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敏
余敏/南通大學文學院助教,碩士(江蘇南通226019)。
作家的文學審美風尚與時代文學息息相關:若上一代的文學風尚適應當時的社會政治、文化發展,則會被作家自覺地發揚;反之,則是對文風的反動。王惲處在宋金元交替間。金代文風在趙秉文與李純甫分別倡導的“尚平易”與“崇奇古”中發展,至金代末期,元好問調和了這兩種文風:內容上表現社會歷史,言意關系上強調“重意輕言”,堅持以“雅正”為宗旨,審美上以儒家“中和”準則為最高追求。由游牧文明向農耕文明急劇轉變的元初政權,急需一種穩定的、積極的文風來促進政權的穩定,元好問的文學觀正是此時所需要的。元初文人做了自覺的選擇,許衡、郝經、王惲都是這種文學觀的繼承者,《秋澗集》保留了王惲大量的散文審美理論,其創作也踐行著他的審美理論。
王惲在《遺安郭先生文集引》中,直接提出了自己的文學審美理論:文章雖推衍六經、宗述諸子,特言語之工而有理者爾,然必須道義培植其根本,問學貯蓄其穰茹,有淵源精尚其辭體,為之不輟,務至于圓熟,以自得有用為主,浮艷陳爛是去,方能造乎中和醇正之域,而無剽竊撈攘、滅裂荒唐之弊,故為之甚難。名家者亦不多見。
這一段話是王惲文學觀最直接完整的表述,明確指出了其散文審美理論中最核心的概念——“中和醇正”與“自得”。
王惲的散文審美理論以“中和”為核心。《禮記·中庸》對“中和”的定義是,“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后代哲學家與文學家的理解多是在此基礎上的闡發。“中和”成為王惲散文審美內核,來源于他的哲學觀。王惲的哲學觀、世界觀皆以“中和”為核心,在著述中他曾多次論述“中和”的至高地位,《秋澗集》卷三十二,《題日者壁》:乾坤一氣本中和。
又,卷四十六,《中說》:圣人垂教,千言萬論,獨以中為天下達道者,天體如是也。
又,卷四十,《趙州栢鄉縣新建文廟記》:
嘗讀漢志,論十五國之風氣,剛柔緩急,類雖不同,在圣人設教作新,必因材為篤,致諸中和而已。
又,卷四十一,《恕齋詩卷序》:夫人之生,稟精五行,有情有性。仁、義、禮、智,生之于中,所謂性也;喜、怒、哀、樂、愛、惡、欲,感之于外,所謂情也。圣賢存養撙節,求合乎中而已。
王惲對“中和”的認識,結合了傳統儒家與理學宗師朱熹對于“中和”概念的闡釋,將“執中以致和”發展為通過“居敬”、“窮理”、“存養撙節”來達到最高境界。“中和”的概念源于他的哲學觀,反過來影響他對整個世界包括對宇宙的認識,對倫理綱常、舉止行為的規范以及對文學創作的要求,進一步成為他文學審美理論內核。
在對古代文學風尚的選擇上,他傾向于宋文的平易中和。《玉堂嘉話》卷二載:“歐公文尊經尚體,于中和中做精神。”王惲認為歐陽修的文章是在“尊經尚體”的前提下,達到了“中和”。在王惲對他人的文風作批評時,也經常使用這一標準,《兌齋曹先生文集序》:
若先生之作,其析理知言,擇之精,語之詳,渾涵經旨,深尚體之工,刊落陳言,極自得之趣,而又抑揚有法,豐約得所,所謂常而知變,醇而不雜者也……異時版本一出,學者爭先快睹,俾中和之氣沖融粹盎,裕四體而適獨坐,如太羹玄酒,寄至味于淡泊者,庶幾知先生之所尚云。
王惲認為曹兌齋的作品“抑揚有法、豐約得體、常而知變、醇而不雜”,正是“中和”在文章創作上最恰當的表現。文章風格要遵守“中和”的原則,才能達到“醇正”。他在評價劉潛時說:“及與御史公退居于陳,相與講明六經,直探圣賢心學,惟于躬行踐履,自是振落英華,收其真實,文章議論,粹然一出于正,士論咸謂得斯文命脈之傳。”王惲對劉潛文風的欣賞,正源于其文章符合了“中和”這一準則。
