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政
(安徽大學 歷史系,安徽合肥230039)
胡適是近代中國極具爭議的人物。面對祖國的內憂外患,他是立志救國的有為志士。作為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和引領者,他率先喊出“打倒孔家店”的嘹亮口號。但歷史人物總有復雜的一面,在倡導新文化的同時自身也徘徊在新與舊、東與西之間,他曾說“吾于家庭之事,則從東方人;于社會國家之政治見解,則從西方人”。[1](P538-539)蔣介石在評價胡適時說他是“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2](P70)
近年來胡適的思想研究是研究的一大重點,涉及其文學理論思想、憲政思想、教育思想、女性主義思想等。綜合看來這些研究基本上是以胡適具體的歷史活動為主進行專題性研究,而缺乏從一個整體宏觀性的角度對其復雜思想的形成做一剖析。筆者認為胡適復雜的思想源于早年復雜的人生經歷,本文試圖以胡適1891年出生至1917年從美國留學歸來這段人生經歷為切入點,從其孩童時代(1891-1904)、少年時代(1904-1910)、旅美時期(1910-1917)的生活、求學來對其思想的形成進行初步探討和分析,并認為胡適的思想經歷了從傳統保守的舊思想到進步開放的近代思想并形成追求自由民主的新思想的發展過程。
1891年胡適出生于上海,隨后與父母在臺灣生活兩年(胡傳當時為清廷駐臺營務總巡)。甲午戰后,于1895年返回徽州府績溪老家,自此至1904年赴上海求學。胡適的孩童時代是在徽州府績溪度過,家鄉的風土人情滋養哺育了孩童時代的胡適。
徽州位于安徽省南部,全境多山。關于徽州人的特點,易竹賢先生概括為三大方面,即“重鄉黨觀念”;“艱苦奮斗的精神”;“重視文化教育”。[2](P1-2)胡適成長的徽州有其自身的特色。地處群山環繞之中,交通相對閉塞,與外界的聯系較少。這種地理特色使得徽州人鄉土觀念強,在徽州內部多聚族而居,而外出后,徽州人的這種凝聚性便帶來了所謂“徽州幫”的出現。“鄉土觀”是徽州人思想觀念中永恒的情節。其次,徽州人勤奮耐勞,樂于操業,“徽駱駝”、“績溪牛”則是對徽州人的一個真實寫照。在深厚地域文化特色里成長的胡適,自然打上了徽州文化的印記,晚年的談話中,“徽州”亦是胡適從不厭倦的話題。“我將來寫自傳時,要一大章來寫徽州的社會情形”。[3](P40)
家庭環境的影響潛移默化,胡適父親的影響主要在教育上。胡適在《四十自述》中就說:“我小時候也很得我父親鐘愛,不滿三歲時他把教我母親的紅方字教我認。父親作教師,母親便在旁做助教”,[4](P13)胡傳在寫給胡適母親的遺囑中說胡適“天資頗聰明,應該令他讀書”。給胡適的遺囑里也是叫他努力讀書,“這寥寥幾句話在我的一生很有重大影響”。[4](P14)母親對于胡適的教導則更為深刻和深遠。一方面,母親馮順弟恪守著胡傳的遺囑,即使家境貧寒也要讓胡適讀書,在學金上“第一年就送了六塊錢,以后每年增加,最后一年加到十二元。這樣的學金在家鄉要算打破記錄的了”。[4](P18)另一方面,馮順弟對胡適的教導體現在為人上,胡適曾說“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母”。在孩童時代,父母的教導使胡適自幼便能有志于學,母親良善性情使他養成謙和恭敬的待人原則,“適之先生待人親切、和藹,什么時候見都是滿面笑容,從來不擺教授架子,不擺名人架子,不擺校長架子,而且對什么人都是這樣”,“我從來沒有看到他疾言厲色發脾氣”,“他還不缺乏幽默感”。[5](P29)
