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艷
(遼寧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遼寧 大連116029)
在以白人文化占主導地位的美國,少數族裔處于異質文化中的從屬地位和社會的邊緣地帶。這樣特殊的歷史文化背景導致了由來已久的文化身份認同問題。異質文化下少數族裔文化身份的認同與建構問題也成為美國非裔和華裔文學作品中最重要的主題。英國學者喬治·拉倫(Jorge Larrain)說過,“無論侵略、殖民還是其他派生的交往形式,只要不同文化的碰撞中存在著沖突和不對稱,文化身份的問題就會出現。”[1](P194)擁有多個民族和多樣文化的美國,在建立之初就將白人文化確立為主流文化。黑人和華人帶著本民族固有的文化來到美國,置身于異質文化之下,不可避免地會與白人主流文化發生碰撞和對抗。因此,在異質文化下如何建構新的文化身份是美國華裔和非裔共同需要面對的難題。本文結合華裔美國作家和非裔美國作家的代表性作品,試圖將這兩種文學中所展現的黑人和華人建構文化身份的過程進行比較,分析主流強勢文化和弱勢文化各自對文化身份建構的影響,探討美國少數族裔建構文化身份的要素和出路。
文化身份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動態的,具有建構性和多重性。一個民族只有在與另一個民族相遇時,才會意識到自己的獨特的民族特征和文化特質。不同的民族生活在不同地域,并受到不同種族和國家等因素的影響,他們會形成不同的、具有獨特個性的文化體系,不同的文化體系在相對意義上就成為了異質文化。“所謂異質文化,指具有不同文化特質和文化內涵的兩類文化,代表本民族文化的獨特意圖,在文化整體中最具獨特的個性魅力,也最能體現出與其他文化的差異性。”[2](P66)文化的異質性形成文化的豐富和多元性。后殖民、后現代批評認為文化身份認同涉及殖民地、文化、亞文化、意識形態等領域,包括民族、種族、階級、性別、宗教、職業等方面。差異性是文化認同的根基,只有從文化的差異性入手,才能找到文化身份。
在美國,少數族裔的本民族文化與白人主流文化形成異質文化,少數族裔處于異質文化中的低等的從屬地位,他們一直在兩種文化的夾縫中苦苦掙扎,尋求生存。“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該往何處去”,這樣的問題一直困擾著他們。在這樣的背景下建構文化身份對美國非裔和華裔來說就變得尤為重要。美國非裔和華裔作家都在他們的文學作品中記錄了他們身處異質文化下的種種經歷和感受。早期黑奴終日在種植園里勞作,遭受身體的苦難和內心的憂傷,奴隸制廢除后他們仍然被排斥在主流文化之外。早期華裔移民被歧視和虐待,為了在美國生存下來,懇求美國社會及政府的寬容,在得以能夠在美國生存后,仍無法融入美國主流文化。黑人和華人在異質文化之下所面對的悲涼境遇、內心的困惑都被真實地記錄在非裔和華裔文學作品之中。
異質文化這一背景與少數族裔文化身份建構息息相關,分析異質文化中強勢文化和弱勢文化對文化身份建構的影響,才能更好地探討少數族裔文化身份建構的出路。
美國曾經的種族歧視政策以及白人較高的經濟和社會地位造就了白人文化成為社會主流文化。美國黑人以販賣奴隸的身份來到美國,而最初的華人是為美國修筑鐵路而來的,他們在經濟和社會地位上遠遠不能與白人相抗衡,他們所代表的非洲文化和中國文化一開始便處于從屬地位,成為美國社會的弱勢文化。兩種文化的對抗之中,華人和黑人一直遭受不公正的社會待遇,他們的形象被丑化,甚至“妖魔化”,不得不接受白人強加給他們的文化身份——不如白人的低等族裔。在白人眼中,華人是天生的東亞病夫,持續執行長達數十年的排華法案直到1943年才被廢除。黑人在美國的境遇還不如華人。重建前,他們是每日勞作在種植園的奴隸。重建以后,黑人得以解放,但是黑人的形象被“妖魔化”了。在白人眼中,自由黑人“狹隘、骯臟、虛偽、歹毒、甚至邪惡”。
美國白人強加給黑人和華人的低等族裔的文化身份,對他們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為了在美國生存下來,他們不得不放棄原有的少數族裔的固有族性,依附白人文化,接受白人強加給他們的低等族裔的身份,不斷地調整自己的行為以符合白人的價值觀和標準。華裔文學和非裔文學中都表現了華人和黑人被高高在上的主流社會價值所主宰,進而懷疑自我、貶低自我、甚至是抹殺自我的主題。
