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我國藏族地區,環境保護主要依靠本民族的習慣法則。藏族環保習慣法則歷史悠久,廣泛存在于官方命令、宗教教義、禁忌規范及生活習俗之中。本文以黃南州熱貢地區為主要考察對象,從當地環保習慣法的表現形式和主要內容入手,分析藏族環保習慣法則的價值取向,力圖得出對當今社會法治建設有益的啟示和結論。
關鍵詞:習慣法則;環境保護;熱貢地區
G122
位于我國三江源頭的青海省,是一個多民族融合的地域。由于地理位置及氣候等因素的影響,導致青藏高原地區自然環境惡劣,生態脆弱。人類長期無休止的向環境索取,使青藏高原的生態環境受到嚴重破壞。受青藏高原惡劣的氣候環境影響,區域氣候反復無常,冰雹、沙塵暴、雪災等自然災害頻發,嚴重阻礙了區域經濟發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
在生態環境如此惡劣的情形下,青海藏族自治州的生態環境卻呈現保護良好的發展態勢。據我國第八次森林資源清查結果顯示,截止2013年,全國森林面積2.08億公頃,森林覆蓋率21.63%[1],人均森林面積0.148公頃;而10年前,我國藏區森林面積已達到11587萬公頃,森林覆蓋率5.23%,人均森林面積3公頃,綠色草原達1.29億公頃。[2]藏族地區在生態保護方面的貢獻及做法,值得我們反思。筆者在此選取青海黃南州熱貢地區為主要考察對象進行分析研究。
一、藏族環保習慣法則的歷史淵源
藏族環保習慣法淵源悠久,有文獻的記載可追溯至唐代吐蕃王朝時期。松贊干布以佛教“五戒十善”為基礎,制定了《法律二十條》,把十善法(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言、不綺語、不兩舌、不惡口、不慳貪、不嗔恚、不邪見)作為國家法律。
明朝時,藏族的大帝師降曲尖參也提倡過環保種樹。在他的自傳《朗氏家族》中曾提及“凡事生長在屬于我們土地的人,承諾明年都要種20萬樹苗,要派人看守并計算。要根據天氣在土質不好的地方不去破壞土地。用尖銳的鐮刀等畫好界限在此地想辦法生長樹”。[3]
公元1505年法王赤堅贊索朗貝桑波曾頒布文告,要求所有人不論尊卑都要遵照規定,禁止獵取禽獸,不可對土地、水草、山嶺等有所爭議。五世達賴喇嘛頒布的《十三法典》中也有關于封山蔽澤的禁令,“宗喀巴大師格魯派教義對西藏地方政教首領頒布了封山蔽澤的禁令,使除野狼而外的獸類、魚、水獺等可以在自己的居住區無憂無慮地生活。”[4]
17世紀初,西藏噶瑪政權發布的《十六法典》也頒布了保護生態環境和生物的相關法旨。法典中規定了從神變節到十月期間的封山令和封川禁令,即從正月十五到十月這大約九個月的時間內,禁止人們進入山林狩獵或者下河川捕殺動物。
公元 1932 年,十三世達賴喇嘛也發布過有關環境保護的訓令,要求從藏歷正月初至七月底,不許傷害山溝里除狼以外的野獸、平原上除老鼠以外的動物,禁止捕殺在水陸棲居的一切動物。[4]此外,噶廈也頒布了關于禁止打獵的相關禁令,嚴格禁止打獵,第年的‘田壟法草有很嚴格的相關規定。為了保護飛禽與水生物,日喀則、仁孜、南木林、拉布、甲錯、領嘎等地方,‘年厄依法禁止打獵,違犯規定者無論輕重,都將予以懲罰。[5]