以上是以胡適孩童時代生活的徽州及家庭環境為研究背景,對胡適人生經歷的第一個階段所做的探究。筆者認為這段經歷在胡適早年人生思想的形成中主要是一種傳統思想觀念的塑造作用,這種思想觀念的形成說對胡適早年乃至整個人生的抉擇都是深刻的,在這里就有關胡適對其婚姻一事來做論證。
1904年馮順弟便包辦定下了胡適與江冬秀的終生大事。受家庭環境的影響,江冬秀是典型的舊式鄉村女子,而胡適此時已是有為的新青年,對于這樁婚事難免有所不滿,如家書中所記“第三號信內所言冬秀之教育各節,乃兒一時感觸而發之言,并無責備冬秀之意”,“故書近年來閱歷所得之言,以釋吾母之疑慮焉”。[6](P60)雖未在胡適往來書信中找到這所謂的“第三號信”,但卻可窺探出胡適對于這樁婚事的想法。在致好友胡近仁的信中則表現的更為明顯,“吾之就此婚事,全為吾母起見,故不曾挑剔為難。(若不為此,吾決不就此婚,此意但可為足下道,不足為外人言也)今既婚矣,吾力求遷就,以博吾母歡心。吾之所以極力表示閨房之愛者,亦正欲令吾母歡喜耳”。[7](P15-16)胡適之所以抑制內心的不滿是為“博吾母歡心”,是舊家庭觀念下的被迫選擇。“此必非冬秀之過,乃舊家庭舊觀念之過。我又何必爭此一點最低限度的面子?”[8](P437)生活在舊社會與新社會夾縫中的胡適,難免在人生的道路上也要背負起過多舊社會的負重,在婚姻一事上胡適思想的矛盾是一種新與舊的較量,胡適最終選擇了舊的思想觀念,是一種內心的不滿,亦是一種內心的無奈,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消極成分所烙下的深深印記。
隨著胡適的成長,鄉村教育已不能滿足需要,胡適走出了鄉村,去繁華的上海開始了一段新的人生。在上海,胡適曾先后進入梅溪學堂(1904.2-1905春)、澄衷學堂(1905年春-1906年夏)、中國公學(1906年夏-1908年7月)、中國新公學(1908年9月-1909年10月)學習,并擔任過教員。這六年的時間對于胡適早年人生思想的形成帶來了新的轉變。
在上海的生活使胡適開拓了視野,使他從“四書五經”的舊社會中走出,轉而開始關注時事,胡適亦自稱“新人物”。隨著對時代的關注,胡適深深為祖國的命運而憂,在讀過鄒容的《革命軍》后,胡適的熱血也為之沸騰。1905年日俄戰爭爆發,胡適時時關注著事件的發展,此時上海發生的親俄事件更是令學生們不滿。為了表達不滿,“我和王言鄭章三人都恨極了上海道袁海觀,所以聯合寫了一封長信去痛罵他”[4](P38),而且還拒絕官廳的考試。可見胡適在關注時事的過程中開始萌發愛國的熱情,他已不是“四書五經”、“朱子章句”筆下的舊式文人。
胡適于1905年春轉入澄衷學堂,這是一所更加新式的學堂,學堂老師的思想也更加開闊,有一位叫楊千里的先生“思想很新”。“有一次,他叫我們班上買吳汝綸刪節的嚴復譯本《天演論》來做讀本”,“做物競天擇的文章,都可以代表那個時代的風氣”。[4](P40)對胡適思想啟蒙有影響的人物有兩個,一是領導變法維新的梁啟超,另一個是嚴復所翻譯的《天演論》的作者赫胥黎。胡適在梅溪學堂時便開始讀梁啟超的《新民叢報》,可以說,梁啟超是胡適近代思想啟蒙的第一位導師。對于赫胥黎的認知,則是在初讀《天演論》之后才開始的,讀過《天演論》的學生們,無不引用書中有關“物競天擇,優勝劣汰”,“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的一類口號。作為自我的激勵,有的同學爭相改名,胡適就是其中之一。“我在學校里的名字是胡洪馬辛。有一天的早晨,我請我二哥帶我想一個表字”,“就用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適’字,好不好?我很高興,就用‘適之’二字”。[4](P41)赫胥黎的進化論思想伴隨著胡適早年的思想轉型。