在自傳體小說《華女阿五》中,黃玉雪(Jade Snow Wang)在面對中華傳統文化與美國主流文化的沖突時,拋棄了她身上的與主流文化相抵觸的中國傳統,毫無批判地接受美國白人主流文化,實現了建立在美國主流文化價值觀之上的“美國夢”。由于在文化歸屬上缺乏明確指向,黃玉雪認為白人文化優于中國傳統文化,并全面接受了美國白人文化價值觀念,這表明了華人在尋求文化身份時完全受制于處于強勢地位的白人文化。
譚恩美(Amy Tan)的小說《喜福會》中,華裔女孩莉娜不想被白人男友看不起,約會時,她總是堅持各付各的賬單。結婚后,莉娜幫助丈夫組建公司,在生意成功后,仍苛刻對待自己,忍受不公正的待遇。一味地認同主流文化價值觀,犧牲自己去討好白人丈夫,正是白人文化壓迫下的自我貶低的體現。白人主流文化下華人低等族裔的身份造成了華人自我蔑視,自我否定,甚至是人格的缺殘。
白人主流文化對黑人的身心影響更加深遠,黑人的境遇也較華人更加凄慘。華萊士·瑟曼(Wallace Thurman)通過其小說《黑色的莓》中的一個人物對黑人的境遇進行了解釋:“我們都生活在一個完全白色的世界中,這里白人的標準是所有人的標準、這里白人所做的總是正確的,除非曾經有白人做過,否則,黑人所做的總是錯誤的。”[3](P162)“黑人僅僅是一個丑陋的和具有服務功能的東西,……人們已經習慣于把黑人與馬、騾子和汽車歸為一類。”[3](P158)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許多黑人開始厭棄自己的黑膚色,對白皮膚產生了艷羨的心理。“達到或接近這個標準(白人審美標準)的人深信自己是完美的,而那些達不到的人則把自我形象降到‘零’,結果他們否定自我,這種現象對不成熟的心理是致命的。”[4](P352)這種現象也最終導致了黑人的自卑和自我憎恨心理。
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最藍的眼睛》中的主人公黑人女孩佩科拉也深受白人主流文化的毒害。她因膚色黝黑,不被家人和周圍的人所喜愛。她非常希望自己的皮膚是白色,并擁有一雙藍色的眼睛。佩科拉對藍眼睛的渴望,恰恰體現了其價值觀錯位產生的自卑自恨心理。白人主流文化意識扭曲了佩科拉幼小的心靈,導致她對自我的鄙視和厭惡,最終神志不清,精神崩潰。
異質文化的背景之下,美國非裔和華裔若把自己的文化身份完全依照白人主流文化價值觀來建立,黑人和華人則必然會經歷文化身份危機。不加分別地完全認同主流文化會讓這兩個民族漸漸喪失了生命力,并最終會走向自我毀滅。
本民族的文化在美國非裔和華裔建構文化身份過程中起著不容忽視的作用。它們潛移默化地影響著華人和黑人,幫助他們重拾信心、掙脫白人霸權話語,擺脫精神困惑。美國的少數族裔要生存下去,必須保留住本民族文化的根,才能對抗白人主流文化的蠶食。
《喜福會》中的四位母親是中國文化的代表。四位母親在赴美之后,為了適應新的文化來求取生存,將本民族的文化身份盡量隱藏起來。但中國傳統文化在她們腦海仍揮之不去,也依然是她們面對現在和未來的精神支柱。她們難以割舍中國情結,并竭盡全力延續她們女兒的中國文化淵源。她們認為:“只要你是中國人,那你一輩子也放不開中國這兩個字。”[5](P183)母親們組織了一個定期的麻將會,穿著中式服裝,吃的是餛飩之類的中國食品。母親的態度就是要保持自己中國人的身份,從這樣的儀式中,母親們找到了殘存的精神歸屬感,文化認同感。
《看不見的人》的主人公有強烈的自我意識,他心懷夢想,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取得讓人羨慕的社會地位,擺脫黑人讓人看不見的狀態。但是,另一方面,為了被白人社會接受,他完全聽從白人的安排,盡力改變自己,按照白人的模式生活,但結果仍沒有找到出路。主人公以喪失自我為代價去迎合白人社會,并沒有讓他找到真正的自由。普通黑人婦女瑪麗的幫助使“看不見的人”重拾生活的信心,他在好心的瑪麗身上發現了令人鼓舞的純樸的黑人民族精神,他開始意識到黑人集體的力量,重新審視民族的文化傳統。他最終認識到只有找回黑人文化傳統才能找回真正的自我和想要的自由。
《所羅門之歌》中奶娃生活在工業化的北方,深受美國中產階級主流文化價值觀影響,缺乏與黑人文化的聯系。沒有了黑人文化的滋養,缺少精神上的歸屬感,他覺得生活沒有意義,感到無聊苦悶。南下的旅程幫助他回歸了黑人傳統文化,找回了本民族文化的根基。對黑人民族文化的接受和承繼帶奶娃走出了父輩的束縛,也擺脫了以自我為中心的白人文化的桎梏。對黑人文化的認同使他找到了自我,也有了歸屬感和責任心。
