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輝
(廣東石油化工學院 文法學院,廣東 茂名525000)
謝靈運山水描寫之所以具有突破性成就,即在于他自覺地選擇了“山水”,并以之為自我實現的場域。而我們也可以觀察到:在透過山水完成自我的過程中,歷史記憶、空間感覺與身體實踐是彼此交織互動的。本文試圖分析謝靈運詩中“山水”的隱喻意涵,由具體而抽象,而最后歸結于“園”與“家屋”的核心,希望能從這樣的分析中,重新勾勒富艷難蹤的謝詩,并爬梳出一條窺探詩人心中堂奧的小徑。
謝靈運在詩歌發展上最大的貢獻便是將自然描寫提升為詩歌的主要表現成分。無庸置疑,謝詩中所描寫的是自然界的具體山水,透過精密的煉字手法、或是對稱對聯的句式,謝詩的確經營出一種具有共時性的、更能展現與山水自然相遭遇時,其相即相融之瞬間感受的模式。如此一來,自然物更加立體而鮮明,因而和玄言詩、游仙詩中的山水描寫大異其趣。在《山居賦》中,我們便可以看到詩人以賦筆描寫山林中的森然萬象,極盡體物寫貌之能事,可見其“大必籠天海,細不遺草樹”的野心與企圖。
然而謝靈運在盛贊故園山水之美的同時,也說明山林乃是一“得道之所”,是一個可供外游內觀、精神修煉的“道場”。賦末也指出游賞乃需提升并歸結于“三明五通”的精神層次,而非只是耳目的泛覽。在五言詩中,謝靈運也不止于規律嚴謹地摹山范水,而是以“悟理”或“興嘆”作為結尾,其歷程有相當的一致性。換言之,謝詩雖以山水描寫為最主要的特征,但其目的也絕非只是要表現具體的自然物,而是以之為一種過程與手段。我們不必過度窄化“道”的內涵,而可將之視作為謝靈運心中最高等的自我實現之境界。謝靈運意欲通過對山水的體知與形諸詩文以獲得觀念的啟悟,或是情感的宣泄,使心中的匱乏透過詩歌創作而得到滿足。因此,山水對詩人來說,也就是其一體呈顯、實現自我的場域。而就心理學的觀點而言,自我概念本就由多重面向組成,而謝靈運既以山水作為最主要的實現場域,我們也可以從中看見詩人心靈的多重面向。
謝靈運是個十分復雜的詩人,生活經歷曲折,性格也乖僻費解,而這些掙扎呈現在山水中,也投射出許多不同的渴望,而使山水具有許多層次的隱喻,在此略析如下:
謝靈運在賦作中展現了“反放逐”的思索與智慧,透過描寫謝家所擁有山水,除了表現其“自然神麗”之外,也是一種對謝家特有權力與生活品味的展現,以此反轉放逐的窘迫,謝靈運透過山居來體驗、并想像自己復歸于家族最輝煌的傳統,將自己置于歷史記憶的流中,而透過沐浴此種氛圍的歷程,除企圖重現謝玄的風姿,也是意圖重新感受與家族合而為一的親密感。
仕途受挫折后,謝靈運在永嘉采取一種消極反抗的態度。他不理政務,縱情于山水之中,舒泄其郁懣之情。所作之詩雖然充滿山水隱逸之情,但他還是掩飾不住內心的激憤和不平,時時感嘆生不逢時。《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發都》、《七里瀨》、《登池上樓》等詩便是這種心情的寫照。其實,謝靈運的牢騷和不平一方面是自我傷懷,另一方面是在為自己的家族擔憂,也有愧對先祖之意,這從他還歸故鄉始寧之后的作品中便可以得到證明。《述祖德》詩二首敘述了祖父謝玄早年朝廷“屢辟不起”,后因受命于危難之際而挺身而出,晚年則希望“從亡叔安退身東山,以道養壽”。靈運建石壁精舍,后作《石壁立招提精舍》、《田南樹園激流植援》都見其用心營建未來的生活空間。《山居賦》是一篇規模弘大的山水賦,賦中對故鄉山水的詳細描述,其根源來自于其長期隱居的打算。家鄉的自然美景與知己之賞心歡晤,都讓詩人暫時忘卻了仕宦之心。但賦中也追緬祖父之功業,并與先祖作了比較,其中暗含了自己”隱而不滅“之心,在自我安慰的同時也表現出憤慨和不滿。謝靈運在始寧的隱居生活并不寂寞,他一方面營修家園,一方面游山玩水,而且身雖在野,詩名卻仍舊傳遍京師。因此,詩作中常表現出希企有朋自遠方來之心,如《南樓中望所遲客》通篇內容皆表達了此種心情。
