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師帆
(湛江師范學院基礎教育學院藝術系,廣東 湛江 524037)
雷歌是粵西雷州半島的雷州方言民歌,是雷州人民喜聞樂見、引以為榮的傳統文化品牌。在浩瀚的雷州歌海中,有大量自古流傳下來的婚俗雷歌,它們生動地描繪了雷州各種不同的傳統婚姻形態和豐富多彩的婚嫁儀節。本文通過對婚俗雷歌的解讀,探討深受傳統儒家禮制思想文化影響下的雷州傳統婚俗雷歌內涵。
婚姻形態是指不同的嫁娶方式。由于史上多次外來移民的影響,雷州傳統婚姻形態呈多樣性,據婚俗雷歌所載,有童養婚、入贅婚、聘娶婚等,這些婚姻形態多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包辦;此外,也有兩情相悅、自由浪漫的戀愛婚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禮儀風俗肇始于周代。重“父母之命”在“六禮”中是最實質的內容,《齊風.南山》:“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同時還要由媒人斡旋,《詩經》云:“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1];“男女無媒不交。”[2]《豳風·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媒人聯系的雙方不是婚姻當事人自己,而是雙方的父母,婚姻決策權在父母手中。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來決定婚姻當事人的終生是雷州民間傳統的婚俗文化觀念,包辦婚姻成為雷州傳統主要婚嫁形式。在包辦婚姻中,婚姻當事人由于無自主權只能逆來順受。雷歌《怨父母》對此有載:“父講嫁一無嫁二,嫜思回來嫁個添;父妃無從母無許,生生屈娘到哪時。”“妃三姑啊妃三姑,人做媒人在外路;父母安頓東海仔,這次好啦嫁赤土。”男女締結婚姻不僅是“父安母種”,還要媒人從中牽線搭橋。如雷歌《媒》:“想吃筒煙又沒火,想呷檳榔又沒灰;想做生意又沒本,想討個女甫(老婆)又沒媒。”想討老婆沒有媒人就討不到,可見媒人在男女婚姻中居于不可或缺的地位。父母媒妁意志下不尊重當事人意愿的婚俗,釀成了不少婚姻悲劇,雷歌中留下的是婦女們對自己婚姻的太多不滿和無可奈何。
《童養媳》:“嫜三四歲給人養,早就安排做人妻;嫁個丈夫不相配,苦呆抑愚年過年。”妻嫌夫小:“嫜過這門苦一世,無儂帶來有儂養;睡到半夜翻身回,問儂吃奶無吃奶。”“罐子煲糒屈壞米,小夫原來屈壞妻,自似高田缺雨水,等得雨來春又遲。”童養婚受害女子嫁給比自己年齡小得多的小孩丈夫,沒有夫妻感情,沒有幸福可言。再看這幾首雷歌,妻嫌夫老:“七八十歲須毿毿,配嫜盤頭火方剛,也似密糖沖豬膽,做苦給娘甜給人。”妻嫌夫丑:“人也嫁翁亻赤(咱)嫁翁,亻赤嫁和人差千萬,死去陰間不像鬼,活在陽臺不像人。”妻嫌夫窮:“東海仔啊沙母哥,十宅九門吃薯湯;碰著病候思糟啜,無米煲飯糟都無。”婦女們所嫁的丈夫小的小、老的老、丑的丑、窮的窮,沒有一個滿意的,在包辦婚姻制度摧殘下的婦女是多么的不幸和痛苦!
