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性語言與詩意人生——讀宗白華《美學散步》有感

蔡 豪

發現美和塑造美，追求真知、探求自由，一直都是人類獨特的生存方式。王元化先生認為，既有積極的理性精神，又對理性的限度和責任有真實了解的知識人，才是21世紀真正有力量的知識人。①《美學散步》詩意的文字，簡單而透徹的論述，是美學的入門教程，作者宗白華先生追求真善美的信念和理想值得深入我們學習研究。

一、成長歷程鋪墊詩性人生

（一）家庭教育和性格

宗白華先生的祖籍在安徽，從小跟隨父親到南京，并在南京成長。南京濃厚的歷史底蘊和書香門第的熏陶，奠定了他坦蕩從容的性格，追求真知的熱情。宗白華的家庭教育十分傳統，加上父輩的言傳身教，對他性格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他回憶自己的童年是歡樂的、自由的，這和他后來傾心于莊子、摯愛南北朝融合式藝術樣態息息相關。他從南京輾轉青島、上海學習，視野變得更加開闊，胸懷也更加寬廣。少時跟柳詒徵學過書法，后來還受過大書法家李瑞清的點撥，先生沉穩的性格，跟他學習書法不無關聯。他在《我和詩》一文中，講述了自己在青島如何愛上了大海愛上了詩歌：“純真的刻骨的愛和自然的深靜的美在我的生命情緒中結成一個長期的微渺的音奏，伴著月下的凝思，黃昏的遠想。”②他經常面朝大海，思辨人生。正是遼闊的大海，給了他包容萬物的胸懷，他思考自己的人生，用詩歌表達自我，這對他成為一代美學大師，用詩性的語言講述美有重大啟發。

（二）留學經歷和思想

宗白華先生在上海同濟大學主修語言科，后到德國留學，開啟了他追尋叔本華、康德等人的哲學之路。在這里，他開始研究康德的哲學和美學思想，也觀賞羅丹的雕塑。他的思維變得更加活躍，眼界也開闊起來，美學思想不局限于哲學、藝術或者中國、德國，而是多方的交融、時空的磨合，形成了美學體系的雛形。他一生都在追求以宇宙、人生和藝術為對象的美學研究，他嘗試著把自然和藝術形象進行理論分析，但不是“大而空”的泛談，而是深入淺出，把深刻的思想用通俗卻充滿詩性的語言呈現出來，結撰成《美學散步》。許多人在留學期間或者留學歸來，都會把大量精力用于傳播西方的思想和藝術，但是宗白華先生例外。有人分析，中西哲學對他潛移默化的滋潤，本人對形式美和審美教育的孜孜追求共同塑造了其散步美學的詩性風貌、詩人氣質和藝術的人生觀，③宗白華學貫中西，但骨子里愛的還是中國古代藝術，他運用西方的哲學思維研究中國的美，這是一大突破。

（三）教書育人和未竟遺憾

宗白華先生把自己的一生獻給了中國的美學教育事業，先在南京大學任教，后調入北京大學，在講臺上與學生交流自己的美學觀：哲學求真，道德或宗教求善，介乎二者之間表達我們情緒中的深境和實現人格和諧的是 “美”。④對任何人而言，美是無法用文字來定義的，而且每個人的審美不同，所界定的美也不同，因此宗先生用個人的情緒和人格為“美”做內涵，而深境與和諧是“美”的外延，即每個人追尋“美”的共同目的。我們已經沒有機會當面聆聽先生的教誨，《美學散步》是給我們的禮物，透過字里行間，可欣賞和體味先生的美學思想，書中凝聚了東西方美學、哲學、文學、玄學、歷史、宗教等思想的精髓。每一個閱讀它的人，都會有所收獲，只要對美感興趣，都是宗先生的學生。