黑人和華人的文化身份建構過程,也是兩種文化相互較量和對抗的過程。若想建構起屬于自己的獨特文化身份,無論是非裔還是華裔都應回歸到本民族的文化,認同并堅守本民族文化,只有這樣,才不會丟掉歸屬感和認同感,不會產生身份焦慮。無論現代文明如何發展,人對自己本根的認同和對傳統民族文化的追尋永遠不會隨之消失。榮格(Carl G.Jung)說過,我們需要“將那試圖悄悄溜走的過去的生活與現在的生活連接起來,否則的話,我們將失去對過去的歸屬感而找不到自己的根,后果就是我們容易患上精神疾病。”[6](P157)
美國的非裔和華裔的文化身份具有很大的模糊性。一方面,為了生存想融入白人主流文化,他們不得不隱藏自己民族文化的印記,與白人主流文化相認同,因而他們無法代表自己的民族文化。另一方面,在與白人文化相認同時,其本民族的文化記憶無處不在地與白人文化發生沖突,其民族印記難以在他們身上完全抹去,因而他們也不能進入白人文化主流。不停地游走于兩種文化之間,為華人和黑人帶來了極大的困惑,使他們陷于文化轉換的動蕩和痛苦中,他們只能在矛盾和沖突中去創造、協商著自己的文化認同,重新構建自己的文化身份。斯圖亞特·霍爾認為文化身份不是一個永恒不變的屬性,恰恰相反,文化身份也是“有源頭的,有歷史的”,“與一切有歷史的事物一樣,他們也經歷了不斷的變化”,“他們決不是永恒地固定在某一本質化的過去,而是屈從于歷史,文化和權力的不斷‘嬉戲’”[7](P211)。在多元文化發展的今天,不存在一種一成不變的文化身份,少數族裔的文化身份也在經歷著變化,居于異質文化背景下的非裔和華裔經受了文化身份危機后,重新構建自己的文化身份勢在必行。
美國非裔和華裔擁有雙重身份,既是美國人,同時又是黑人和華人;他們同時受到白人的和本民族的雙重文化的影響。他們生在美國,長在美國,認同并接受美國白人文化。雖遠離本民族的文化,但是意識中仍留有本民族文化的烙印,美國白人文化認為少數族裔低劣的看法深深刺痛著他們。如何在文化身份的認同中處理這兩種文化的影響,直接影響著文化身份建構的成功與否。
湯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在《孫行者》中開始去探討華人的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相互融合的“復合型”文化屬性。她通過塑造像孫行者一樣善變的惠特曼·阿新這個新人形象,預示華裔身份不是一成不變的,它將在東西方文化碰撞、交流中不斷發展。它將不是一方對另一方的征服或同化,而是東西文化交融的產物。任碧蓮(Gish Jen)的《典型美國人》提倡建立“美國色拉碗”式的多元文化,強調東西方文化的融匯和共存。譚恩美也以開放的心態消解了白人文化和中國文化的尖銳對峙。《喜福會》中的女兒們逐漸理解了母親含蓄的中國式的關愛,后來都參與到媽媽們辦的“喜福會”當中,以繼續保持中國的傳統文化,展現了兩種不同文化從質疑、碰撞到逐漸融合并認同的過程。
白人主流文化與非裔和華裔各自所代表的少數族裔文化對非裔和華裔形成新的文化身份都產生巨大的作用和影響,拋棄任何一種文化都會給黑人和華人帶來精神上的困惑、甚至是傷害。正確的態度應該是讓不同的兩種文化在平等的前提下進行碰撞和融合,保留符合人類發展的文化,擯棄落后的觀念,構建以多元文化為發展方向的文化氛圍和兩種文化兼容的雙重文化身份。在兩種文化碰撞和融合中,首先要保留自己傳統文化的精髓,與此同時,吸取其他民族文化的精華加以借鑒和互補,這樣才能在異質文化的背景下建立少數民族清晰明確的文化身份。
異質文化背景下,美國非裔和華裔既受非洲和中國文化的影響,又浸染于白人文化之中,異質文化的混同,會促成他們獨特的文化身份特征,這是他們所置身的異質文化背景下的必然產物,也是接受雙重文化遺產的結果,更是身份認同的訴求。異質文化背景下的不同文化既有碰撞和沖突,也有消解和融合,任何一種文化都不能將它全盤地接受或是拋棄。在全球語境下,文化多元共存已經被廣泛接受,不同種族和文化之間應該更加包容、相互尊重、增加理解,這樣有利于少數族裔在異質文化中構建主流文化和本民族文化共存共榮的雙重性的文化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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