以上是以胡適少年時代在上海的生活經歷為研究背景,探究其思想的發展,從中可以看到他思想的轉變過程。如果說孩童時代是對傳統思想觀念的塑造,那么少年時代則是其近代思想觀念的啟蒙。在關注時事的過程中,胡適開始打破封建舊式文人的思想束縛,成為了一個關心國家,關注民族未來的新式文人,尤以其愛國思想的形成最為突出。
談到此期愛國思想的激發,胡適后來說“《新民說》的最大貢獻在于指出中國民族缺乏西洋民族的許多美德。……最須采補的是公德,是國家思想,……其中如《論毅力》等篇,我在25年后重讀,還感到他的魔力。何況早在我十幾歲最容易受感動的時期呢?”[4](P42-43)在梁啟超著作的啟蒙下,胡適愛國的激情完全被點燃了,并因此投入到關心國家時事、心系祖國的大潮中來。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才能看到在《競業旬報》上那個盡情呼喚“激發國民的自治思想,實業思想,愛國思想”,“國是人人都要愛的,愛國是人人本分的事”的慷慨青年,[2](P43)我們才能看到那個在新文化運動中振臂高呼的青年斗士,和那個動亂年代卻始終懷抱著赤誠忠心的愛國志士。梁啟超給胡適種下了一顆熱血報國的心,無怪乎胡適在談到梁啟超對他的影響時說“受了梁先生無窮的恩惠”。[4](P41)梁啟超的思想激發的是一個熱血青年的愛國情懷。
關于留學,胡適是抱著這樣兩個想法:其一,“可憐奉令節,辛苦尚爭名”,[1](P109)即為學得知識以謀個人出路;其二,“連日日所思,夜所夢囈,無非亡國慘狀,夜中時失眠,……,而憂宗周之隕,是人情天理中事也”,[1](P123)即懷揣著學習西方先進知識以救國的遠大抱負,這是胡適愛國思想的延續和發展。胡適在美國求學經歷包含兩個時期,即在康奈爾大學(1910-1914)和在哥倫比亞大學(1914-1917)。
赴美前的一段沉淪生活給胡適很大刺激,“吾年來意志力薄弱極矣,即戒紙煙一事,屢戒屢復為之,真是懦夫無志之為”。[9](P414)初到美國的胡適更多的是從文化和生活層面去感觸這個陌生的國度,首先給胡適別樣認識的就是美國的基督教文化,思想極度空虛的胡適被社會濃厚的基督教文化所感染,甚至亦讀起《圣經》,在給友人的信中就寫到“惟日讀Bible,冀有所得而”。[6](P21)雖然沒有成為基督徒,但基督教的教義給初到美國并思想茫然的胡適一個精神的寄托。
在康奈爾大學的生活,使胡適的舊思想也發生了轉變,主要體現在由先前的悲觀思想情緒轉變為“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如今走進這美國上層社會的生活圈子……以致不能避免這種對于人生持有的喜慶眼光的傳染,而漸漸治療了他少年老成的態度”。[2](P68-69)在康奈爾大學胡適完全融入進美國社會,并形成了樂觀進取的心態,這或許也是胡適畢生傾注于傳播美式民主自由的一個重要思想根源。
“實驗主義”是胡適信奉一生的哲學。對于為什么選擇實驗主義哲學,胡適曾說,“康奈爾的塞基派的哲學動不動就批評‘實驗主義’,我對實驗主義做了一番有系統的閱讀和研究之后,我決定轉學哥大去向杜威學習哲學”。[10](P92)在哥倫比亞大學哲學系,胡適師從杜威,對“實驗主義”進行深入的學習。談到“實驗主義”,胡適認為“從此以后,實驗主義成為我的生活和思想的一個向導,成了我自己的哲學基礎”。[1](P104)
以上是以胡適旅美時期生活經歷為研究背景,探究其思想形成的發展。在美國的七年生活,對胡適近代西方思想觀念的形成具體表現在兩大方面,即基督教文化的處世思想及赫胥黎、杜威的認知思想。