包辦婚姻帶來的不幸,令婦女們無法忍受,她們盡情謳出滿肚子的委屈,發泄對媒人的仇恨、對父母的埋怨。恨媒人:“捉著媒人咬只耳,這世我娘都恨她,做蒯(窮)我嫜無可恨,該得做個歲同年。”怨父母:“我嫜跪下四方磚,父也不查母不問,交給媒人兩頭走,才致我娘落死門。”“父母呀,枉生雙眼與對耳,怎不去查人根基,拿嫜當做蔥和菜,只是貪圖人有錢。”“鐵嘴媒人拿嫜誑,父妃青盲母青光,拿嫜推落牛瘟窟,淹不死人屈死人。”對媒人行謀不負責任,甚至言過其實及欺詐行騙的行為仇恨極致:“不知怎思和怎想,心想懸梁和投江,死去又怕仇未報,留命報仇給媒人。”無力改變已成事實的不幸婚姻,只能詛咒丈夫早死:“哥戶(一種鳥)叫叫叫新春,哥戶叫娘嫁后婚,哥戶叫夫今年死,亻太(讓)給我娘討伸堰(伸腰)。”這些怨、恨、咒交織成動人的雷歌,使聽者聽到她們的悲慘遭遇時莫不激起對她們的強烈同情。同時這些雷歌也揭露了封建禮制下的包辦婚姻禮俗對自由人性的制約。
在雷州傳統婚俗觀念中,雖受“男女不染坐”、“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命”以及“處女無媒,老且不嫁”等禮教束縛。而據所流傳的大量雷歌所載,許多男女自由戀愛、大膽約會、互贈禮物表明心跡,與傳統禮俗大唱反歌的例子也不勝枚舉。
何希春先生主編的《雷州歌大典》里記載有這樣一個故事:一位風華正茂的小伙子偶遇圍墻花園內一位妙齡少女正在賞花,頓生愛慕之情。但在封建禮教禁錮下,開口不能,近身更忌。然而機會難再,如何是好呢?小伙子急中生智,撿起地上一瓦片抹凈,拋向少女腳下。小伙子的愛慕之情通過小小的瓦片沖破了有形之圍墻,也沖破了封建禮教的無形之墻,投進了少女的心湖,濺起了情花。少女拈起瓦片靜思片刻,歌便順口而出:“飛墻妍雪(瓦片)當寶貝,妍雪你來有乜話;有話就該對娘講,無聲叫人話怎回。”小伙子趕緊向心中戀人道出心曲:“睡不得去眼睜睜,望見那邊一盞燈;不是山攔和水隔,日也去目廷(看)夜去目廷。”表達了雖近在咫尺,卻難以跨越山攔水隔的封建藩籬阻隔與戀人相會的無可奈何之情。少女的回應是大膽、直言不諱的唱出了向封建禮教的宣戰書:“只要你官有偌心,怕乜山高和水深;山高我嫜揮刀砍,水深官人擔土平。”兩位年輕人敢于在沒有媒妁之言的情況下,自主自由追求愛情,突出了人性美。
雷歌《跟》描寫了女主人公因自由戀愛受到父母的譴責與阻止:“跟乜跟呀跟乜跟,跟死都無乜到身;還偌跟跟我碰著,大大柴排敲頭暈。”女主人公毅然堅持自己的選擇,對父母之命公然違抗:“我不是醉不是顛,戀愛自由我才跟;就算你拿柴排打,打斷骨頭心相連。”自由戀愛受阻時對愛情的執著讓我們感受到她內心如火般的愛,如此熱烈動人……雷歌《上街便送到下街》寫的是男女約會難分難舍,來回相送的情景:“上街便送到下街,孤星吪高送到低;送得冤家回去宅,霧露滴濕娘繡鞋。”女主人公對心上人的深情由此可見。而約會時大膽纏綿的場面描寫更是與當時的禮俗制度相違背:“丑時來到雞始啼,擁抱官人在身邊;枕上話語講未盡,靈雞逼人著分離。”他們沖破了封建禮教阻隔,勇敢地追求兩情相悅、自由浪漫的愛情躍然紙上。更為新奇的是,當時已出現了后世所謂的“先育后婚”現象:“世上些嫜真好笑,生儂過前才坐轎;儂在暗間找父母,母在陽臺做新娘。”這種大膽的風氣,在封建禮教看來有傷風雅,但正是當時人們追求婚姻自由的典型反映。
傳統的婚嫁儀節“六禮”即“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和親迎”早在西周時已形成。雷州傳統婚嫁儀節與“六禮”大致相同,既閃現著儒家禮制的思想意蘊和繁文縟節,但也在稱謂和一些細節上有所不同,彰顯出獨特的地域色彩。
