最有代表性的便是著名的《感時》：“杜宇啼殘故國愁，虛名況敢望千秋。男兒若論收場好，不是將軍也斷頭。”這既包含對國家未來的憂懷，也對自己的理想未來有霸氣逼人的規劃。另一首《登輪感賦》：“感慨滄桑變，天邊極目時。晚帆輕似箭，落日大如箕。風倦旌旗走，野平車馬馳。河山悲故國，不禁淚雙垂。”氣象宏偉，境界闊大。“鼠子膽裂國魂號，斷頭臺上血花絮”，則更是悲愴有力、感情飽滿。另一首《滿江紅·民國肇造填滿江紅志感》：“皎皎昆侖，山頂月，有人長嘯。看囊底，寶刀如雪，恩仇多少。雙手裂開鼷鼠膽，寸金鑄出民權腦。算此生不負是男兒，頭顱好。荊軻墓，咸陽道，聶政死，尸骸暴。盡大江東去，余情還繞。魂魄化成精衛鳥，雪花濺作紅心草。看從今，一擔好河山，英雄造。”寫的浩大深厚，充滿對祖國河山的熱愛，讀來慷慨激昂，蕩氣回腸。其中男子的陽剛與血性，顯而易見。還有《出軍歌》，［4］（P190－191）五節中分別用鼓、勇、行、同、戰四字的反復，寫出了戰士奮勇前行的豪邁。

二、出家后：清凈莊嚴

1918年舊歷7月，李叔同到杭州虎跑定慧寺披剃出家，同年9月，法師到杭州靈隱寺受具足戒，共49天，從此成為一個“比丘”。［2］（P11）法師在《我在西湖出家的經過》一文中，這樣陳述這段經歷：“落發以后仍須受戒的，于是由林同莊君介紹，到靈隱寺去受戒了。靈隱寺是杭州規模最大的寺院，我一向是很喜歡的。我出家以后，曾到各處的大寺院看過，但是總沒有像靈隱寺那么好！”［5］（P15）法師之后還分別在1918年秋、1922年夏掛單靈隱寺。出家以后，法師的活動僅限于佛教界，主要活動于浙江、福建一帶，后示寂于泉州。出家后“法師有生之年，研律、著律、講律、弘律。”［6］（P312）法師曾在《發愿文》中說：“愿以今生，盡此形壽，悉心竭誠，熟讀窮研《南山書鈔》，及《靈芝記》，精進不退，逝求貫通，編述《表記》，流傳后代，冀以上報三寶深恩。”因此，之后詩、詞、文作明顯減少，從內容上分析，法師大量寫作的都是與護持佛法、弘揚佛法相關的，詩作如此，其余還有佛學論述、有關僧人的疏銘傳記、對有關光大佛學的研究著作等所作序跋題記，以及在各處的推崇佛法的演講。我們可以看到，法師將其所余精力，都集中放在了佛學上，其特點與出家前迥然有別。

（一）佛學意味濃厚

首先體現在詩作中采用大量佛學詞語，這在法師所寫題贊、題偈、說偈中隨處可見，此不贅述。其次是法師寫作多與弘法有關，如《印光法師文鈔題贊》、《西冷華嚴塔寫經題贊》、《竹園居士幼年書法題偈》、《〈五戒持犯表記〉序》、《〈大方廣佛華嚴經凈行品〉偈后記》、《〈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記〉序》、《校刻〈五戒相經箋要〉校序》、《金陵刻〈華嚴疏鈔〉題記》、《胡寄塵編〈四上人詩鈔〉題記》、《〈華嚴集聯三百〉序》、《華嚴經普賢行愿自在菩薩章序》、《〈地藏菩薩本愿經白話解釋〉序》、《〈地藏菩薩本愿經說要〉序》、《〈隨機羯磨疏〉跋》、《佛說阿彌陀經義疏擷錄序》、《本妙法師般若心經論解序》等等，還有很多類似的序跋題記。弘一法師還為了識律師、心燦禪師、法空禪師、本妙禪師作傳。