謝靈運詩中往往是“道家式的契悟”,且詩中也多引《周易》或老莊之語。而從“寄言養生客,試用此道推”之語來看,靈運將游山玩水視為一種養生的方法。而游觀自然山川,也就是體悟契道的過程。謝靈運的游覽從來就不是輕易的,詩人所追求的是尋幽訪勝的艱難歷程,往往見人所未見之美景,并強調此種觀覽賞物之經驗一如玄理之契悟,并非一般俗人可輕易獲致。而詩人筆下往往強調自然景觀之鮮麗,但實際上仍需以心“靜觀”方能感受其層次之豐美與活潑。事實上謝詩中往往在行旅的過程中,強調感知幅度之遼遠絕不僅止于感官,而是一種更為玄秘的非語言經驗。而詩人在俯仰顧盼之間,感知的空間不斷加大,彷彳弗與整個山林空間結為一體,而因此每與景物相遭,方能見白云“抱”幽石、紫茸“苞”綠籜的物趣。
流放永嘉對孤傲的謝靈遠而言是殘忍的挫敗,從對人生徹底的失望到消極的避世,他企圖掙脫現實困境,逍遙于塵外,《過白岸亭》一詩可看出他的心跡。詩中的他榮悴、窮通不滯礙于心,抱樸守真以順應天然,此時的老莊的逍遙是他的安慰劑。老莊與山水并存的詩句在謝詩中占極高的比例,詩人登涉山水,求心靈之解脫,拋塵纓牽絆,視仕途如蔽屣,其心境往往與老莊的玄遠境界彌合,在不知不覺中其思想情感浸融在大自然中,達到“物我合一”的境地,而他的成就也在“追逐返于自然”間臻于高峰。且看他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登池上樓》),“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過始寧墅》),“石淺水潺氵爰,日落山照曜”(《七里瀨》),“氵存至宜便習,兼山貴止托”(《富春渚》),“野曠沙岸凈,天高秋月明”(《初去郡》)等等。栩栩如生的山水景色中,又何嘗不隱藏著靈運企求人間仙境的向往。雖然老莊”澹泊去物憂,適己養成年“的心愿常徘徊于他的心頭,但名利的誘惑有時也使他難以忍受恬靜孤寂的生活,道家出世、養生的主張安慰不了他那濟世之志不得伸展的失落情懷。詩人明確指出“安排徒空言”(《晚出西射堂》),莊老的養生修道以達到天人合一的思想,在他看來不過是無補于實際的空話罷了,自己反而“撫鏡華緇鬢,攬帶緩促衿”,向道家思想尋找安慰的努力幻滅了。
眾所皆知,大謝山水富麗精工,而我們不禁要追問,為什么謝詩筆下的山水總是表現地如此嚴整、精細、且總是在繁復間隱然透顯出一種秩序感?而這或許就表現了謝靈運對于佛教有所體悟,而把山林當作是理想凈土的想法。而蕭馳也已為文指出佛教凈土與山水詩的關連。雖然凈土宗的論述中沒有山林,謝詩中的描寫方式與對象,與佛教中“觀落日”、“觀山”等“觀法”有異曲同工之妙。而謝靈運總是強調攀登的過程與山林的深密,著重描寫奇峰(如廬山)的廣大與高聳入云,道路的曲折與杳無人跡,這些特征都和佛教經典或是相關的山水畫論相契合。所以我們也可以清楚知道,謝靈運詩中的山水,也必然是理想世界(凈土)的展現與佛理的體現之處。
謝靈運向以佛眼看世界,以禪悟感受生活,因而當他在欣賞自然山水,自其中獲得人生啟示與情緒感染時,必然由此而帶有佛理色彩,滲入佛學因素。謝氏歸隱始寧時所作《石壁立招提精舍》《石壁精舍還湖中作》兩詩均與佛教有關,他修了招提精舍,就是要在此中參禪析理。前一首詩解釋了他為什么要向佛,是因為人生如夢,一晃而過,讓人驚心,所以要抓住最后的時機向覺悟之境攀援,即“禪室棲空觀,講宇析妙理”。后一首是謝氏的名詩,此詩著力描寫傍晚山色氣候的變化,“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在色彩光影的變幻之中,忘歸的他恬靜安適,一路“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趨南徑,愉悅偃東扉”,最后他總結道:“慮澹物自輕,意愜理無違”。只要物慮淡漠了,眼前之物就變得輕松可玩,而心情愜意無比,那就不會違“理”了。正是因為謝氏領悟了“空觀”和“妙理”,才能忘掉人生如夢,不再焦慮,轉而平靜、專注地把玩山水中清暉之娛人變幻。
在謝靈運的山水中,最廣受注意且耐人尋味的,便是孤獨的行旅姿態。雖然隨從如此浩蕩,但在詩中總是只有謝靈運孤獨一人。詩人自負自矜,得來不易的自然美景從來不欲與天下人共有共賞,而是只有詩人與“賞心”、“知心”之人可以領會。然而賞心之人始終缺席,因而詩人始終維持一種守候的、等待的獨白姿態,在游賞山水后把遺憾拋向那缺席的知心人。謝靈運詩中屢引楚辭入詩,其中許多地方都與《九歌》若合符節:不論是朝發夕濟的描繪、想見山阿人的渴望,或是自比折麻莫展、空結幽蘭的神巫等等,都不約而同地指向一種守望的姿態,其熾熱的情感與寂寞與九歌如出一轍。謝靈運對人常有狂熱的賞愛,但卻都與這些人聚少離多。謝靈運在詩作中精心刻畫構筑的山水美景也就一如湘君的水晶宮,縱使再美,也只能徒留“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的憾恨。
