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玥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殺生》是管虎2012年的一部作品,導演花大功夫濃墨重彩地塑造了一個自由的狂人形象——牛結實。他不顧禮法,不懼鄉民們的追打,為了自己的快活,敢于做被族規束縛的鄉民們不敢做的任何事,因而招致鄉民們的仇恨,群起共謀逼死了他。影片敘事圍繞牛結實的癲狂與鄉民們的倫理文明的對峙與因果互生而展開,通過對牛結實癲狂本質的解構而批判了文明中誕生的另一種癲狂,即由對倫理理性的迷信而導致的,對人性本質的瘋狂壓制和禁錮。影片的探討與福柯對文明史考察的相關理論相映成趣,本文試結合福柯的理論對《殺生》的主題做出新的闡釋。
《殺生》花了很大部分影片時間來塑造牛結實的癲狂形象。先是從對鄉民們回憶中,牛結實癲狂行為的表現開始建構,而后又通過外來醫生的調查對這一形象進行解構還原。在這種欲揚先抑的前后對比呈現中,牛結實癲狂背后的天真爛漫、單純自由的本質得到了更加鮮明、合情合理的展現。
在鄉民們眼中,牛結實害死老人、挖人墳墓、霸占寡婦,簡直是一個禍害長壽鎮百姓的地痞流氓。因此鄉民們要殺他似乎是為民除害,天經地義。然后導演卻從另一個角度讓我們看到,所有人都認同的不一定是真實的,真實可能早已被群體權威所賦予的權力壓制并淹沒了。通過外來醫生的調查,我們看到了牛結實以及他所代表的管虎和已逝的“第六代”曾經對于自由和人性的執著堅持和探索。族長想讓已是奄奄一息的老祖活得更久一點,以打破長壽鎮的長壽紀錄,因此不給老人喝他想喝的酒喝,而給他輸血來強行維持生命,讓老人痛苦地煎熬生命。能夠活到最長壽,在長壽鎮是件光耀門楣的事,并且也能為長壽鎮在外面的世界增添光榮。這就是族長帶領長壽鎮鄉民們一起建立的“長壽倫理”。他們肩負著長壽鎮榮耀的責任,認真地虐待著老祖的生命,沒有人對這一行為提出任何異議,唯有牛結實。牛結實偷偷給老祖酒喝,讓老祖獲得了臨終前的快感,安樂而死。“長壽倫理”被牛結實一句實在的調侃輕松打破:“烏龜倒是活得久,縮在一個龜殼子里頭有啥意思嘛?”牛結實的話是一種從人的自然本性出發而發出的真誠感嘆,面對死亡,人應該順其自然,最重要的是活著的時候開開心心。《殺生》中,率性而自由的牛結實出于本我欲求的自在生活,在鄉民們眼中變成一種癲狂的搗亂。在福柯的梳理中,這是屬于理性文明之前的一種“感性癲狂”。福柯說:“這樣一種癲狂確實具有吸引力,但它并不蠱惑人,它統治著世上一切輕松愉快乃至輕浮的事情。正是癲狂、愚蠢使人變得好動而歡樂,正如它曾使“保護神、美神、酒神、森林之神和文雅的花園護神去尋歡作樂一樣,它的一切都顯露在外表,毫無高深莫測之處。”比起族長和鄉民們維護長壽倫理的神秘,牛結實的顯得太過直白,他的內在赤裸裸地表現在外,讓人一看到底,因而比起族長,他不能蠱惑鄉民們;比起想鄉民們的表里不一,他顯得太過通透。他總是生活地輕松愉快,甚至有些輕浮,而人也只有進入這種感性的癲狂時才能偶爾感受人性的真實、自由與美好。牛結實用一罐催情藥把在倫理秩序的壓抑下,鄉民們用虛偽的外表小心裹藏著的欲望徹底釋放了出來。這一段導游沒有用直白的畫面表現,而是采用了暗示、寫意的方式,一群年輕人,衣著半裸而天然,欲望被釋放后,看到天空撒下的柔媚陽光,空氣中滿是飛舞的氣泡,畫面表現得非常唯美。這是導演對這種“感性癲狂”的所極致張揚和贊美,這種天真爛漫的、酒神狂歡式的“感性癲狂”,好不造作且毫不保留,坦然率真地展示人的本真。
