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思思
劉思思/中央民族大學外國語學院在讀碩士(北京100081)。
身份尋找一直以來都是華裔美國文學中重要表現的主題,在小說《喜福會》中,四對母女處于美國主流文化與中國文化的灰色地帶,同時又在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轉化身份,這種雙重文化和階級身份使得四對母女產生了迷茫和身份危機,從而提出對自我身份的質疑,開始以各自的方式尋找答案。
“物質第一性、意識第二性,物質決定意識,意識是對物質的反映”,馬克思主義這一基本原理表現在個人層面,即社會經濟地位決定了成員的自我意識。一個民族在遷徙和移民途中,認識會隨著社會地位的不斷轉變發生相應的變化。正如麗莎·駱在他那部極具影響力的著作《移民法案:亞裔美國文化的政治》中說的:“了解亞裔美國人的移民史就是了解……美國種族化根基的形成過程,也是了解美國資本主義發展的過程。”最近十幾年來,美國出現了各種不同類型的華人移民:既包括富有并且接受過良好教育的,也有受惠于類似“家庭團聚”移民法而來美的;有六十年代以來受亞洲各種政治與社會動亂的影響而來美的大批不懂英語的,也有毫無技術的。因此,美國華人社區便分化為兩個不同的社會經濟群體:郊區華人(定居于環境優雅郊區的中上階層華人)與唐人街華人(住在擁擠市區貧民窟的貧窮華人)。第一代移民的母親們(前者)和第二代女兒們(后者)對美國社會的不同態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經濟地位的不同,本文從經濟地位的角度分析母女兩代人在各自社會族群中的地位及自我意識。
1.美國移民第一代—母親們。小說中的母親們在中國時家境殷實,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其中一位母親鶯鶯來自一個富裕的上層中國家庭:“我們家是烏市最富裕的家庭之一,我們有很多房間,每一間房間里都有沉重華麗的桌子。每一個桌子都有鑲著玉小罐子,罐子里擺著適當數量的英國香煙,這些罐子也僅作為裝煙之用。我并不覺得這些罐子是什么貴重的東西,在我看來,不過是無用的垃圾罷了”。在“月光女士”中描寫中秋節那天的情形時寫道,“我注意到我袖子上的黑帶,上面有用金線繡的一朵朵小牡丹花,我記得媽媽用銀針一針一線地縫上含苞欲放的花朵,葉子和藤蔓。”由此可見鶯鶯家族的社會地位。鶯鶯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大小姐,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與之形成強烈反差的是到達美國之后的情況:被拘留三周,改名為貝蒂圣克萊爾,生肖由虎變龍。住在狹小的屋子里,穿著過于寬大的美國服飾,做著仆人的工作,試著說話的時候學美國人一樣活用舌頭。這些為了進入美國而不得不做的改變,讓鶯鶯變成了社會地位低下的無產階級,為了生活和意大利籍的丈夫結婚。鶯鶯從中國的上層淪為美國的無產階級,主要緣由是經濟地位的改變。來到美國之后,經濟地位的低下導致了鶯鶯對美國社會和文化的不滿和抱怨,由于無法融入新的社會和環境,她內心深處只認可和擁抱原來的中國傳統文化,并排斥美國文化。