雷州有一首古民謠《認同年》:“月光光,月圓圓,娘子織布在庭邊。腳踩弦機響軋軋,手合檳榔認同年。[3]”認同年,即物色年紀相仿的對象。在雷州傳統婚俗中,有一條檳榔線貫穿始終。議婚時,男方由媒人送裝有檳榔等禮品的禮盒到女方家,稱“檳榔盒”,若是女方初步同意,則由家中長輩開禮盒取出一個檳榔,俗稱“吃了人家檳榔”。女方把女方庚帖等物回敬男方,男方父母將放有男方庚帖和女方庚帖的檳榔盒放到神龕上聽候三天,稱“檳榔合命”。家中三日相安無事,婚事方可定。男方在定親禮中除了錢和豬肉等物外,還要“三百檳榔三百耙”[4]。“女子既受檳榔,則終身弗貳。[5]”雷州傳統婚俗中以檳榔唱主角,一是由于雷州古時盛產檳榔,并在日常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是財富地位的象征,雷州人款賓待客、敬奉神靈、解決爭端都少不了檳榔;二是因為檳榔之名的寓意,即“賓門之郎”,意思是自家的貴賓,女兒的郎君。所以人們常以檳榔作為聘果,頗具地域色彩。
哭嫁之俗,最早當源于戰國時期,據《戰國策》載:趙國公主遠嫁燕國,其母親趙太后在臨別時“持其踵,為之泣,祝日:必勿使返”。這大約就是哭嫁風俗的濫觴了。哭嫁是雷州半島婚嫁習俗的一絕,這一古老特殊的風俗至今在當地一些農村還流傳。婚期定下后,距婚期十多天或一個月,待嫁新娘則深居簡出,晚上與相好姐妹相聚家中“哭嫁”,這可從雷歌《哭嫁》中找到印證:“偌多姐妹來送嫁,吵吵哄哄到三更;識哭就哭多幾句,未識哭的只呀呀。[6]”按照哭嫁程序,先后分為哭梳頭嫁、出門嫁、踢轎嫁和坐轎嫁。
雷州傳統哭嫁習俗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辦婚姻有直接原因,由于女子對自己的婚姻無自主權,對未知的婚姻生活心存不安又無力抗爭,只好以哭聲嘆自身命運的不幸;其次,對父母、家人的眷顧,在辭別前以哭感謝父母的養育之恩、對家人的祝愿和姐妹離別之情等等。如:辭父母:“父母生我恩功重,辭親出門心難安;養育之恩怎報答,定省昏晨孝未還。”辭弟妹:“弟妹應知持家難,家務日常要分擔;勤習詩書識禮儀,長大做個有用人。”辭叔伯:“家父教書少資產,設館常年走四方;春耕秋種缺勞力,叔伯扶持恩莫忘。”辭女伴:“姐妹多年情義重,今將分離各西東;相見無期情牽掛,灑淚話別羅巾濕。[7]”再者,有的女子找到滿意人家嫁對如意郎君,即使心中歡喜出嫁,因擔心被旁人譏笑不懂婦道不戀娘家沒有良心,也得裝模作樣做出依依不舍的悲傷狀。于是,不愿出嫁的要哭;不舍得家人出嫁的要哭;愿意出嫁的裝著哭,久而久之沿襲成俗了,并成為了雷州傳統婚俗上引人注目的看點。
婚禮之日的娶親儀式是締結婚姻過程中最隆重熱鬧的。雷歌《娶嫜》唱的就是婚禮之日,男方家備花轎到女方家娶親的隆重情景:“門頭掛起彩門架,珠轎頭鑼過去娶。也做三星相拱照,笛子吹來六工尺。”迎親隊伍鳴鑼擊鼓,鑼鼓嗩吶聲響徹云天,熱鬧非凡。花轎臨門,新郎衣冠新鮮站于大門恭敬迎接。新郎新娘步到新房門口,新郎手執折扇挑開新娘的紅蓋頭并輕敲新娘頭頂三下,俗稱“打扇頭”。“打扇頭”是娶親最引人注114目的一幕,大人小孩爭先恐后相擠觀看。其動作很簡單,新郎用折扇的末端,揭開新娘的紅蓋頭,隨手照著新娘的頭頂“霍、霍、霍”敲三下。可這敲打需講究分寸,打輕了,圍觀者會取笑新郎說:“你看,疼惜新娘,舍不得打……”羞得新郎面紅耳赤;打重了,圍觀者會似諷似夸地說:“打得有性頭,以后她就不敢不聽話了,”氣得新娘心中暗自叫苦。善良心慈的新郎總是選擇最佳的打法,既不輕也不重,似打非打,不是真打,新娘也會高興得口螺螺(合不攏嘴)。雷歌《打扇頭》對此亦有傳唱:“新娘來到官門檻,扇頭打娘娘要知;官是教娘長見識,不是打娘為何來。”“新娘來到新官內,官打扇頭討伶俐;扇頭打嫜討聽講,無是打娘活好來。”“牽嫜入門未汰坐,官拿扇頭打三下;過去打嫜嫜乃痛,今晚打娘口螺螺。”“打扇頭”之意,據說是圖吉利:“一打多兒孫,二打孝高堂,三打興六畜”;有的說是新郎給新娘一個“出嫁從夫”的下馬威。其所用折扇,與雷州天氣熱,雷州人一年中大多數時間手不離扇有關,體現了婚禮地域遺俗。