“中和”的內核衍生出“溫柔敦厚”的審美風貌,形成了王惲對文風“平易含蓄”“雍容典雅”,文辭“明白曉暢”的要求。“中和”被確立為文學審美原則,中國傳統文論便形成了“溫柔敦厚”的要求。文學上的“溫柔敦厚”指文學要采用“主文而譎諫”的方式,要有“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怨而不怒”、“宛而多諷”的精神,即使宣泄不滿,也要用含蓄的言辭、委婉的方式,這種文學效果自然要求文風上要以平易為主。
從外部因素來考慮,王惲作為元初文人,金代文風在末年由元好問接續了趙秉文、李純甫,隨著元好問成為金元文壇盟主,平奇漸融,呈現自然豪放、隨文而動的創作特色。王惲對元好問十分敬仰,并受過他的指點,在文學審美上受元好問的影響很大。元好問在《楊叔能小亨集序》提出了29個無為,“無怨懟,無謔浪”“無為堅白辨,無為賢圣癲”表現出了他在文風上對“中和”的注重,對平易文風的推崇。[1]王惲在文學審美風貌上以元好問為媒介,而這種文風往上追溯則屬唐宋古文傳統中歐陽修一脈。
王惲最推崇的是歐陽修那種平淡含蓄,溫醇典雅的文風。他在《遺安郭先生文集引》中提出了他心中的理想文風:
故詩文溫醇典雅,曲盡己意,能道所欲言,平淡而有含蓄,雍容而不迫切,類其行己,藹然仁義道德之余。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信乎其有言也!
這一論述體現了王惲對溫柔平易文風的追求:“詩文溫醇典雅,曲盡己意,能道所欲言,平淡而有含蓄,雍容而不迫切,類其行己,藹然仁義道德之余”。從先秦中庸的哲學觀,到《禮記·經解》中提出的“溫柔敦厚”詩教觀,到漢儒《毛詩大序》所倡導的“發乎情,止乎禮義”,再經過宋元理學的道德改造,這種醇正典雅的文學風格一直被正統文人所青睞。王惲對文章“溫醇典雅”的贊美,正是這種文風觀在元初文壇再一次的深化演繹。
除對歐陽修平淡、典雅文風的推崇之外,王惲對白居易明白曉暢的語言特色頗為傾心。《玉堂嘉話》卷四載:
西溪云:樂天每作歌詩成,須令其家老嫗聽讀,能通解其旨意,辭為之定體。此無他,不過通俗近人情而已。特表而出之,且為艱澀無謂之戒。
白居易現實主義詩歌創作主張強調明白曉暢、通俗易懂,以求文學創作能真正為大眾服務,王惲對于這種通俗易懂的藝術形式十分推崇。在他的著作中,有很多對白居易直接或隱晦的效仿,尤其在詩歌創作上,對白居易主動直接地效仿比起散文來,表現得更加明顯。[2]《熙春阮賦》《樂籍曹氏詩引》在語言、情感上都可見白居易《琵琶行》的風致。
在文風上,王惲對溫醇典雅、明白曉暢文風的極力推崇,還表現在力排艱澀奇險的文風上。《禮部尚書趙公文集序》:
其氣渾以厚,其格精以深,不雕飾,不表襮,遇事遣興,因意達辭,略無幽憂憔悴、尖辛艱險之語,信乎太平君子,假樂有余,而神明與祐者也。
又,《西巖趙君文集序》:
惟就其材地所至,學問能就,以自得有用為主,盡名家而傳不朽。若必曰須撐霆裂月、碎破陣敵、穿穴險固者,方可為之,則后生晚學,不復敢下筆矣。
文學創作中對撐霆裂月、艱澀奇險文辭的追求,首先會使作者陷入以炫才使能為目的過分修飾的歧途;其次這樣的文章所用的語言與時代相去甚遠,造成文學與時代的脫離,讀者與作家作品的脫離,使初學者無從下手;再次文章風格上的“幽深憔悴”、“艱深奇險”,必然與儒學、理學圣賢倡導的“春風和煦、光風霽月”的圣賢氣象違背。王惲是文學家與理學家,他對理學的信仰和對文學正統的堅持,使他對奇險艱澀的文風予以排斥。因此,王惲對那些佶屈聱牙、氣勢凌人的文風多持不贊同的態度,甚至對身為儒家亞圣的孟子也有微詞:
《四書或問》,獨鄒書多設疑詰難,何也?孟軻氏終是去圣人一間,辯論之際,其言英氣發露,不無激切輕重之異,故文公于此頗詳,講明折衷,要使不詭于理,先后一揆而后已。何則?溫公,大賢也,猶有《疑孟》等篇,況解之云乎?