安梅原本是大太太的女兒,是同輩中的地位最高。母親因被吳清強暴后成了四姨太,生活水平和社會地位有了很大的提高。當安梅隨著母親來到新家時,母親送給了安梅一件極為奢華的服飾“當我打開盒子時,所有羞恥和害怕消失殆盡。盒子里是一件白色的裙子,領子和袖子上都有小皺邊,衣服下擺是由六層小皺邊組成的裙擺。盒子里還有白色的絲襪,白色的皮鞋還有一個巨大的白色蝴蝶結頭飾。”小說中對吳清的豪宅做了詳盡描述,“向上不斷延伸的弧式樓梯,迂回地通向各個房間的走廊,在我右手邊是一個我見過的最大的房間,房間里放滿了堅硬的柚木家具,有沙發,桌子和椅子。沿著右邊的走廊,是更多充斥著更多家具的房間。在我左邊是一個更黑一些的房間,房間里都是外國家具深綠色的皮質沙發,獵犬的油畫,躺椅,紅木桌。[3]224由此可以看出安梅在中國的富裕生活。而來到美國后卻一無所有,英文表達能力也很欠缺,小說中處處有女兒糾正母親英文表達的例子,如當女兒羅絲婚姻觸礁時,母親把心理醫生(psychiatrist)說成phycheatricks,經濟水平的低下,語言的欠缺,讓母親一直抵觸美國社會,內心也一直保持著中國傳統思維。
吳素云的第一任丈夫是軍官,逃離中國時對她的穿著和紅木麻將桌的描寫,不難看出她的上層社會背景。除此之外,她還有很多的首飾,小說中描寫了她給女兒景美的手鏈,“這條帶著玉飾的金手鏈幾乎和我(景美)的小拇指一般粗,玉飾由綠色和白色兩種顏色混雜著而成,上面的雕刻也很精致。”然而來到美國后,生活并沒有像設想的一樣順利,丈夫要求她收起華麗的中國服飾和首飾,穿上褐色的襤褸衣衫,以防被別人認出是中國人。不會說英語,沒有生存技能的素云和林多不得不在工廠工作,飽受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從中國到美國,從一個家庭到另一個家庭,身份不斷地轉變,生存狀態的落差使母親們的心酸歷程得到更直觀的呈現。
2.美國移民第二代—女兒們。在美國出生的女兒們承載著母親們的希望,是實現“美國夢”的一代,是接受美國身份并開始融入美國社會的一代。小說中多次以居住地區作為身份社會地位的象征和標準。房產的所有權和居住地區的變化體現了女兒們“美國夢”的實現。如琳娜一家從不發達的中國華裔聚集區(舊金山海灣)搬到意大利移民區(舊金山北海灘)時,雖然只是小范圍搬遷,但按照父親的說法“我們要進入上層社會啦。”新入住的公寓樓一共有三層,每一層有兩個公寓,比起之前住的地方,這顯然是一個身份社會地位的提高。和母親來美國時的艱苦情況不同,琳娜說著一口流利的英文,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在一家建筑公司擔任合伙人,二十八歲時就已經是工程助理。和母親剛來美國時情況截然相反的薇弗萊九歲便成為象棋冠軍,之后在普萊斯水屋擔任稅務律師,從唐人街搬到高級日落住宅區,經歷了兩段和美國白人男子的婚姻,通過自身的努力,改善了自己的生存狀態,和初到美國的母親相比,晉升為美國中產階級,事業婚姻都很美滿,取得了和母親們相反的結果,即從“無產階級”到“資產階級”,成功融入美國主流社會,詮釋了“美國夢”。小說中,描述薇弗萊小時候學習國際象棋時母親說的話就對她未來成功埋下了伏筆,“美國的規矩,每個來美國的外國人都得熟悉規則,如果你不知道,法官會說,‘不行,回去吧。’他們不會告訴你為什么。而妹妹(家人對薇弗萊的稱呼)卻能按照美國的規則下棋。”羅絲就讀于伯克利大學,丈夫泰德是同校醫學專業的學生,父母經營著辦公用品的連鎖店。結婚之后他們在洛杉磯的阿什伯利海特買了一座帶大花園的三層維多利亞式住房,泰德在樓下建了一個工作室,方便羅絲在家里為平面藝術家擔任自由撰寫助理。房子是“橡木做的門,客廳里的窗戶上的染色玻璃,早晨陽光會灑入餐廳,吃早飯時還可以享受城市南邊的風光。”從對住宅的描述和羅絲的教育背景來看,羅絲開始融入美國社會,并決定為自己的婚姻奮斗,不再一味地聽從丈夫,讓他事事做主。這也和母親處理家庭糾紛時的做法大相徑庭,經濟社會地位的提升讓羅絲有了表達自己想法的勇氣。
