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金玲
(閩南師范大學 中文系,福建漳州363000)
法國批判現實主義大師福樓拜的長篇巨著《包法利夫人》不但在19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法國蜚聲文壇,而且經過漫長的歷史洗禮之后,至今仍有不朽的藝術生命力。小說講述的是一個農家女兒艾瑪,接受修道院的教育之后,心中形成了對傳奇式愛情的幻想,并且這個幻想一直植根于心中,對其一生都產生重要影響。艾瑪的丈夫是平庸的鄉村醫生,艾瑪在他身上沒有得到任何幻想的滿足,粗鄙不堪的生活讓她心生厭倦。于是,她通過婚外情來彌補對生活的不滿。但是,她的偷情并沒有給她帶來幸福,卻被投機商人所暗算,她最終認識清楚了自私而道德敗壞的情人的真面目。只是當時已惘然,最終,她無法承受愛情的毀滅與債臺的高筑,選擇了自殺。從某種意義上說,包法利夫人死亡有其必然性。
愛瑪本是農家女孩,理應在山水懷抱中長大。而盧歐老爹卻錯誤地以為把愛瑪送到修道院,與上流社會的女子一起學習,必然會受到高貴禮儀的熏陶,能與相對的貴族的事物相配。這種教育理念存在著弊端。淺陋的見聞及未考證的聽聞使盧歐老爹及其他多數鄉村長者沒有認識清楚修道院的教育內容和教育環境是怎樣,其教育對愛瑪的將來將會產生什么負面影響。事實上,沒有經濟基礎的上層建筑是不牢靠的。“這種高攀的謬舉,首先妨害家庭幸福,還不說修道院具有寄宿的一切不方便之處:常年無所事事,幽閉的柵欄刺激想象……有的姑娘,由于過于耽于空想,就要引起一些多是令人感到莫名其妙的誤會;有的姑娘,由于過去夸大結婚的幸福,嫁夫之后,就要對自己說:什么!不過爾爾!……”[1]
修道院所遇到的一切,在愛瑪心中生了根,發了芽。從此對生活的追求,就是要像貴族式——愛情,應該是電閃雷鳴的,如疾風驟雨;生活,應該有銀器、燭光、風雅之人聚集的舞會,有講究的地毯、充滿慵懶氣質的情愛。這種理想的追求與生活的庸俗枯燥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在她心中形成了不可調和的落差。這種浪漫主義的追求和庸俗粗鄙的現實生活的矛盾,是愛瑪走向悲劇深淵的源頭。
“她的意志就像一面網一樣,一條細繩拴在帽子頭上,隨風飄蕩。總有欲望引誘,卻總有禮法限制。”傳統的社會觀念認為:女性是家庭的天使,婚姻對于女性而言,是一種神話。只有婚姻和作母親才能使女性成為完整的女性。同時,由于女性在家庭中經濟地位比較低,這影響到她們的決定權,以致在傳統的婚姻結構當中,女性只是作為家庭的附屬品而存在,毫無自由可言。[2]
當她意識到,自己和萊昂的愛情是不可能的時候,或者沒有勇氣繼續的時候,她壓抑自己的感情,將自己變回好妻子好母親,也按時上教堂。太太們稱她節省,病人們稱贊她有禮貌,窮人們稱贊她仁慈。但是她內心卻充滿欲念、憤怒和怨恨。因為她毫無自由可言,道德的束縛一直牽絆著她。艾瑪想要的愛不能去追尋,家庭生活的平庸使她與夢想更加相乖離。這樣,不斷地壓抑欲望而欲望卻不斷地增長,日積月累,形成了一種畸形的心理狀態。她想找人傾訴,想去懺悔。但是,當她再三向教士訴說痛苦,希望得到靈魂上的贖罪和諒解的時候,教士卻根本無法理解,他們認為能吃飽穿暖就是很賜福的了,其他的憂郁根本是不用想象的事情。這樣一來,在這個小鎮,人人思想落后,生活聊賴,一個妙齡少婦的苦無處呻吟,四處都是墻壁。于是肉體的需要、銀錢的欠缺和熱情的抑郁,揉成一團痛苦,逼得愛瑪只好有事自己消化,自然會有承受不住而必有最終爆發的那天。