對于感性的癲狂,福柯說:“沒有把這種現象說成瘋癲并加以迫害的各種文化的歷史,就不會有瘋癲的歷史。”這里引出了第二種形式的癲狂。《殺生》中以族長為代表的鄉民們把牛結實看作狂人無賴,而把自己與之完全對立起來,似乎自己永遠也不會犯像他那樣的事。牛結實的感性癲狂使得他們打起維護長壽鎮大統秩序的幌子,懷抱各自的私心目的聚集在一起,謀劃共同殺害牛結實——一個在現代法制管理之下并無罪過致死的無辜者。福柯指出,“這另一種形式的癲狂就是把理性與癲狂斷然分開,從此二者毫不相關,毫無交流,似乎對方已經死亡。這是對復雜人性中的一部分的非正常的壓抑,這樣亦會導致癲狂,這種癲狂讓人們用一種至高無上的理性所支配的行動把自己的鄰人禁閉起來,用一種非癲狂的冷酷語言相互交流和互相承認。《殺生》中鄉民們看似正常的繼續與牛結實來往,主動關心他,請他參加婚禮,他們所做的這些都不能直接謀害牛結實的生命,而實際這確實置牛結實于死地的一種最冷酷的語言,他們想通過殺死他的方式來逼他承認他們所維護的倫理秩序。這種狹隘,冷酷,隨意蔑視他人生命的行為,用福柯在《癲狂與文明》序言中引帕斯卡的話說就是:“人類必然會癲狂到這種地步,即不癲狂也只是另一種形式的癲狂”。最后逼迫牛結實以自己的死來屈服于他們,請求他們留下自己的孩子的過程對這種不癲狂的“理性癲狂”的殘酷表現得淋漓盡致。
福柯認為,“這另一種癲狂中,理性與非理性在這種交流中分開,現代人用理性的醫生對癲狂者透過疾病的抽象普遍性所建立的關系來認識癲狂者,癲狂者也只能透過同樣抽象的理性與社會交流,這種理性就是秩序、對肉體和道德的約束,群體的無形壓力以及整齊劃一的要求。”這為牛結實于鄉民們的沖突對峙找到了合理的解釋。牛結實拿著從墳墓里挖出來的東西給人家當結婚禮物,在他看來“那么好的東西,是讓活人活得更安逸些好嘛,還是陪死人睡覺好嗎?守著個金山當叫花子……”。而鄉民們卻認為他侮辱了他們的祖先,非但不領情,反而對他產生了更大的憎惡。結實把無辜陪葬的馬寡婦救起,卻讓全族人感到了羞辱。作為以族長為代表的鄉民主體,代表著受過宗法禮制和信仰深刻熏陶,理性和文明的人,他們對牛結實的認識是不全面的,他們用自己的理性文明強加給牛結實,認為他是癲狂者,從而構成了理性時代的另一種癲狂。這種不癲狂的“理性癲狂”恰是對“第六代”所經歷的那個時代的另一種寫照。在管虎看來,“理性癲狂”的時代更需要感性的拯救,牛結實所代表的希望被驅逐毀滅后,鄉民們所面臨的也只能是轟然毀滅。
《殺生》向我們展示,癲狂并非與理性對峙。在福柯的研究中,癲狂不是一種生理現象,而是和理性一樣,誕生于文明之中的社會現象。癲狂是一種極端現象,而理性則是中庸的象征。在文明發展的消長過程中,極度被壓抑或極度被推崇都會造成癲狂的現象,極度被壓抑的癲狂往往赤裸裸地暴露在外,而極度被推崇的癲狂往往被眾人的擁護隱藏起來,從而造成文明的不平衡。理性雖則是一種避免癲狂的方式,然而如福柯所論,那些理性和文明并不是萬能的,對于理性的迷信會造成人的非理性,帶來不可預知的災難。東洋留學回來的牛醫生最終成為了鄉民們維護他們宗法倫理的工具,通過牛醫生,牛結實最終被逼死,讓影片故事中對于“理性癲狂”的批判更深一度。自由天真的“感性癲狂”具有破壞性,也同時代表了文明的活力,一塊鐵板的文明如一潭死水,牛結實的兒子在明媚的陽光中走出長壽鎮,預示了管虎心中的美好未來。
[1] 陳思和. 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M]. 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
[2] [法]米歇爾·福柯. 瘋癲與文明[M]. 劉北成,楊遠嬰,譯. 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