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庚
(曲阜師范大學翻譯學院,山東 日照 276800)
艾麗絲·門羅(Alice Munro,1931-)是加拿大當代著名女作家,以短篇小說聞名于世,享有“當代最偉大的短篇小說家”的盛譽,并于 2013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艾麗絲·門羅出生于安大略省西南部的溫厄姆小鎮,地處荒僻寧靜之地,這常常也是她作品中故事發生的地理背景。小鎮生活經歷對她產生了終身影響,她的作品中時常出現對大自然的諸多描繪。同時,不難發現,門羅主要以女性為小說創作對象,關注女主人公在成長、婚姻及生活困境時的心路歷程。自然和女性是門羅作品的兩股重要的支撐性力量,并有著復雜而緊密的聯系。短篇小說合集《逃離》是門羅的代表作,2004年一經出版,立刻引起好評如潮,迅速奪得當年加拿大吉勒文學獎,并入選《紐約時報》年度圖書。小說集的冠名短篇《逃離》講述了一個情節簡單的故事。小鎮女子卡拉當初選擇逃離了家庭,與馬術訓練師克拉克私奔。婚后,夫婦共同經營著一個馬棚。由于受不了婚姻中一些 “難言的齟齬”,卡拉在鄰居西爾維婭的幫助下出逃。但是,最終她又半道返回,重新回到克拉克身邊。基于生態女性主義的思想,本文試圖重新審視艾麗絲·門羅的短篇小說《逃離》,通過分析小說中女性與自然的獨特聯系,旨在闡明,艾麗絲·門羅是一個具有生態關懷和生態女性主義意識的作家,她主張自然與人、人與人、男人與女人之間相互依存、和諧共處。
一
“生態女性主義”(ecofeminism)一詞是由法國女權主義者弗索瓦·德·埃奧本(Francoise d’Eaubonne)在《女性主義抑或死亡》(La Femimisme ou la mort,1974)一書中首次提出的。(Gaard&Patrick 16)生態女性主義以其獨特的女性主義立場和女性性別視角對女性與自然的關系以及人類與自然的關系進行了深入的分析研究。其主要觀點是:一直以來,在男權中心主義的視野中,自然的地位類似于女性在人類社會中的地位,兩者相互隱喻:盡管自然與女性都因孕育功能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基礎,“但在以二元對立為思維模式的男權社會中,自然和女性都是被壓迫的對象”,(轉引自 孫麗君 197)人類“對女性的統治和對自然的統治有歷史的、體驗的、象征的、理論上的重要聯系”(Zimmerman 325)。基于這一現實,生態女性主義者力圖顛覆壓迫性的男權中心主義,并提出了一系列革命性理念。他們反對男性與女性的二元對立,大力宣揚兩者之間的互相依存關系。這是生態女性主義理論的核心所在(Warren 53)。生態女性主義者認為,生態女性主義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從各個角度闡述和分析對婦女的統治與對自然的支配之間的內在聯系,對于不公正的聯系給予解構(張冬梅&傅俊 145),通過生態革命解除自然壓迫和性別壓迫以解決人類的危機。這也正是艾麗絲·門羅在《逃離》中要表達的觀點。門羅在刻畫女主人公卡拉時,正是將自然與女性密切關聯,向我們全面展示了在男權社會下的女性與自然。她也通過女主人公卡拉的逃離與回歸,傳遞了構建一個兩性和諧的生態社會的理想。
二
自然和女性是短篇小說《逃離》的兩股支撐性力量,兩者有著復雜而緊密的聯系。卡拉喜歡接近自然,喜愛動物,她與動物、與自然有著親密的互動,“她輕輕地跟它們(馬匹)說話,對于手里沒帶吃的表示抱歉。她撫摩它們的脖頸,蹭蹭它們的鼻子……”(6)。她對待它們簡直像母親對待孩子的態度。
卡拉出生于普通家庭。中學時,她學習成績平平,是同學們眾口一詞的惡語取笑對象,但她倒不怎么在乎。她知道自己自出生以來唯一真正想做的就是能夠住在鄉下和動物打交道。于是,18歲那年,在等待繼續上大學期間的她選擇在一家馬術學校工作。情竇初開的她在馬棚里愛上了馬術學校的優秀教練克拉克。卡拉不顧母親和繼父的反對,毅然選擇和克拉克一起出逃。