（二）行文恬淡莊嚴

此時法師也寫作一些詩詞，但風格與出家前有天壤之別，判若云泥。此時詩文完全不見那時的艷艷華彩，而是干凈、謹嚴、清晰、準確。如《李卓吾像贊》：“由儒入釋，悟徹禪機。清源毓秀，萬古崔巍。”［4］（P226）用詞平淡，不事奢華。《凈峰種菊臨別口占》：“我到為種植，我行花未開。豈無佳色在，留待后人來。”［4］（P224）行文通順流暢，平實簡易。《〈淡齋畫冊〉題偈》：“鏡華水月，當體非真。如是妙觀，可謂智人。”［4］（P221）精妙而不取巧，干凈而不淡漠，莊嚴而不呆板。法師還作《清涼歌五首》，［4］（P183－184）包括《清涼》、《山色》、《花香》、《世夢》、《觀心》，讀之會頓感如水清涼，山色如幻，甚至于花香也要心清才得聞出妙來，世間諸事，猶如夢中。五歌創作心境安寧簡靜，可謂是“洗練沖淡，超詣蘊藉”。［7］（P81－85）

三、共同點：情感真摯

我們常說多情乃佛心，無情無佛種。對世界的感受，總是和情感相關，一些人出家的緣由，正因于太愛這個世界，要以佛法給世界帶來更大的改善。弘一法師在出家前所作詩文，與出家后所作各體文章，其中都飽含對人世的大愛。鮑國華先生曾專論弘一法師“入世的才情和出世的有情”，［8］這種“情”貫穿著法師的一生，當然也顯著地體現在他的詩詞文創作中，我們簡要概括為以下兩點：

（一）愛國

出家前，李叔同曾作歌詞《祖國歌》、《大中華》、《金縷曲——留別祖國，并呈同學諸子》、《滿江紅·民國肇造填滿江紅志感》、《愛》、《哀祖國》等抒發愛國深情，他在《我的國》中高呼“我的國萬歲、萬歲萬萬歲”，歌詞“直抒胸臆，赤膽忠心，表達與祖國生死相依的熾熱情懷”，［7］其對國家民族的熱愛屢屢言之于表，他“一貫是堅定執著的愛國者”。［9］

出家后，弘一法師曾直言：“佛法實能輔助國家，令其興盛，未嘗與愛國之行動相妨礙。”［5］并在多處、多次反復重申這個思想，同時付之以實際行動。1931年在浙江慈溪白湖金仙寺為青年學生寫下了《清涼歌五首》，寫成之后，法師“感到歌詞文義略顯深奧，非一般青年學生所能解，于是他決定請芝峰法師代撰歌詞的注釋。”法師還把歌詞“交給劉質平及其學友分別作曲”。［10］（P87）1937年為廈門市第一屆運動會譜寫了會歌。他與弟子豐子愷耗費多年著力策劃《護生畫集》，教人存良向善，并為之配詩二十八首左右。法師在多處演講，凡講除去教人念佛，就是行好事做善事。

（二）禮佛

出家后所寫詩文，大多與佛學相關毋庸贅言。我們在李叔同出家前所寫的詩文中，也時常可以發現佛學的影子，如：詞《化身》：“化身恒河沙數，發大音聲。爾時千佛出世，瑞藹氤氳，歡喜歡喜人天”；［4］《茶花女遺事演后感賦》：“誓度眾生成佛果，為現歌臺說法身”；《初夢》：“妙蓮華開大尺五，彌勒松高腰十圍”；《南南曲·贈黃二南君》：“在昔佛菩薩，跌坐赴蓮池。始則拈花笑，繼則南南而有辭。”