于是,當魯道爾夫挑起她的情欲之時,當再次重逢的萊昂輕輕誘惑之時,只需微微地一撩撥,她便立馬墜入愛河。在婚外情中,愛瑪也是瘋狂的。她認為這是她真正的愛情,在這份感情里她沒有一絲的放蕩成分,全是真情實意。于是,在欲望滿足的同時,也在不斷地將愛情變成想象中的樣子,不斷地使約會地點變得奢華,對情人更是千嬌百媚,小心翼翼。想緊緊地抓住來之不易的愛情,但又礙于道德的束縛不能公諸于世,于是她謊言不斷,在生活上也已分裂成兩個個體了。所以,當愛情的玫瑰死去,愛瑪最終也找不到真正的愛,只好以死來結束自己空幻的追求。這種悲劇的發生,是包法利夫人無法尋找欲望與道德的平衡。傳統道德對她而言,只是暫時的束縛和維持名譽所要做的工作,但是骨子里對愛情的追求使她有另一個奔放的自我。在這兩者無法共存,即她的婚外情受到揭露,并且對愛情產生絕望時,選擇死亡也就成為必然。
千百年來女人一直處于“第二性”,受支配于男性的情感世界的支配,毫無自主的情感。如波伏娃指出:理想的女人總是最確切的體現了“別人”的人,“所謂的‘平等’的抽象概念只不過是說說而已,一旦付諸實施就會受到各種勢力的抵制。因此,婦女應以最佳的態勢來估計自己作為女性而應該享有的存在價值”。[2]愛瑪在婚后四年里一直體現著“別人”。“她希望她養一個兒子,她過去毫無作為,這種生一男孩子的想法,就像預先彌補了似的。男人少說也是自由的,他可以遍嘗熱情,周游天下,克服困難,享受天涯海角的歡樂。可一個女人,就不斷受到阻撓。她沒有生氣,沒有主見,身體脆弱不說,還處處受到法律拘束。”
當艾瑪誕下一個女嬰之后,十分不悅,這并非考慮到少了傳種接代的繼承人,而是想到女兒長大后也將如同自身一般受到多種限制,沒有男性自由。可見愛瑪已經朦朧模糊地意識到了男女兩性的不平等,這是一個男權社會,一切都是以男權為主體。女性好比附在男權上的藤蔓,沒有自主,只是依附。
正如攛掇丈夫包法利做治療跛腿手術時,愛瑪心里一直渴求有某種比愛情更堅實的東西作自己的支柱。她需要名譽,她需要排場,她想要揚名,證明生活不是平淡如水。愛瑪自然是虛榮的,而擁有威望、聲譽亦是人人心中都會想的。只是她不能自己去實現。她要靠自己的男人去實現。在這個夫榮妻貴的男權社會,愛瑪想要有成就感,只能通過自己的丈夫包法利,而不可能通過自身的努力。這本身就是對男權的一種默認。
但是,愛瑪的潛意識里強烈要求男女之間的同一性,內心的渴望平等日夜鞭撻著她,她一直想自主。出于愛瑪性格強勢,查理性格懦弱,查理對愛瑪的溺愛等各方面的因素,愛瑪在這個家庭中占著主導地位,男人地位高于一切的說法在這個家庭里暫居次位。查理對家事的不過問與對愛瑪無原則的愛,最終讓愛瑪毫無顧忌地出格,并且帶著報復的快意。她在婚外分別與兩個男人有關系。羅道爾夫,一個打定主意,先把愛瑪勾引到手,然后想辦法拋棄她,后來愛瑪又與萊昂相遇,兩人情同意合。更為微妙的是,另一個情人萊昂,在愛瑪和他第二次在一起的時候,并不是萊昂出錢供愛瑪,而是愛瑪出資養萊昂的。在這個男人的世界里,主次顛倒了。這是當時社會某些女人對男女不平等的一次宣戰,對男權世界的一次大膽顛覆。但這只是一次沒有任何殺傷性的攻擊,一個女人只能作為一個男人的女人而存在,是絕對不能獨立存在的,女人必須得依附于男人。即使愛瑪激情本身具有豐富的內涵,對愛情生活的熱烈地渴求、對生命的熾愛。也因此,她的激情在平庸、腐朽的現實中才獨有價值。但她的追求根本就不符合當時社會的普遍價值觀,這種追求必然受到當時社會的集體攻擊,這也是愛瑪悲劇的最終原因。