然而,逃離后的卡拉并沒有過多長時間理想中的幸福生活。“他們(克拉克與卡拉)有時會像游客那樣,上一些黑黢黢的小旅店酒吧間去品嘗幾道特色菜”,“可是沒過多久,所有這樣的漫游就被看成是既浪費時間又浪費金錢的了。”(33)短暫的幸福日子過后是枯燥無趣的生活。而且,“他(克拉克)什么時候都沖著她發火。就像是心里有多恨她似的……跟他一起過真要把她逼瘋了”(22)。對于卡拉指責他脾氣火爆,克拉克擺脫不掉一貫的男權話語:“脾氣不火爆還算得上是男子漢嗎?”(5)夫妻兩人在一起除了爭吵和沉默,不再有溝通和交流,更可悲的是克拉克從不把卡拉作為女性和妻子的尊嚴放在眼里。當卡拉告訴克拉克,病床上的賈爾森先生曾對她有過性騷擾時,克拉克不僅不在乎妻子的尊嚴,竟然為了錢,決議在此事上大做文章,以此威脅賈爾森太太——西爾維婭——給他們一筆錢。殊不知,卡拉這樣說很大程度上是出于自己的想象,她編這樣幾近荒唐的事告訴丈夫是想換回他對她的關心與注意。
卡拉的不幸使她常常以淚洗面,卻不知向誰傾訴。“她不開心的時候,馬兒們是從不正眼看她的,可是那只從不拴住的弗洛拉卻會走過來挨蹭她,而且那雙黃綠色眼睛里閃爍著的并不完全是同情,倒更像是閨中密友般嘲諷的神情”(7)。
弗洛拉是卡拉買回來的一只小山羊。文中對它提到了8次之多。對弗洛拉的頻繁提及,顯然作者別有用心。弗洛拉與卡拉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隱射關系。(譚敏&趙寧 50)當初購買弗洛拉是因為“克拉克聽說在畜棚里養只山羊可以起到撫慰和安定馬匹的作用,便想試一試”(8),“他們原來是打算養到一定時候讓它繁殖小羊羔的,但是至今還從未看出它有任何發情的跡象”(8)。這正是卡拉在家庭中的地位和作用的真實寫照,每天上廄棚為自己找點兒什么雜活來干干以排除煩惱,清理馬廄里的糞便,清洗馬蹄,洗衣做飯,每天干著同樣的工作,卻要每天經受丈夫不時發一陣火。在男權社會里,女人和自然只被當做生育器官,女性被看作第二性,被看做異于男性的“他者”。男權社會男性的這一狹隘視域讓他們認為女性與自然低劣,男性與男性文化優越。克拉克就對弗洛拉和卡拉如此嘲諷道:“山羊的脾氣是很難捉摸透的,它們看著挺溫順,其實不真是那樣。特別是在長大以后”(41)。在他的女鄰居西爾維亞說“可她(卡拉)還是個人呢,不光是你的老婆”時,克拉克仍然高傲地反駁道:“我的天,是這樣嗎?我的老婆也是一個人?是嗎?”(38)或許是同樣的命運讓卡拉與弗洛拉有了緊密的聯系——“男權統治在壓迫‘自然化的女人’的同時,也在壓迫‘女人化的自然界’”(孟鑫 60)。后來,弗洛拉的消失讓卡拉心煩意亂,甚至覺得沒有弗洛拉的馬廄好不凄涼。最終,卡拉潛意識下選擇出逃,我們不敢斷言卡拉的出逃是受到弗洛拉消失的影響,但可以肯定的是,弗洛拉的消失與卡拉的出逃是門羅有意識的情節安排。門羅正是通過運用一個明顯具有象征意義的敘事符號“弗洛拉”,使女主人公的命運同弗洛拉(自然)的命運聯系在了一起,表達了她深刻的生態關懷和女性意識。
“車子一進入鄉野,她(卡拉)便把頭抬了起來,深深地吸氣,朝田野那邊望去”(31)。這是卡拉在鄰居西爾維婭的幫助下,坐上開往多倫多的大巴上的情景。顯然,內心中卡拉是渴望這種出逃帶給自己的徹底情感釋放,這一次她與自然有了一次最近距離的接觸,她與自然融為一體,找到了真正的家園。
然而,讓我們沒有想到的是,卡拉內心充滿了恐懼,她無法想象沒有克拉克在身邊的生活。一個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和陌生的工作環境,她該怎么辦?正是這些恐懼打退了她出逃的勇氣。“下車后,她第一個電話打給了克拉克:‘來接我一下吧。求求你了。來接接我吧。’”(36)就在卡拉回到克拉克身邊的時候,弗洛拉不知從什么地方也回來了。這預示著自然和女性的妥協嗎?這預示著男權社會的絕對勝利嗎?
