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笑妍,黃 靜
作為20世紀最偉大的詩人之一,艾略特對自己作為文學批評家的價值并不看重,但其大量的文學評論文章,對于西方文學史及文學流派的評述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開20世紀文學批評的一代風氣之先。而《傳統與個人才能》一文是艾略特早期論文中的一篇,收錄于其批評論文集《圣林:論詩歌與批評文集》(1920),是艾略特文藝批評著作中的重要篇章。此文中談及的“非個人化”理論是艾略特文藝批評理論的重要觀點,它不僅是對當時盛行的浪漫主義文學的一種反駁,也對二十世紀后來的文學批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正如其論文題目,艾略特對于文學評論中常見的 “傳統”一詞進行了獨到的闡釋,從而為他的“非個人化”理論的提出奠定了基礎。
在西方文學評論中,當我們談論起繼承和發揚“傳統”的時候,很容易想起新古典主義談及“傳統”時的觀點,新古典主義者們認為所有文學作品都應效仿荷馬、維吉爾、霍拉斯、奧維德等古希臘羅馬大家的著作以及當時法國的經典著作,并且在創作時尋求表達與措辭上的協調、統一、和諧與典雅,他們對“傳統”的重視在當時掀起了一股不小的復古風潮。而艾略特也談“傳統”,而他談及的“傳統”的內涵顯然和新古典主義追憶過往流金歲月大相徑庭,如果他在這一方面沒有提出自己新的獨特見解,那么他重談“傳統”文學批評,也就不會具有那么大的開創性價值,也不足以開20世紀西方文學批評一代風氣之先。幾乎在《傳統與個人才能》一文的行文伊始,艾略特就道出了他的觀點,“如果傳統的方式僅限于追隨前一代或者僅限于盲目的或膽怯的墨守前一代的成功的地方,‘傳統’自然就不足稱道了。”[1]同樣論及“傳統”,艾略特的這番話,將自己的“傳統”與新古典主義那種模仿古代,追求自然的藝術理論劃清了界限。
那么在艾略特的心目中,到底何為傳統,繼承和發揚傳統的意義又何在呢?艾略特在《傳統與個人才能》中說“產生一件新藝術作品,成為一個事件,以前的全部藝術作品就同時遭逢了一個新事物,現存的藝術經典本身就構成一個理想的秩序,這個秩序出于新的(真正新的)作品被介紹進來而發生變化這個已成的秩序在新作品出現以前本是完整的,加入新花樣以后要繼續保持完整,整個的秩序就必須改變一下,即使改變得很小;因此每件藝術作品對于整體的關系、比例和價值就重新調整了;這就是新與舊的適應。”[2]很明顯艾略特將文學看作一個完整的體系,這個體系是歷時性的,既往的文學整體就是所謂的“傳統”。新的作品必須是基于既往文學的“傳統”才能算作“真正的新”,而且這種“真正的新”又要能夠融入舊“傳統”,使舊的“傳統”體系改變,從而形成一個新的體系,這個新的體系,最終形成新的“傳統”,并等待更新的作品融入其中對之進行完善,整個文學的發展正是這種不斷充實的過程。可見艾略特談到繼承“傳統”指的不是對某種文學創作風格的繼承和發揚,在他的字典里“傳統”相當于當下文學創作的土壤和基礎,沒有“傳統”的文學類于空中樓閣,其價值令人生疑。
從以上艾略特對于“傳統”的解讀中延伸,我們會發現,在闡釋“傳統”這一概念的時候,艾略特用了“過去”一詞,對于艾略特來說,“傳統”正是這樣一個帶有時間意味的詞。艾略特的重要詩作《四個四重奏·燃燒的諾頓》開頭一段這樣寫道:“時間現代與時間過去,也許都存在于時間將來,而時間將來包容于時間過去。如果時間永遠都是現在,所有時間都不能得到拯救。那本來可能發生的事是一種抽象,始終是只在一個思辨的世界中的一種永恒的可能性。那本來可能發生的和已經發生的指向一個總結,終結永遠在現在。”[3]這是艾略特對于“時間”這一概念哲學思辨的詩化表述,雖然在他的創作晚期,其文學觀念已經的明顯的向宗教化靠攏,但僅對“時間”的理解來講,艾略特的觀點似乎一直沒有什么改變。《傳統與個人才能》中的一段話或許可以與這段詩互為注釋“現代與過去的不同就是,我們所意識到的現在,是對過去的一種覺識,而過去對于本身的覺識就不能表現出這種覺識的樣子,不能表現這種覺識的程度。”[4]。如果這段文字作為上面一段詩歌的注解,看來仍然不是那么清晰明了,那么或許一個更通俗的例子可以勾勒出艾略特“時間”觀的輪廓,好萊塢有一部典型愛情喜劇《初戀50次》,電影中有這樣的一個情節:女主人公由于車禍患上了一種失憶癥,這種失憶癥讓她只記得起車禍之前發生的事,卻完全記不得車禍之后都經歷了些什么,對于她來講,車禍之后每天早上醒來,她都要以車禍發生之前一天為起點,繼續自己的生活。對于這個故事的女主人公來講,由于過去的時間停留在一個點上,今天也就只能一再地重復了,未來也沒有任何意義了,它已經不具有“現在”的“永恒可能性”了,所以“所有的時間都不能得到拯救”。艾略特對于“時間”的這種闡述,包含著這樣一種觀點:現在是以過去為基礎的,沒有過去,那么現在也就不存在了,而現在和未來,將一起變成過去,所以說“時間將來包容于時間過去。”鑒于此,我們可以看出艾略特對“過去”一詞的重視,以及與其相關的“傳統”概念在其文學理論中的重要性。