宗白華與鄧以蟄被人們稱為“南宗北鄧”，是當時中國美學研究的泰斗，還有學者把宗白華、朱光潛、李澤厚、蔡儀、高爾泰并稱為“當代美學五大家”。也有研究者把宗白華先生與朱光潛先生并稱為現代美學的“雙峰”。⑤朱光潛先生的書，筆者也讀過一些，但是與宗先生的書風格迥異，同樣為中國美學做出了不朽的貢獻。《宗白華美學思想研究》中有這樣一段話：原話是馮契先生親自告訴我的（當時，王元化先生也在場），早在 40年代，中國現代哲學家馮友蘭先生，曾對當時擔任《哲學評論》業余編輯的馮契先生說過，中國真正構成美學體系的是宗白華。這些贊譽是對宗先生獨特的美學修養和對中國美學貢獻的肯定。宗白華先生的學生林同華在對恩師的回憶中說，沒有編成一本關于美學史的書籍，是先生的一大遺憾：60年代，宗先生開始主編《中國美學史》，還同湯先生(湯用彤）談過研究中國美學的特殊方法和見解。但在實際的編寫過程中，部分編者出現了意見分歧，最終未能使《中國美學史》順利問世。⑥在藝術求索的道路上，先生雖有遺憾，但也為我們留下了大量的美學研究素材，他的美學思想和學術精神不斷激勵著后人。

二、澄明胸懷造就詩性人生

（一）人生諸多境界

在宗白華先生看來，人類在生活中所體驗的境界與意義，有用邏輯的體系范圍之、調理之，表達出來的，這是科學與哲學；有在人生的實踐行為或人格心靈的態度里表達出來的，這是道德與宗教；但也有在實踐生活中體味萬物的形象，天機活潑，深入“生命節奏的核心”，以自由和諧的形式，表達人生最深的意趣，這就是“美”與“美術”。⑦他曾經把人生境界因人與世界的接觸關系層次不同而分為六類：功利境界；倫理境界；政治境界；學術境界；藝術境界；宗教境界。功利境界重于利，倫理境界重于愛，政治境界重于權，學術境界重于真，藝術境界重于美，宗教境界重于神。就《美學散步》來看，先生的觀點并不止于六種境界，而是諸多境界的融合和升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紅塵社會，孰能無欲？所以，每一個境界都是人生的組成部分。先生的人生是詩性的，在于他對學術、藝術、宗教、哲學等各個方面都求真求美。

（二）“散步”人生

莊子自由脫俗的心境，康德形而上學的古典美學，二者的結合，造就了先生獨特的審美和人生觀。他積極進取又超凡灑脫的境界，是藝術心靈的高端體會。他對諸多方面都有所涉獵，而且有自己的體會和收獲，其詩人的氣質和藝術敏銳度為美學思想奠定了基石。有學者贊美先生一生高度重視對人生境界的審美，推崇積極進取、獨立自在的人格精神。先生美學的研究方法和研究方向，對于后人研究中國美學起到了重要的引導作用。《美學散步》不以精確的邏輯思維羅列理論，而是通過“散步”徐徐道來，把對美的感悟通過詩意的文字飽滿地呈現出來。

美學研究的對象是一切美的事物，突破中西界限，從自然到人生。用詩意的語言和最直觀的人生感悟，展現人格的虛幻和真實，這是他的美學思想能夠自成一派—散步學派的最大特點。有學者總結，散步標明了宗白華美學的個性特征，一是方法上的，二是境界上的。先生對書法、文學、歷史、哲學、建筑、音樂、雕塑等用形象的語言進行歸納，是一次次審美的散步。《美學散步》中出現頻率最多的詞是：宇宙、人生、藝術、美、心靈、節奏、旋律、飛舞、音樂化、體驗，這些看似抽象的詞語，在先生筆下被描述為一個個不同的美的場景。合上書本，靜默冥想，那一幅幅畫卷展在我們面前，瑰麗無比。

三、詩意語言撒播美學思想

（一）美學家與詩人

宗白華先生既是美學家，又是詩人。他創作并發表了多首現代詩歌，是一位擁有大智慧的人，在詩歌上表現出詩情畫意的浪子情懷。希臘的古典美學命題是 “美是豐富的生命在和諧的形式中”，宗白華對美學的藝術探析也表現了生命內在的有條理的情調和節奏，這是一脈相承的。此外，他還借用了尼采的藝術精神觀，尼采說藝術世界的構成由于兩種精神，一是“夢”，夢的境界是無數的形象（如雕刻）；一是“醉”，醉的境界是無比的豪情（如音樂）。⑧他寫文章和作詩的風格相同，自由而又有明確的目的性，當然不缺少節奏和韻律的美。有研究者把宗先生散步時的心情用一句詩來概括：華燈一城夢，明月百年心。⑨審美活動是伴隨著生命而產生的，旨在尋求生命的樂趣，同時也與價值追求有極大的關聯性。