這段文字體現王惲對以朱熹為代表的理學家的認同,王惲的文學思想根植于“一以經史為尊”的正統文學觀,他對圣賢與經典十分尊崇,但他認為孟子之書言辭激烈,“辯論之際,其言英氣發露,不無激切輕重之異”,即孟子的言論不符合理學家追求的溫柔敦厚、淵靜光澤、光風霽月的圣賢氣象,因此終是“去圣人一間”。可見王惲對平易含蓄、雍容典雅的注重。
王惲追求文章“自得”的境界。元代以“自得”論文極為興盛。“自得”到底是怎樣的一種風格取向,是值得論證一番的。查洪德對宋元時期“自得”命題的發展有詳細的考論:“自得”出自《孟子·離婁下》,“君子深造之以自得,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源。”宋代理學家對“自得”有新的闡釋,朱熹理解為“言君子務于深造,而必以其道者,欲其有所持循,以俟夫默識心通,自然而得之于己也。”從孟子到朱熹,“自得”更偏重于人格的修養、培育。宋元時期,隨著文學藝術領域與宗教更深的結合,“自得”這一概念得到了發展,“從容自得”、“怡然自得”等在文論中大量出現。南宋嚴羽《滄浪詩話》引禪學論詩,宣揚的是注重玄解與妙悟的一種文學創作與審美論,強調創作應具有獨特的神韻。進一步則指創作上的從容不迫,悠然蘊蓄、而意味深遠的風格狀態。[3]王惲文論中也多次提到“自得”這一概念,細辨之下可見,王惲所說的“自得”在不同語境中其所指不同,表義指自己的所思所悟所得,文章構思、語言、意義上都要有自己的創造;深入則有一層哲學含義,即突破法度、拘束之后所獲得的一種自在的狀態。
王惲在《遺安郭先生文集引》中概括地指出“文章以自得有用為主”。《玉堂嘉話》中說“文章以自得不蹈襲前人一言為貴”。在《兌齋曹先生文集序》中說“若先生之作,析理知言,擇之精,語之詳,渾涵經旨,深尚體之工,刊落陳言,極自得之趣”。在《題李龍眠班昭女孝經圖后》又說“道義出乎天然,文章貴乎自得”。對于“自得”的理解,又說“所謂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趣味于言意之表,若《三百篇》比興宛從,弦而歌之,一唱三嘆,有遺音者矣。”深入來看,王惲對“自得”的要求與他對“中和”審美內核的強調,對“溫醇典雅”標準的追求是一致的。“自得”所帶來的文風指向是,從容不迫、悠然蘊蓄、意味深遠,這也正是“中和”與“溫醇典雅”的要求,是前者的升華。
王惲的散文審美理論及其散文創作表現出的審美風尚,是元人對宋代散文審美風尚的抉擇與發揚,也是宋代理學在元代文學的深層體現,更是唐宋散文理論傳統在元初社會文化中的復興。
[1] 王樹林.金末文風嬗變與元好問的散文審美理論[J].民族文學研究,2008,3.
[2] 陳才智.元人王惲對白居易的接受[J].文學評論,2011,2.
[3] 查洪德.理學之“深造自得”與詩文“自得之趣”及“鳶飛魚躍”等,《理學背景下的元代文論與詩文》[M].中華書局,2005:40-50.
[4] [元]王惲.秋澗集[M].摛藻堂《四庫全書薈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