似乎逃離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夫妻關系,“晚上,在克拉克將她擁入懷里的時候——盡管很忙,他現在卻再也不覺得太累和沒有情緒了……”(47),但是,“她像是肺里什么地方扎進去了一根致命的針,淺一些呼吸時可以不感到疼。可是每當她需要深深吸進去一口氣時,她便能覺出那根針依然存在”(47)。
盡管逃離的誘惑仍會時時出現,卡拉卻選擇和偏狹、固執、暴力的丈夫相守。這是小說的結尾,有趣的是,弗洛拉再次消失,“他(克拉克)說不定會把弗洛拉轟走……把它帶回到他們最初找到它的地方,將它放走。不讓它在近處出現來提醒他們”(48)。弗洛拉和卡拉都經歷了兩次逃離,而弗洛拉第二次沒有回來,卡拉卻留在克拉克身邊。弗洛拉的丟失和回歸及再次丟失與卡拉的逃離和返回及充滿迷思的結局是吻合的(譚敏&趙寧 50),弗洛拉的最終消失也是門羅賦予女主人公卡拉的無限的向往。
三
生態女性主義通過強調女性和自然的“認同”關系,反對男性的“野蠻征服”和“粗暴超越”造成的對自然和女性的壓迫,試圖重新建立新的“女性氣質”特有的世界觀和“關懷倫理”,以維護自身和保護自然,重建和諧社會。( 羅詩鈿 108 )短篇小說《逃離》中,卡拉和弗洛拉是小說中兩個突出的意象,也分別是女性與自然的代表,她們的聯系更構成了作品的主題。盡管卡拉的逃離沒有成功,但表明小說女主人公渴望一種平等、互愛的兩性關系。在這個關系中,男性不再把女性視為“第二性”,而是與男性平分秋色的精神伴侶;男性對女性的貶抑和規范也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男性對女性的愛慕與敬重;兩性間的對話、互補與理解取代了矛盾、對抗與沖突。這也正是門羅所要傳達的生態關懷和女性意識。門羅設計弗洛拉的最終消失這一情節,賦予了卡拉深深的無限的向往,這也是門羅的生態女性主義理想:希望以新的思維方法與生活態度來顛覆男權社會凌駕自然、男人凌駕女人的意識形態,從而達到大自然免于繼續受人類剝削的命運和女性的徹底解放。(張峰 42)
[1].Greta Gaard & Patrick D.Murphy, Eds., Ecofeminist Literary Criticism: Theory, Interpretation, Pedagogy (Urbana: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8).
[2]羅詩鈿.分歧與對話——存在主義女性主義和生態女性主義辨[J].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3).
[3]孟鑫.國內學者對西方女權主義七個流派的評價[J].教學與研究,2001,(3).
[4]艾麗絲·門羅.逃離[M].李文俊,譯.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5]孫麗君.生態女性主義批評的困境與出路[J].外國文學評論,2011,(2).
[6]譚敏,趙寧.迷失在逃離與回歸之間[J].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學報,2011,(6).
[7]王文惠.從生態女權主義視角對《簡·愛》的重新讀解[J].外國文學研究,2008,(1).
[8]張冬梅,傅俊.阿特伍德小說《使女的故事》的生態女性主義解讀[J].外國文學研究,2008,(5).
[9]張峰.約翰·福爾斯小說《收藏家》的生態女性主義解讀[J].四川外語學院學報,200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