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 蕾
清朝政府在對回疆進行司法管轄時,要求該地區的重大刑事案件由軍府衙門按照以《大清律例》為代表的國家法律辦理,以確立國家司法機關與立法的權威性。同時還對回疆舊有的伯克制度實施改革,建立伯克衙門,并允許伯克衙門按照以伊斯蘭教法為核心的當地民間法辦理穆斯林之間發生的輕微刑事案件。在回疆刑事司法的過程中,各類案件的訴訟程序均有明確的規定。在此基礎上,清朝政府對回疆的伊斯蘭宗教法庭也給予了有條件的認可,允許舊有的民事訴訟程序在司法活動中繼續沿用,并通過伯克衙門對宗教法庭進行司法程序控制。
清朝政府在新疆實行行省制以前,“將軍統理天山南北,理事大臣、參贊大臣等分理地方,糧餉則委內地道員及同通等經理,屯務則委內地武員駐守,設官分職”[1]。在這一時期,回疆的刑事司法機構為軍府衙門和伯克衙門。軍府衙門主要負責處理當地發生的危害國家政權和統治秩序的重大案件、有關內地貿易商民的案件、穆斯林中的刑事重案以及管理內地遣犯等。軍府衙門中參與司法活動的機構及人員主要包括印房處、糧餉局、夷回處、城守營、辦事大臣、領隊大臣及參贊大臣等。印房處的主事者為印房章京,根據《回疆通志》所載喀什噶爾的情況可知,當地“貿易商民命盜詞訟各案,交印房會同委員審擬,呈堂辦理”[2],印房章京專辦“印房折奏稿案”[3]。一些司法檔案也記錄了印房章京辦理刑事案件的情況。例如,嘉慶五年(公元1800年)三月十一日,賞給喀什噶爾五品伯克阿布都果普爾為奴的遣犯鄭漾前往回子愛薩店鋪買肉,因與愛薩發生爭執,彼此毆打,最終用刀傷及愛薩。當地駐扎大臣接到報案后,立即派委印房章京等人提審案犯、驗明受害人傷勢[4]。糧餉局在“收放銀錢糧石、征收稅課”[5]的同時,也履行一定的司法職能。例如,道光十六年(公元1836年)九月二十九日,喀什噶爾所屬阿爾圖什回莊貿易民人呂自林在店鋪內被殺,當地糧餉章京定保與印房章京三音布受命前去緝拿兇犯、調查案情[6]。作為專辦回疆民族事務的機構,各城的回務處有權審辦當地穆斯林中發生的故意傷害類案件、情節嚴重的命盜案件以及輕微的刑事案件,還參與處理發生在回疆的有關內地民人的案件[7]。例如,道光二十八年(公元1848年)十一月十五日,庫爾勒哈爾哈愛曼發生了內地民人郭芳、羅鳳林斗殺命案。喀喇沙爾辦事大臣舒精阿委派夷回章京常壽、印房章京常有、糧餉章京景順、城守營游擊斌慶提集全案犯證,詳細調查,嚴加審訊[8]。城守營不僅管理監獄刑具[9],還參與案件的調查和行刑活動。例如,嘉慶十五年(公元1810年)三月二十七日,吐魯番發生了回婦梅里克必畢與奸夫托克塔滿提同謀殺害本夫案,該案審明后,主犯被即行處決,城守營督司黨連生參與了行刑[10]。
回疆屬于民族地區,其語言文字的使用與內地不同,因此當地軍府衙門按照立法規定任用了通事[11],通事不但負責“通報事件”[12],還“充當地方民族語言翻譯”[13]。在回疆的司法實踐中,常會遇到“官審案件,全憑通事翻譯”的情況,這就不免產生“翻譯者之權威甚大”,“訴訟之勝負,大半操于翻譯之手”,通事“敲詐剝削,甚于官吏”的后果[14]。為了加強對回疆通事的管理,打擊司法腐敗,整頓辦案風氣,《回疆則例》明確規定:“所有充作通事之回民,俱令各阿奇木伯克,務選淳樸可信之人充作通事。仍不時留心嚴查,倘有藉大臣之勢,妄行私弊擾累回眾條款,即行拿究后重治罪,以為回眾者戒,不得稍有姑息。[15]”
在回疆的刑事訴訟活動中,伯克衙門主要負責審辦穆斯林中發生的普通刑事案件,遇到重大刑案時不得私理刑訊,必須及時向軍府衙門上報,并與軍府衙門會同辦理[16]。根據《回疆則例》記載,在伯克衙門中,“阿奇木伯克總轄城村大小事務,伊什罕伯克協同阿奇木伯克辦理事務”,“哈資伯克總理刑名,斯帕哈資伯克分理回子頭目詞訟,喇雅哈資伯克分理小回子詞訟,帕提沙布伯克緝奸、捕盜兼管獄。[17]”但在實際的司法過程中,掌管“水利、疏浚灌溉”[18]等事務的密喇布伯克也接受民眾報案,還押送罪犯。例如,嘉慶十七年(公元1812年)十月二十二日,在罕愛里克莊挑挖水渠的回子圖第與前來催工的回子邁瑪底因起口角導致爭斗,最終邁瑪底被毆致死。死者之父胡萬向當地的密喇布伯克報案,以求查處[19]。又如,道光二十八年(公元1848年)十月初五日,曲魯海地方的哈里雜特屬下燕齊回子托呼塔邁買特因胞妹被丈夫踢打,遂與妹夫發生爭執,并用木柴棒將妹夫打死。之后該犯為了逃脫沙賴什的捉拿,將阻止其逃跑的妻子用刀抹傷致死。沙賴什將兇犯拿獲后,交由當地密喇布伯克呈送[20]。在對回疆的司法和行政事務進行有效控制的同時,清朝政府保留了當地的宗教法庭,并允許其按照民間法調處穆斯林間的民事糾紛。清朝政府對回疆民事訴訟的監管主要是通過伯克衙門進行的,宗教法庭在結案后上報伯克衙門,供其備查。為了進一步規范管理回疆的民間司法機構,清朝政府還要求伯克衙門對宗教法庭中阿訇的人選嚴格把關[21]。