愛瑪愛情觀的形成是由于小說的熏陶,生活習慣的形成是由于修道院的教育。“她必須從事物得到某種好處;凡不能直接有助于她的感情發泄的,她就看成無用之物,棄之不顧,——正因為天性多感,遠在藝術愛好之上,她尋找的是情緒,并非風景。”“她是狂熱而又實際,愛教堂為了教堂的花卉,愛音樂為了歌的詞句,愛文學為了文學的熱情刺激,反抗信仰的神秘,好像院規同她的性情格格不入,她也越來越憤恨院規。”愛瑪十分的感性,做事靠感覺,被幻想牽著走,多愁善感,并且骨子里已有一種叛逆,對自由的追求和熱愛,對教規束縛的反抗。雖然表面服從,但潛意識里一直在反抗。如果對愛的渴求一直得不到滿足,壓抑得太久了,沒有找到合適的發泄通道,必然會爆發。
愛瑪因受到修道院的教育,形成了上流社會的生活方式,也深受書本里浪漫愛情故事的影響。心里想要的愛情和生活都是奢華的帷幕做背景的,她向往騎士一樣英俊瀟灑的丈夫,有著浪漫情調地和她一起締造生活的浪漫。這種向往在心里生根,揮之不去。而查理用自己的方式愛她,然而這種愛,并不是愛瑪想要的愛。他盡己所能地滿足愛瑪想要的一切:在每個黃昏時候,牽著她的手在夕陽下散步;看到愛瑪郁悶孤苦時,想辦法讓她開心;一有舞會的消息時,便興沖沖地告訴她,而且周到地為她配上美麗的新衣裳。可是,在生活中,他大聲喝湯,長時間地睡眠,瞪著一雙無知的眼睛表現出對平庸生活的滿足。他像自古以來的所有教科書要求的那樣,養活妻子,生兒育女,擔負家用等等,僅此已經足夠。但是,他也絕對不喜歡把空閑的時間用在豐富自己這方面。這對于愛瑪那所富有的幻想,富于激情的性格是格格不入的。
所以,當情感細膩,懂得欣賞音樂的文書萊昂出現的時候,她頓時有了極大的默契;當登徒子魯道爾夫,像一位紳士,穿一件綠絨大衣,戴一副黃手套,而又套著一雙厚皮護腿,瀟灑倜儻的裝扮,輕聲呢喃著鋪天蓋地的甜言蜜語出現的時候,愛瑪當然抵擋不住誘惑。她要的是浪漫,是心靈上的交往,是美麗與奢華的欣賞和與之相符的著裝、格調。這兩位男子,在包法利先生庸俗、簡單、一天在外的情況相比之下,當然顯得生動、英俊、多情、溫柔,更合愛瑪心意。對于在感情方面得不到滿足,出軌也顯得理所當然。
其實,查理給了愛瑪最好的愛,從沒有令愛瑪失去依靠和安全感。正是在這種絲毫不用懷疑的愛的環境中,愛瑪天性的善良與信任才發揮得淋漓盡致。在她的愛情世界里,她從來沒有想過背叛,更沒想到對方會背叛自己。在與魯爾道夫商量私奔的時候,她察覺不出魯爾道夫的言語有半點的遲疑與猶豫,一直沉浸自己的歡樂情境中。太過單純與信任,才會被魯道爾夫輕易地欺騙和拋棄。
只是,包法利夫婦之間,缺少精神上的溝通與交流。查理為了養家,勞碌奔波在外。回到家中,已經是疲乏無比,倒頭便睡。他更沒有時間和心思去發現愛瑪心里想要的是什么,他不了解愛瑪精神生活。只覺得家里瑰麗、出奇地裝飾滿足了他的感官愉悅,卻不能從這些用心的擺設中窺見愛瑪心中向往精致生活、熱鬧酒會的心思。這種感恩與快樂又增加了他對愛瑪的喜愛,想為她做任何她想要的事情。但最大的落差,是不理解對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好比方向錯了,一切都是徒勞。慢慢的兩人已經習慣,愛瑪習慣丈夫無視自己的需求,丈夫也習慣愛瑪常有的精神病。多日的矛盾在內心積壓,無法溝通,必然導致婚姻的危機。
愛瑪是一個會料理家務的女子,可以把家里收拾得溫馨,讓在外辛苦的男人回到家感到放松。她的為人處事,讓人們都對包法利先生懷有敬意。“她送賬單給病人,附一封信,措辭婉轉,不露欠索痕跡。星期六,有鄰人來用飯,她設法燒一盤精致的菜肴,還拿青梅在葡萄葉上摞成金字塔,蜜餞罐倒放在盤子上端出來,她甚至說起為果點買幾只玻璃盞。”凡此種種,影響所及,提高了人們對包法利的敬重。能做到此般通曉人情,讓生活生色生香,愛瑪是人人羨慕、丈夫愛慕的賢妻了。然而,誰可曾知道,她更大的追求是什么?心靈上的“公爵夫人”的尊貴又從不曾熄滅!
