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尚榮,袁超群
羅尚榮/華東交通大學副教授,碩士(江西南昌330013);袁超群/華東交通大學人文學院在讀碩士(江西南昌330013)。
20世紀30年代,郭昌鶴在《佳人才子小說研究》中談到才子佳人小說千篇一律的情節:
“某公子年少才美,七步成詩,以擇配過苛,二十未娶。某日出游,忽于某花園百花深處遇一女郎,驚為天人。與之語,嬌羞不能自抑,惟脈脈含情;以詩挑之,不拒,遂定白首。女郎蓋某顯宦女,年方二八,秀麗穎慧,并擅詩詞,以宇內才難,猶深閨待字;見生風流俊逸,方自慶得人。——會某奸臣聞女艷名,百計求為子婦。構陷多端;有情人因之備經艱苦。后生忽中狀元,奸人伏誅,生乃奉旨與女成婚。生三子,蘭桂騰芳,夫婦壽登九十,無疾而逝?!盵1]
聯系眾多的才子佳人小說就很容易歸納出這種小說的標準尺度:一見鐘情,兩相愛慕;詠詩傳情,私訂終身;蒙難離散,經受考驗;金榜題名,終得團圓。
《金云翹傳》在才子佳人小說中獨樹一幟。它突破了傳統才子佳人小說固有的一見鐘情、小人撥亂、及第團圓的敘事模式,而是賦予其新的生命意識和審美價值,突破了以往才子佳人小說中人物塑造的千篇一律。小說的主要人物王翠翹在歷史上有真實的人物原型,而且作者注意到了典型環境對人物性格的影響。隨著人物遭際的變化,人物性格也不斷豐富發展,打破了小人撥亂、破壞其愛情、最終多如意的俗套,而是創設極其復雜而獨特的遇合形式,充滿著真實的社會生活內容。小說不再把女主人公囿于閨房和后花園這樣的小天地,而是把她放到典型的社會大環境中。明代后期政治腐敗、社會黑暗、道德淪喪、秩序混亂、沒有公理和正義,官吏貪贓枉法,買賣婦女的不合理制度以及地痞豪奪、倭寇猖獗,使得人民的生命沒有保障,生活也不得安寧?!督鹪坡N傳》通過具體的描寫、藝術的處理,把生活中的矛盾沖突展示得尖銳激烈,表現了生活中的悲劇美。在明末清初眾多的才子佳人小說作品中,《金云翹傳》是最富有創新精神的,它在扭轉小說創作方向中起到了一定的先導作用,有著重要的歷史地位。
王翠翹與金重雖然是通過王翠翹的弟弟王觀的引導認識的,但是在日后兩人的相知、相愛、互定終身的過程中卻始終只有王翠翹和金重兩人,與其他人無關。這與才子佳人小說中的“媒人”有所不同:傳統的才子佳人小說,在兩個相愛的人中間,始終要有一個人在牽線,比如流傳最廣的《鶯鶯傳》里幫崔鶯鶯和張生傳遞信物的“紅娘”,流傳至今,紅娘已經是“媒人”的代稱了。而在《金云翹傳》里,既沒有別人的引見,也沒有人幫助他們暗度陳倉,一切都由王翠翹和金重兩人,在訂婚時天地為證,只有他們二人知曉,完全是私訂終身??此撇缓锨槔恚瑓s是為王翠翹后來的發展埋下了伏筆。
《金云翹傳》中的王翠翹,為了救自己的父親和弟弟出監牢,為了拯救自己的家,把自己賣了。本以為賣個良家,做人妾室,卻把自己賣到了妓院。本不愿為娼,拼死相抗,卻依舊中了老鴇的奸計,被一個裝模作樣的書生楚卿與老鴇秀媽合伙所騙,萬般無奈之下,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只好從了秀媽,去做娼妓。而后又被一個懦弱、怕妻子的書生納為妾,過了兩年安穩的日子。被書生妻子知道后被折磨了許久,允許王翠翹出家,在出家的過程中又被薄婆和薄幸賣入妓院,后被英雄徐明山所救,脫離妓院,成為徐明山的夫人。但好景不長,徐明山被假意招安的朝廷官員所殺,王翠翹又被迫嫁給一個督府,她不想嫁,于是在過錢塘江的時候欲投江自盡,后被覺緣救起。
從女主人公王翠翹的經歷中我們可以看到,青心才人把才子佳人故事的背景擴展到整個社會,更有社會意義。以前的才子佳人小說,佳人的活動范圍不過是自家的后花園或者離家不遠的寺廟。所受的生活打擊,不過是父母兄長的禁足或責罵,對女主人公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傷害。而王翠翹不僅被賣為娼妓,還遭人毒打,為人奴仆,身體和心理上都受到了致命的打擊。其他才子佳人小說中的女主人公,一般不會失身,既然是才子佳人,肯定會從一而終,即便在婚前失身,父母兄長也會憐惜,最后答應才子佳人團聚,成為夫妻,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