打外茶又稱鬧洞房,在新婚之夜,在鬧洞房者的簇擁中,新人由姨姆嫂(新娘家送嫁來的年長女人)牽引著,圍繞著擺滿糖果、熟雞的八仙桌轉,跟新郎方的好命大嫂行對面禮(又稱“牛踏稻禮”,因為新娘繞著八仙桌轉像農村中牛繞著谷場踏稻)。接著,鬧洞房的賓客唱“打外茶”歌。“打外茶”歌是流傳在雷州半島的專用“鬧洞房”歌,計有200多首,其形式頗似“單出仔雷劇”(即短雷劇表演),分有老爺(老生)雁(丑生),禮生甲乙(小生),梅香甲乙(旦),土地公(公腳),土地婆(婆腳)等行當角色。所有的儀式角色都是圍繞著儀式主角——新郎和新娘構建起來的。演唱中雁是主角,他不時插諢打科,逗人發笑,其他角色則隨聲附和,故意添亂,常常搞得滿堂大笑。打外茶歌中最精彩的是“挾雞歌”,即鬧洞房儀式進入高潮時,由善歌歌手依次挾吃白切雞肉,按所挾雞肉的部位,即興唱一首詼諧的“鬧洞房”歌,對新人進行“婚前教育”:
“伸手去拿筷一雙,恭喜德門娶新娘;勤儉持家賢惠女,匹配才情正派郎。
伸筷去夾雞頭頸,算定明年甜糟期;恭喜生個聰明儂,考中狀元定無疑。
伸筷去夾雞翅羅,乖儂念熟人之初;老父講清性本善,鄰里無人打老婆。
伸筷去夾雞腿柄,偕老百年無相爭;二人相爭百人笑,人笑裙濕無處晾。
伸筷去夾塊雞胸,嫜惜家婆敬家翁;世事識通情理透,嬸嫂同船心相同。
伸筷去夾雞腳爪,全樹果紅不相刁;爭界鷓鴣遭暗算,撻交蠻牛火燒寮。
伸筷去夾雞腸嗉,教子成才母為師;算有千租若縱子,去京回來都是牛。
伸筷去夾雞尾椎,新娘入門甲通村;舉動大方品貌勝,孔雀開屏美十全。”
打外茶場面熱鬧,詼諧有趣,寓教于樂,寓教內容體現了雷州民間“孝順”、“求丁”、“求和”、“求貴”等文化心理。對新娘的期盼是新婚的主旋律:理所當然地順從丈夫,孝順長輩,維持家庭和睦;新郎對仕途功名的期盼更是要求新娘擔負起養育后代的重大責任。打外茶這一家庭倫理道德教育的習俗,為新婚生活平添了笑聲和歡樂。
婚俗雷歌是雷州半島社會的倫理道德、人際關系、價值觀念、社會心理的演變與趨勢的反映,它會隨著雷州社會生產方式的發展而變遷,也最能體現雷州社會歷史的進步和發展。因此,婚俗雷歌在傳承古風的同時,也隨著婚俗的變遷滲入了現代符號,自由戀愛的自主婚姻成為婚俗雷歌的主旋律:“男高女大去登記,婚姻自由喜今天;好事成雙相敬愛,意愿心甜不討錢。”“情投意合話好說,妹愛哥來哥愛妹;線穿針來針連線,針線相連不討媒。”“不用媒人兩頭講,搭起歌臺對雷歌,扒開喉嚨牽紅線,歌煮愛情成蜜糖。”“妹在荒山栽香果,哥在校園育新花,花果飄香遂人意,璧合珠簾不用媒。”婚俗雷歌的變遷是雷州社會變革的重要外在表現形式和指示器,但始終不變的是對美好婚姻的向往、追求與贊美。
[1]褚斌杰.詩經全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1-169.
[2]王巍.詩經民俗文化闡釋[M].北京:商務印刷館,2004:183-255.
[3]吳建華著.雷州傳統文化初探[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0:259.
[4]朱欣文.李雄飛.雷州婚俗與檳榔文化[J].《前沿》,2010,(9).
[5]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卷二十五木語[M].北京:中華書局,1985:629-630.
[6]何希春主編.雷州歌大典[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6:5
[7]雷州歷史文化叢書編委會編.雷州民俗[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3:160-161.
注:文中所選雷歌均選自何希春主編.雷州歌大典[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