清代回疆穆斯林之間發生的普通刑事案件由伯克衙門作為第一審級進行辦理,其判案的依據主要是以伊斯蘭教法為核心的民間法,結案后伯克衙門上報本城駐扎大臣存案備查。發生在當地的惡性事件、穆斯林中的重大刑案以及有關內地貿易商民和遣犯的案件,其第一審級為軍府衙門。在這類案件的訴訟過程中,及時向軍府衙門報案是阿奇木伯克的重要司法職能之一[22]。除了阿奇木伯克,其他伯克也可以直接向軍府衙門報案。例如,嘉慶二年(公元1797年)二月十七日,葉爾羌商伯克伊布拉依木向當地軍府衙門報案,稱其名下為奴遣犯鄭耀祖于當月初十日用鞋毆打伊布拉依木之妻面部數下[23]。
回疆各城的辦事大臣、領隊大臣在接到當地伯克衙門的報案后,便會委派辦案人員前去勘驗現場,緝拿罪犯,錄供取證,核實案情。在案件的審辦過程中,清朝政府十分重視涉案證據的完備,證人之供、被告之招和物證都是還原案件事實的重要依據。因此,回疆司法機關必須嚴格核實言詞證據,審查各類物證,并對死傷類案件中的尸傷進行仔細的檢驗。據《回疆通志》載,喀什噶爾署衙的藏書目錄中有《洗冤錄》四本[24],其中有這方面案例。經過印房處、夷回處、糧餉局和城守營等機構及相關人員的調查取證后,回疆各城的駐防大臣對所報送的刑事案件進行初審。回疆重大刑案的第二審級為參贊大臣,主要負責對這類案件進行復審。復審通過檢查卷宗、人證和物證等斷案依據來判斷供詞是否前后相符、結論有無較大出入。如果結果無異議,即可向上審轉,否則須發回原審地重審。伊犁將軍作為第三審級,有權對回疆的重大刑案進行再次審核。清代回疆的死刑案件必須向上專案具奏,呈請皇帝批復。
清朝政府對回疆刑事案件的審查和處理較為及時,尤其是影響重大的惡性事件,其做法通常是查明后立即嚴懲。例如,乾隆二十五年(公元1760年)三月,哈密發生了固原籍回民林福醉酒殺人案,按照國家法律規定,林福本應“擬以絞候,解送巡撫衙門報部,入于秋審案內”,但乾隆皇帝卻認為“新定地方,立法不可不嚴,將來內地貿易民人,與回人雜處,凡斗毆殺人之案,即應于本處正法,庶兇暴之徒,知所儆畏,非可盡以內地之法治也”,于是下令將林福“不必解送肅州,著即行正法。”[25]又如,乾隆四十一年(公元1776年)六月,哈密辦事大臣明琦上奏,稱“有民人高寶童,在哈密唱戲營生,因口角起釁,將同班王敏,用小刀戳傷致死”,經初審,高寶童被擬以斬候,但后被判 “入于當年秋審情實辦理。”[26]
在回疆的刑事司法中,刑訊逼供是調查案情、獲得定案依據的重要手段之一。但是,刑訊逼供容易使辦案人員過分依賴口供,無法及時展開多方面的調查,最終導致偵查線索單一,證據鏈缺失,疑點無法破解。更為嚴重的是,受到破案難度及期限等因素的影響,一些刑訊逼供還會引起非法的暴力取證,甚至出現冤假錯案和傷亡事件。例如,在前引道光年間發生于喀什噶爾的內地貿易民人呂自林被殺案中,案情訊問的二次咨報結果遭到質疑:“如果呂自林之被害由于胡完等共殺,何至加刑則承認而不供其所以殺害之故,去刑則極口呼冤而必鳴其實在屈枉之由”[27]。對于刑訊逼供的問題,清朝立法做出明確的規定加以限制[28]。而有關回疆伯克刑訊逼供的問題,清朝政府在不同時期所持的態度也有所變化。例如,乾隆五十一年(公元1786年)八月,喀什噶爾參贊大臣塔琦呈請將刑訊逼供,致人死亡的帕察沙布伯克沙密爾革職懲辦,但乾隆皇帝卻下令將“沙密爾職銜即行開復。”[29]到了嘉慶年間,伊犁將軍松筠向上呈奏回疆事宜規條十則,其中便有對伯克刑訊逼供加以控制的內容[30]。
對于案件審理的期限,清朝立法明確規定內地一般命案須在六個月內結案,情罪嚴重的命盜要案、搶奪以及掘墳等雜案須在四個月內結案[31]。而在回疆,為了確保訴訟效率,清朝政府對當地刑事司法的結案期限也并非不做要求。例如在前引呂自林被殺案中,由于該案久未定案,因此辦案人員遭到斥責:“雖新疆命案未立定限,亦不得遲延二年有余,且查停緝之日迄今已逾十八個月之久,并未辦理完結,顯系使正兇逃遁,拖累無辜”[32]。