另外,艾略特認為文學中的“傳統”是一種歷史意識,而“任何人想在二十五歲以上還要繼續作詩人的差不多是不可缺少的歷史的意識又含有一種領悟,不但要理解過去的過去性,而且還要理解過去的現存性,”“這個歷史的意識是對于永久的意識也是對于暫時的意識也是對于永久和暫時的合起來的意識。就是這個意識使一個作家成為傳統性的。同時也就是這個意識使一個作家敏銳地意識到自己在時間中的地位,自己和當代的關系。”[5]可見,他對于“傳統”的推崇,可以看作其歷史觀融入文學觀的一個表現。在他看來任何一個詩人的價值如果脫離了文學“傳統”,也就完全消失了,這一點就正如“過去”對于“現在”的意義一樣。
艾略特在新的層面上推崇“傳統”,一方面與新古典主義的那種股固守“模仿自然”的“傳統”法則分道揚鑣,另一方面也表現了他對在十九世紀大行其道、蔑視傳統的浪漫主義的反對傾向。浪漫主義的文學創作如華茲華斯所言是 “強烈感情的自然流露”,文學是詩人內心的某種外化,而艾略特則針鋒相對提出,“詩歌不是放縱情感,而是逃避感情。它不是表現個性,而是逃避個性。”。艾略特的文學觀正是基于這種反浪漫主義的傾向,所以他才將“個人才能”與推崇“傳統”相聯系,從而形成了“非個人化”的理論。在論述這一理論時,他用了這樣一個比喻,將文學作品形成的過程比喻成氧氣和二氧化硫化合成硫酸這一反應,而頭腦則被視為作為催化劑(catalyst)白金絲,如果艾略特十分確定自己比喻是貼切的,那么他所謂的“非個人化”否認的“個人”,并不是個人的才華和能力,才華和能力是催化劑(catalyst),它們本身不是反應,但在文學作品產生這個化學過程卻絕對是必不可少的。艾略特要否認的是“個人化”的“印象和經驗”以及對“情感”和“個性”的放縱,他認為對于個人重要的“印象和經驗”并不一定在詩中也重要,“情感”和“個性”如果要使用,也應當轉變為宇宙性、藝術性的情緒,才能進入文學作品,在這種情況下,詩人的作用僅僅是一種“介質”,用來組合各種能為讀者帶來新的藝術情感的更宏大的“印象和經驗”,因為“詩人的職務本是尋求新的感情”。可見在艾略特這里,詩人絕不是一個情感抒發者,而是一個能力非凡的捕捉者,他能夠依靠“個人才能”這種介質從“傳統”中尋找到超越個人層面的“非個人化”的情感,然后將之表現為文學。
“非個人化”也可以被理解為一種評價文學的標準,在艾略特的另一篇文學評論文章《玄學派詩人》中,他用了“情感機制”和“情感分離”兩個概念來分別談了在文學創作中的“非個人化”。“情感機制”指的是詩人理智方面的“才能”及情感方面的“印象和經驗”,這兩者須用“充滿機智的想象力”完美結合,才能成就一篇“將各種各樣對立的因素綜合起來”的作品,而這樣的作品不偏不倚,符合了艾略特所說的“非個人化”的文學標準。但現實的文學創作中,許多知名作家的作品則遠沒有達到這樣的要求,反而體現出了一種“情感分離”的狀態。也就是說,作品的表達中或是缺少理智,或是欠缺情感,這兩種傾向的作品都會表現出缺陷,所以,不論是彌爾頓、德萊頓偏重理智作品,還是浪漫主義抒發個人情懷的作品,在艾略特看來都不能算作是完美的作品。
由此艾略特的文學批評理論存在某種明顯的極端性,比如,從他的理論出發,對于“傳統”的推崇更偏重于思辨意味,在某種層面上缺乏針對性。對于“傳統”的推崇,具體基于什么方面,所推崇的是哪個具體的詩人、作品,在這篇文章的論述中也不很清楚。“個人才能”則被簡化為一種介質,對個體的情感、印象、經驗的價值的否認也太過武斷,所以,他才有了《論玄學派詩人》這篇文章,補充了他的理論,以“情感機制”具體地指出了“傳統”中應該繼承的部分,以補充他的觀點。
他的文學理論給浪漫主義當道多年的文學界帶來了一股理論上的清風。在泛濫的個人情感抒發這個方面,對浪漫主義進行了否定,同時也開了今后20世紀前半期的文學批評的先河,尤其是對于新批評。他在《傳統與個人才能》的某些論述,甚至對于新批評有直接的啟發。
[1][2][4][5]艾略特.傳統與個人才能[M].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3]艾略特.四個四重奏[M].漓江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