當靈運面對青山綠水時,其豐厚之審美心得與體驗,即將其所面對的山山水水作為審美對象來游賞。故而其山水詩作,總要將大自然之形貌聲色極形似地刻畫無遺,如“連障疊青翠杳深沈。曉霜楓葉丹,夕曛嵐氣陰”(《晚出西射堂》),“側徑既窈窕,環洲亦玲瓏。俯視喬木杪,仰聆大壑淙。石橫水分流,林密蹊絕蹤”(《于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詩人細心觀察山水景色,進而以心去觀照山水,去親近草木鳥獸,去感受風云物情,所謂“景夕群物清,對玩咸可熹”也。明山秀水,皆有其靈氣情韻,詩人不但以眼看,用耳聽,更用心去感受,自然產生物我諧和、情景相生、情因景發、景因情活之審美境界,難怪詩人要吟道:“海鷗戲春岸,天雞弄和風。撫化心無厭,覽物眷彌重。不惜去人遠,但恨莫與同。孤游非情嘆,賞廢理誰通(《于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雖然靈運把山水當作滌除心靈煩悶的安慰劑,于此尋求精神之安寧,但是,他終不能如陶淵明般回到真正的自然狀態中去,于是只能在風景中尋求暫時的精神解脫,以詩歌象征性地占有作為自由之場的山水。
《臨終詩》云:“送心正覺前,斯痛久已忍。恨我君子志,不得巖上泯。”詩人在生命即將結束前,發出了深深的憾恨:對自己不能死得其所,是那樣的不甘心。詩人想要回歸的,是他隱居的地方,是他所親手修筑的故園,而不是自小生長的道觀、或是年少時與家族兄弟貴游的烏衣巷。如前所述,始寧的故園才是謝靈運心中的“家屋”(或可說是“窩巢”、“介殼”),是他精神的歸宿之所,也是當生命走到盡頭時,心中的“幸福感”唯一可能實現的地方。
謝靈運以在故鄉始寧的山居巖棲為歸宿,之后每一次的登山游覽,彷彳弗都是對山林的復歸,體現、重溫心中的美好境界。而在謝靈運兩次隱居時期的詩作中,我們可以看見他總是強調如何修筑故園,激澗、插槿、筑池,而在山中如何挹泉、摘葉,這種種舉止都符合他心中“托身青云上,棲巖挹飛泉”的理想形象。但可惜山林蓊郁,“來人忘新術,去子惑故蹊”,詩人的心也正如始寧故園的高不可攀,終究封閉孤絕。而詩中一連串主觀意象性如此明確的動詞,也說明了詩人心中的家屋與自然世界始終無法達到渾然和諧的境地,頂多只能圖得片刻的平靜,而空留下那“惜無同懷客,共登青云梯”的孤獨、漂泊的旅人的心。
語言或想像的刻畫即是一種建造。謝靈運作為一個詩人,總是在不斷在建造、修筑一個想像的家屋,以求在其中完成自己人生的價值:或是為了反放逐而以山林為歸返之所,想像與家族同聲同息的歸屬感,也是釋道玄理的證悟道場,透過親身攀登山林的過程,身體感與知覺維度大幅開展,不僅外游,并且內觀,讓自己在觀覽萬物的同時,能得到心靈的平靜與解脫。而謝靈運詩中精心刻畫的山水,也就彷彳弗是九歌中神巫精心準備之祭壇,等待賞心人或知心人如神靈皇皇既降。
謝靈運以一生的時光架構、經營山水,山水不僅是詩人表現、渲染氣氛的場域,他也在其中寄托、等待各式各樣的生命情境的實現。但可嘆的這些期望最終卻全都落空。然而從詩人留下的山水詩中,我們可以看見詩人的不平凡與平凡。
[注 釋]
①本文所引謝靈運作品,據顧紹柏校注《謝靈運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1]顧紹柏.謝靈運集校注[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
[2](南朝·梁)沈約.宋書·謝靈運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4.
[3]葛曉音.謝靈運研究論集[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
[4]曹道衡,沈玉成.南北朝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