清朝政府在對回疆進行司法控制時,適當地保留了該地區的一些舊有法律傳統,并對其中的內容做出變通,使它們繼續在當地穆斯林的日常生活中發揮作用,這不僅體現了回疆民族法制的包容性和開拓性,還顯示出清朝政府在處理民族關系時的理性、柔性和人性。伯克衙門被授予一定的司法權力后,當地穆斯林間的普通刑事案件能夠按照民間法的要求迅速結案。與此同時,清朝政府還對一些伯克濫用職權所產生的負面影響給予重視,并通過立法嚴加防范,以控制伯克行為[33]。清朝政府對回疆的司法控制主要著眼于刑事司法領域,在堅持對該地區推行政教分離治策的基礎上,允許宗教法庭運用民間法對各類民事法律關系進行調整。清代回疆的多元司法格局不僅在提高司法的公信力和社會效果等方面起到了積極作用,而且還有利于鞏固國家的統治、控制回疆的地方勢力、妥善處理中央同回疆的關系、穩定當地的社會秩序。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清代回疆司法控制中存在的問題也逐漸顯露出來。由于當地的基層司法事務是由各城的伯克衙門直接負責,且伯克衙門之間相對獨立,不存在牽制關系,因此這種松散的管理方式極易造成司法專橫,嚴重削弱了清朝政府在回疆的統治力度。伯克參與司法活動時還存在下情難以上達的弊病,各城駐派大臣并不直接與當地民眾接觸,彼此隔離,司法管理缺乏強有力的監察機制,這些因素始終影響著回疆司法控制的運作。司法官員貪贓枉法、徇私舞弊的行為時有發生,且彼此間容易結成利益集團,這也成為破壞回疆社會穩定的一個重要原因。在回疆刑事司法的事后控制中,由于問責制度并未得到很好的執行,許多官員也順勢敷衍應付、怠忽從事、得過且過,這更加助長了司法腐敗。清朝政府針對回疆司法活動中存在的問題做過多次整改,但它們始終無法得到根本解決。為了順應社會形勢、維護自身的統治,清朝政府于光緒十年(公元1884年)在新疆實行行省制,當地的法律制度也逐漸與內地接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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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宮中朱批奏折04—01—01—0837(道光二十九年月十三日喀喇沙爾辦事大臣舒精阿奏民人羅鳳林、郭芳斗殺命案審明按律定擬 事)[Z].
[10]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軍機處錄副奏折03—8102—009(嘉慶十五年六月二 十二日阿爾塔錫第審明回婦梅里克必畢因奸謀殺本夫案按律定擬事)[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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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軍機處錄副奏折03—8102—04(嘉慶十六年五月十八日喀喇沙爾辦事大臣哈隆阿審擬胡土魯克莫特酗酒殺人案由)[Z].
[20]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宮中朱批奏折04—01—01—0837—047(道光二十九年二月十二日伊犁將軍薩迎阿等審擬回犯托呼塔邁買特斗殺案由)[Z].
[23]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軍機處錄副奏折03—2270—011(嘉慶二年四月二十 二日葉爾羌辦事大臣奇豐額、領隊大臣圣保審辦在配行兇之為奴人犯奏)[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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