先生的美學是在“宇宙生命論”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流動的生命”、“生命情調”是美學研究的基礎本體，綜合了萊布尼茨和康德的時空觀，莊子的氣化哲學和《易經》的生生之德，一同納入宇宙生命化的理論之中。這樣大氣磅礴的理論體系，運用詩人的語言闡釋，將更加的優雅和知性。“美是怎樣的一種存在”，我們普通人很難用確切的恰當語言來回答，《美學散步》會給我們一些啟發和引導。

（二）中國之美的獨特韻味

宗白華先生最推崇唐代畫家張璪的兩句話：“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在幾千年的中國歷史長河中，藝術和文化息息相關，共同形成了中國獨特的美。“造化”和“心源”，是藝術家孜孜以求的“神韻”。他認為中國藝術有三個方向與境界：第一個是禮教的、倫理的方向；第二個是以山水花鳥為代表的“自然主義”；第三個是宗教藝術，首推佛教。先生認為中國藝術美講究天人合一，這是核心所在，還講究意向和意境，尤其是繪畫和詩歌，在創作過程中，通過對意向的感悟而升華。“意境說”，在中國文化的母體里誕生，汲取了佛教和道教文化的營養，到近代又深受西方美學的影響。⑩凝結在“空靈”和“充實”之間的藝術精神是中國美的特色，是“充實”和“空靈”、有限與無限的統一。先生率真的個性在作品中都有體現，尤其是詩歌，他重視解放個性，掙脫一切枷鎖去探尋自由。這也成就了先生詩意的人生哲學。

詩性有廣義和狹義之分，李建中認為，狹義的詩性就是指“詩歌的特性”，而廣義的詩性則是指“藝術性和審美性”。[11]宗白華先生的詩性語言，涵蓋了廣義和狹義的詩性，既具有詩歌的特征，又具備深刻的審美內涵。《美學散步》收錄了大量古今中外的詩歌和談藝錄，這一方面論證了宗白華的美學，另一方面也體現了先生美學批評的詩性特征。中國的美學理論和歐洲不同，在比較的過程中，把中國藝術的美凸顯出來，更加活潑和生動，中國的美不是單調的抽象的或者單一的嚴肅的，類型繁多，程度不一。

宗白華先生的《美學散步》展現了他詩人的氣質和古典藝術的魅力。一時間，我們似乎和“美”有了更加親密的接觸，無論是康德的哲學、羅丹的雕塑，還是南北朝的文風、江南建筑的飛檐，宗白華先生一邊“散步”一邊為我們講述他對美的理解，支撐他的是淵博的學識還有澄明的胸懷。有學者說，宗白華先生的美學貢獻是新世紀人文知識分子永遠的豐碑，那就是在學術建構中滲透主體的文化關懷精神。[12]他的一生都在尋找美，解釋美，批判美，贊揚美，這不僅是學術上的成就，更是先生詩意人生的闡述。

[1]陳明華.從《美學散步》透析宗白華美學思想的文化關懷精神[J].名作欣賞,2010，(9).

[2]王元化.九十年代反思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3]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4]林同華.宗白華全集[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

[5]喬軍豫.在宗白華的美學中散步—論其“意境說”[J].今日南國,2009,(10).

[6]李建中.古代文論的詩性空間[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

[7]付洪艷.淺談宗白華〈美學的散步〉的美學思想[J].北方文學,2012,(4).

注釋：

①王元化.九十年代反思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②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2007年再版）.

③陳永輝.宗白華散步美學成因淺探，載《江西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9，2.

④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2007年再版）.

⑤張澤鴻.“藝境”新詮—兼析宗白華美學的生命哲學傾向，載《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1，9.

⑥林同華主編.宗白華全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

⑦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2007年再版）.

⑧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2007年再版）.

⑨傅明根.詩學：中西視野觀照下的宗白華美學思想，載《求索》，2005，6.

⑩喬軍豫.在宗白華的美學中散步—論其“意境說”，載《今日南國》，2009，11.

[11]李建中.古代文論的詩性空間，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

[12]陳明華.從《美學散步》透析宗白華美學思想的文化關懷精神，載《名作欣賞》，20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