才子佳人都會受到各種外界的阻撓,有些是小人,如佳人的愛慕者;有些是父母或其他家人,或因身世,或因功名,看不起才子;有些則是世俗的觀念,如一些娼妓成為才子的妻妾時,才子會因為世俗的觀念而拋棄佳人;有些則是有了新歡忘了舊愛,如才子功成名就后,會因為原來佳人的身世或者其他而拋棄舊愛,成為所謂的“負心漢”。
在《金云翹傳》里,當官的不分青紅皂白就把王翠翹的父親弟弟關押起來,為了救父親弟弟,王翠翹只好把自己賣了四百五十兩銀子。隨后被馬不進帶走,王家的人和金重都不知道王翠翹具體在什么地方,金重想幫王翠翹也無計可施。過了十幾年,金重和王翠翹的弟弟都考中進士。金重補山東臨淄縣令,令手下人去尋找馬不進、秀媽,利用半點線索打聽到王翠翹這幾年的經歷,卻沒有她的確切消息。又過了兩三年,金重和王觀因為官場的事情,去江浙一帶尋找王翠翹,聽到她投江而死的消息,在祭奠時,被覺緣看到,才告知他們王翠翹沒死,引領他們和王翠翹相聚。
在小說里,沒有來自親人的阻力,王翠翹的父母知道王翠翹和金重的關系后,感覺自己對不起金重和王翠翹,王翠翹的弟弟王觀,盡力幫金重尋找姐姐。馬不進、秀媽也談不上是阻力,因為他們不知道王翠翹和金重的關系,也沒有刻意去破壞二者的關系,只是逼著王翠翹為娼,他們是這個社會的毒瘤,不是個人現象,是一個社會的總體現象。所以,只能去怨恨這個破敗不堪的社會,是整個社會造成了王翠翹的悲劇。
傳統的才子佳人小說,結局基本是“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子孫滿堂,無疾而終。”的“大團圓式”,主人公享受人間的美好,生活很幸福。另一類結局是男人金榜題名后,因為種種原因不能和原來的佳人在一起,另娶新歡,女主人公就會死亡,比如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后,投河自盡,詛咒男主人公下半輩子得不到幸福。
《金云翹傳》的結局,看似大團圓:金重當了官,王翠翹嫁給了金重。然而仔細看方知,大團圓只是人圓。王翠翹與金重只有夫妻之名,卻沒有夫妻之實。雖然金重不在乎王翠翹曾經的種種,然而王翠翹自己卻說:“且妾受辱之貞,惟此一線。倘郎必并此一線而污滅之,是郎非愛妾也,是仇妾也,妾又何感于郎哉!倘曰歡無所寄,嗣無可求,自有妾妹相承,何必以再生之薄命妾為有無哉!”[2]而金重也說:“今日方知知夫人不盡矣,夫人既以千古烈婦自得,我金重再以眼前兒女相犯,狗彘不如矣?!盵3]金重和王翠翹沒有子嗣,只有王翠翹的妹妹王云翹生了一個兒子。
看似圓滿的結局,只是給讀者一個安慰性的“圓滿”結局的象征,不讓讀者留有遺憾而已。也可以說這個結局只是為了滿足一種“大團圓式”的要求,而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大團圓。
雖然很多人把《金云翹傳》歸入才子佳人小說,但是它與才子佳人小說的不同之處還是顯而易見的,并且有很多不符合才子佳人小說的情節。有些小說評論家會單獨把這本小說詳細講述給讀者,它雖然算是才子佳人小說,卻有別于傳統的才子佳人小說,也可以說,從這部小說開始,才子佳人小說的體裁更寬泛,內容更充實,打破了傳統才子佳人小說的固定模式。
[1] 李劍國,陳洪.中國小說通史(清代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
[2]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3] 董文成.煉獄天使的魅力——談《金云翹傳》中王翠翹悲劇形象的塑造[A].明清小說研究(第五輯)[C].中國文聯出版公司,987.
[4] 杜松柏.《金云翹傳》的悲劇美學特征[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09(2).
[5] 邱江寧.《金云翹傳》:敘事模式與人物塑造的雙重突破[J].明清小說研究,2007(2).
[6] (清)青心才人編次.金云翹傳[M].北京:中國經濟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