在整篇小說中,不斷出現以物質來衡量人物經濟水平和社會地位的描寫。當素云談到自己在中國時的麻將朋友時,她說,她們和我一樣年輕,其中一個是軍官的妻子,另外一個是很有教養的來自上海有錢人家的女孩兒。還有一個女孩,雖然出身不好,但長得很漂亮,嫁了一個富有的老男人,她丈夫去世之后,留下了一大筆財產,讓她過上了比以前好的生活。素云并沒有描述她們的性格或者給出她們的名字,只是交代了身家背景。由此可見,她認為人都是以經濟條件、社會地位來衡量的。名字不再是區分每個人的標志,身份背景取代了這一功能。安梅和媽媽去往吳清宅子的路上,穿上媽媽買的新衣服的感覺是:穿上那些衣服,我覺得自己長出了新的四肢,必須學會新的走路方式。由此可見,穿著是經濟地位的體現。即使人物本身還是和之前一樣,但是穿上精致的新衣時,自己就變成了上層的一分子,就連走路的方式都要隨之變化。
母親和女兒的身份轉換,與物質的關系異常密切。兩代人同樣是美國移民,為什么會對美國文化有不一樣的態度,為什么不能融入美國文化?當小說中談到喜歡泰德的原因時,羅絲說:“我必須承認一開始被泰德吸引是因為他身上有著和我哥哥以及其他我交往過的中國男生不一樣的地方:莽撞,要求得到某樣東西以及預計能得到這樣東西的自信,固執己見,棱角分明的臉型,瘦長的身材,粗壯的臂膀還有他的父母來自紐約,而不是中國天津。”表現了作為第二代美國移民的女兒們對自己身份的認識,對中國文化的排斥以及對美國人甚至美國社會文化的偏向。雖然是中國長相,但是她們完全不了解中國文化,也不會說母語,當被誤認為越南人時第一反應則是回答“我是美國人”。而羅絲的母親安梅知道女兒在和泰德交往時的反應則是“他是一個外國人”,所以母親們雖已成為美國公民,潛意識里還認為自己是中國人。
經歷身份地位的轉換的第一代和第二代,無論是從資產階級轉為無產階級,還是從無產階級轉為資產階級,無論是由里到外認可自己的美國身份還是內心依舊保持中國思想和傳統,小說以對自己的身份認識為手段,升華了母女之間的矛盾,最后又以第二代移民生活狀況的明顯提高,詮釋了“美國夢”的意義。社會地位和經濟地位都有很大提升的第二代,不再像母親們一樣,做著按件計費的苦力工作,也不用擔心語言溝通的障礙,她們站了起來,在美國這片土地上找到了自己的定位。由此可見,經濟地位的提升才能促使移民在異國找到歸屬感,融入異國的社會中,而對身份的探尋和認知,也必須通過兩代人的共同努力和奮斗。正如湯婷婷在接受瑪麗琳秦專訪中提到的那樣“一個來自多元化的人,只代表了他從這個宇宙中有很多獲得信息的途徑。至于他會怎樣將多元文化結合在一起,如何認識他的意義和美,只能靠自己去摸索,這是個非常困難和持久的挑戰。”
[1] Lowe L.Immigrant Acts:Asian American Cultural Politics[M].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1996:29.
[2] 尹曉煌.美國華裔文學史 [M].徐穎果主譯,尹曉煌校訂,南京:南開大學出版社,2006:222-223.
[3] Tan A.The Joy Luck Club [M].Oversea Publishing House,1991.
[4] Lois T.Critical Theory Today:A User-Friendly Guide[M].London:Routledge,2006:53-80.
[5] 衛景宜.西方語境的中國故事 [M].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02.
[6] 胡勇.文化的鄉愁:美國華裔文學的文化認同 [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