弘一法師的學生曹君曾說：“在我們熟悉的歌曲中，‘落花’、‘月’、‘晚鐘’三歌正代表他心靈的三個境界。”其中，“落花”是他中年后，對于生命無常的感觸；在“月”中，他作超現實的想望，把心靈寄托于彼岸；到“晚鐘”，他感到靈魂沒有寄托，從而到“神之恩大無外”的境界尋求寄托。［11］（P4－57）而《落花》中的“紛，紛，紛，紛，紛，紛……”，“寂，寂，寂，寂，寂，寂……”，直言人生浮華若朝露；《月》中反復陳述“惟愿靈光普萬方”，“虛渺無極，圣潔神秘，靈光常仰望！”《晚鐘》中發出“眾生病苦誰持扶”的疑惑，認為“惟神憫恤敷大德”，向往“浴靈光兮朝圣真，拜手承神恩！”結束直接說“鐘聲沉暮天，神恩永存在。神之恩，大無外！”［4］（P178－180）如此對佛步步遞進的尊崇，都在他尚未出家的時候，可以說，李叔同這時便有“成就無上正覺的佛家愿想”。［12］

（三）認真

豐子愷先生曾在《懷李叔同先生》一文中提到李先生一生很重要的一個特征：凡事認真。“他立意要做翩翩公子，及徹底的做一個翩翩公子”；“要做留學生，就徹底的做一個留學生”；“學道就斷食十七日，也是他凡事‘認真’的表示”；“弘一法師由翩翩公子一變而為留學生，又變而為教師，三變而為道人，四變而為和尚。每做一種人，都做得十分像樣……都是‘認真’的緣故。”［1］因為敏感多情，因為天資穎悟，因為愛這世界，愛著生活，所以認真，認真的生活，認真的體會，認真的做人作文。出家前因為認真，所以投入，所以情感體驗深刻，所以選詞用語都比較濃艷，意象比較熱烈；出家后，因為認真，所以學佛認真，以至于燃臂敬佛，［13］（P209）以至于刺血寫經。［13］（P303）

正因為認真這個特點，法師所有的作品讀來都令人不勝崇敬，無論是出家前情感熱烈的詩詞文作，還是出家后貌似恬淡寧靜的各體文學作品，其選詞煉字，都有從內心流出的摯誠。

弘一法師多才多藝，感情豐富，是藝術界不可多得的天才，更是釋家一代高僧。出家前，他的風流倜儻，讓人無盡嘆惋，他的絕佳才情，讓人惆悵、仰慕；出家后，他的凜然高風，讓人敬佩尊重，他的迷一樣的人生留給我們取之不盡的啟發，值得后人不斷窮索。

［1］天津市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天津市宗教志編纂委員會.李叔同——弘一法師［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

［2］涂敏華.李叔同詩詞創作軌跡及其影響［J］.福建論壇（社科教育版），2009，（10）.

［3］中國佛教圖書文物館.弘一法師［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

［4］蕭楓.弘一大師文集·文學·佛學作品卷［M］.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96.

［5］李叔同.李叔同說佛［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6］于凌波.民國高僧傳初編［M］.臺北：昭明出版社，2000.

［7］陳江紅.李叔同歌詞風格演變及思想進程探微［J］.宿州學院學報，2012，（7）.

［8］鮑國華.入世的才情與出世的有情——李叔同（弘一大師）新論［A］.新規劃·新視野·新發展——天津市社會科學界第七屆學術年會優秀論文集·天津學術文庫（上）［C］.2011－06－30.

［9］田玉德.李叔同：從風流才子到一代高僧［J］.老年教育（繪畫教育），2011，（1）.

［10］陳星.李叔同圖傳［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

［11］劉心皇.弘一法師新傳［M］.臺北：人間書屋出版社，1965.

［12］徐承.李叔同出家思想探微［J］.杭州師范大學學報，2009，（4）.

［13］陳慧劍.弘一大師傳［M］.北京：今日中國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