胡適少時便深受老子“不爭”哲學的影響。在胡適的《秋柳》詩中,“秋日適野,見萬木皆有衰意。而柳以弱質,際茲高秋,獨能迎風而舞,意態自如。豈老氏所謂能以弱者存耶?感而賦之”,[4](P60)上海放浪的生活之后,初到美國的胡適被社會濃郁的基督教文化所感染,他從圣經中仿佛找到了與老莊“不爭”哲學相似的切合點,對于基督教思想,“他所要的是抽去基督教中的宗教思想而接其俗世價值”。[11](P51)一戰期間日本加緊侵略中國,留美學生掀起反日運動,胡適針對學生的抗議行動寫到:“在我個人看來,我們的當務之急,實在是應該保持冷靜”,“我們的責任便是讀書學習”,“我要說對日用兵論是胡說和愚昧”。[6](P55-56)雖然信中流露出作為留學生領導人的胡適對學生的保護之意,但國運危急的關頭,青年人們的激情又怎能止得住?胡適并非沒有愛國心,但在圣經極端和平和不抵抗主義以及老莊“不爭”哲學的影響下模糊了他的認識。如果宏觀地去看胡適的整個人生,這種“不爭”的思想在胡適身上的體現是深刻的,其一生更是對“不爭”思想的踐行。
對赫胥黎認識的加深主要體現在演化論和存疑主義。胡適說“赫胥黎教我怎樣懷疑,教我不信任一切沒有充分證據的東西”[12](P658),胡適對存疑主義更是有許多表述,如“對原則不存疑處存疑”,“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正是這種事事存疑的精神使胡適時時都猶如一個開拓者的面貌在人生的道路上前進。說到杜威的“實驗主義”哲學,胡適更自稱是杜威“實驗主義”在中國的倡行者,“杜威先生教我怎樣思想,教我處處顧到當前的問題,教我把一切學說理想都看做待證的假設,教我處處顧到思想的結果”。[12](P658)就如胡適自己所說:“從此以后,實驗主義成了我的生活和思想的向導,成了我自己的哲學基礎”。[1](P104)在人生道路上,胡適不正是用他的“實用主義”精神來作為一個學者的胡適,作為一個參與政治的胡適嗎?
1917年胡適應《新青年》主編陳獨秀的邀請啟程回國,結束長達七年的旅美生活。陳獨秀在舉薦信中這樣說:“中國社會可與共事之人,實不易得,恃在神交頗契,故敢直率陳之”。[13](P752-753)一個只有27歲的青年,因為成長階段的一系列不同尋常的經歷,以及在這其中所展現出的才華,已逐步被人們所熟知,而他的回國也預示著將開啟人生的一個新的時代。
綜上,筆者從胡適在新文化運動以前的成長經歷中對其早年思想形成的脈絡進行了探究,正是這復雜的人生經歷導致他早年思想的復雜性,筆者認為這種復雜性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即多元性和矛盾性。
關于多元性,這與胡適早年豐富的人生經歷密切相關。因為成長在封閉落后且傳統文化又深厚的中國農村,傳統的思想文化植根于胡適整個人生的思想觀念中,構成了他思想的一大特色。在上海的所見所聞,使其在保有傳統文人思想觀念的同時,又能夠積極主動的去關注國內外的時事,這是他思想中近代化的一面。在美國的生活學習使他的思想中融入進西方近代民主、自由和基督教和平主義觀念,這些都構成了胡適思想的多元性,因為這種多元性,所以我們能夠看到歷史中那個多面的胡適。
早年思想形成中的另一大特色便是矛盾性的體現。一方面是傳統思想觀念根深蒂固的制約性作用,而另一方面又是那種渴求進步、渴望自由的思想在推動著他前進。當這種東與西、新與舊的觀念相互碰撞時,他總是希望能夠在這中間找到一種平衡,思想中的矛盾性便體現出來了。所以我們才會看到歷史上那個常常徘徊在傳統與現代、現實與理想之中的胡適,這種矛盾性影響了胡適整個人生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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