但在金錢上,她太單純,不會理財,抑或是愛情的狂熱沖昏了頭腦,看不出奸商勒樂的陰謀。勒樂是造成愛瑪財產流失的主謀,是愛瑪金錢無度的啟蒙,是揮霍的引導者。確切地說,他工于心計。他禮貌,脅肩諂笑,腰一直哈著,姿勢又像鞠躬,又像邀請。他毫無要求地一次又一次把錢借給愛瑪,累積又累積,并且沒有限定日期。省去了一張張鈔票從手中抽出時的不舍與難忍,只是抽象的數字一個個地增大。可憐的愛瑪在美麗的服飾中找到了自己的魅力,在便捷而奢華的愛情生活中找到了舒適,離自己想象的愛情越來越近,卻從未考慮所借的債超出了所能控制的范圍,直到最后那個奸佞之人來算計……人們在享受快感的時候,總是不去想它背后隱藏的危機,只有當事情發生到最壞一步的時候,才開始著急,而那時候已經瀕臨崩潰的境地了。最后愛瑪舉債向兩位情人求助,得到的依然是欺騙。愛瑪在這個骯臟的金錢交易社會中,太過單純,太不會為自己想后路,太被愛情迷惑,深受浪漫主義的傷害。這樣的悲劇,勢必成為一種必然。
愛瑪,始終是單純地追求愛情的。在她向居由曼先生先生借錢的時候,面對他無恥的調戲,她神情可怖,往后倒退:“先生,您喪盡天良!欺負我這樣落難的人!我可憐,但我并不出賣自己!”她的忠貞,只有對愛情忠貞。她的犧牲,只會對愛情犧牲。并不是誰都可以占有愛瑪的,因為她要的是帶著光環的愛情,二者缺一不可。沒有愛,有再多的錢與奢華,都無濟于事。
綜上所述,包法利夫人之所有走向死亡,是因為她生在相對平穩的平庸年代,卻依然做著法國資產階級的英雄年代之夢。早期所受修道院教育的毒害,致使心靈上無法直面現實生活,而是不斷地去追尋夢中的華麗世界。對愛情的無休止盡的幻想與不切實際的追求,使她一步一步遠離幸福。對人性單純的認識,使她不會想法來保全自己。而在資產階級社會,商人唯利是圖,愛瑪卻沒有意識到危機的存在,自然像上鉤的魚,隨人擺布。夫妻之間精神生活相差太異,無法溝通,使她不得不以逃離來反抗。當這些行為與現實相差太大,包法利夫人找不到平衡點,只好以死來結束生命,結束對愛情的幻想。
[1][法]福樓拜.包法利夫人[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33.
[2]佟玉蘭,田野.女權主義運動的發展對英國社會觀念的影響[J].才智,2010,(11):148.
[3][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420.
[4]韓良良.女權主義視角下的兩性和諧、社會和諧[J].社會觀察,2010,(9):173.
[5]王岳川,張巖冰.女權主義文論[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
[6]皮埃爾·勒魯.論平等[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