經過長期的歷史積淀,青藏高原的地域環境影響,藏民族不斷適應外部環境變化,將其所處的獨特的生存環境與本民族的宗教信仰、自然禁忌等傳統文化相融合,經過時代的傳承,形成了現如今規范其生活的習慣法則。
二、熱貢地區環保習慣法則的表現形式和主要內容
在熱貢地區,環保習慣法對當地居民的影響已經深入到藏民族生活的點點滴滴。[6]筆者走訪熱貢地區,歸納闡述黃南州環保習慣法的表現形式和主要內容是:
1.神山圣水崇拜
受藏族原始宗教苯教的影響,藏民族崇拜神山、圣湖,藏族人認為青藏高原是一塊“圣地”,而神山神湖則是本民族的祖先和保護神所在地。以山神(年神)和龍神為主體的地方守護神信仰在藏民族的生活中有著深入廣泛的基礎。黃南州每年農歷六月舉行的大型祭祀儀式“勒如”盛會(“六月會”)便是對保護神的一種祭祀祈福儀式。當地的村民認為,每個村落都有本村落的守護神,每位守護神都有屬于自身的性格特點。人們出于對守護神的崇拜與敬畏,規定了各種各樣的規范,約束村民的行為。按照神山、神湖的崇拜觀念,神山上的所有樹木都是神的寶傘,不能砍伐;神山上的所有野生動物都是神的家畜,不能狩獵;不能任意挖掘砍伐神山上的草木花樹或將神山上的物種帶回家中;不將污穢之物扔到水中;不捕撈水中動物(魚、青蛙等)。藏族人認為如果違反這些禁忌規定就會受到神明的懲戒,帶來災難。藏族人對神山神水的禁忌與崇拜“已不僅僅是一種外在的社會規范或公約,也是一種心理上的堅定信念。[7]
2.禁忌規范
禁忌是關于神圣或不潔事物的一種約定俗成的禁止性行為規范。[8]它雖然沒有成文的規則,但卻扮演著法律的角色,對人們的思想觀念、行為模式、生產生活等方面都起到了約束作用,它深深扎根于人們的心中,通過由內心生成的敬畏之感,使這些禁忌規范成為永遠不可觸犯的規則。藏族的禁忌有很多,就食物禁忌而言,便有不吃馬肉和狗肉;不吃奇蹄類、爪類和鱗類動物的肉;不吃水生動物等諸多規則。水源禁忌,藏族認為水是生命之源,是給人類帶來恩惠的神圣東西,在熱貢地區,經常會在河流的兩邊懸掛經幡,這樣的地方被稱作“哥契”,泉水旁的“勒冬”也會懸掛經幡,村民們都會自覺的遵守禁忌,不在泉水中洗澡和清洗衣服,不將贓物投放到泉水與河流中,以保持泉水、河流的純潔性和神圣性,從而也維護了泉水與河流的生態環境。
3.宗教戒律
藏民族是一個全民信教的民族,藏傳佛教的信仰觀念歷經祖祖輩輩的傳承,已經滲透到藏族人的思想行為、價值觀念、道德規范、生活習俗等方方面面,積淀成一種遺傳基因,內化成藏族人民的一種獨特的心理特質,對日常行為規范起到了深遠影響。在藏地寺廟,經常可以見到墻壁上繪制著六道“輪回圖”,講述人死后有六條道路可走,根據人今世行為的善惡,決定死后走上不同的道路。藏傳佛教相信“因果報應”,通過這一理論來勸誡信眾行善事,使信眾從內心建立起杜絕惡行的牢固防線。
在熱貢地區,每年農歷的七八月份,草木繁盛的季節,有大約四十五天左右的時間,寺廟的大門會系上哈達、掛上樹枝,此時,寺廟的僧人禁止外出,而外人也禁止進入寺廟。當地的村民在看到寺院門上的樹枝時,都會遵守這一規定。原因是什么?每年農歷的七八月份是草木生長最為繁茂、生物最為繁多的季節,寺院為避免僧侶因外出而使路上的動植物遭到死傷,便規定“避夏”制度來減少殺生的幾率。此外,寺院還制定了相關制度,以保護寺院周圍的環境與植被。
4.生活習俗(鄉規民約)
藏族在長期的生產生活過程中,通過與生存環境的不斷融合,漸漸積淀成為了人們的敬畏與情感、融合著人們的經驗與教訓、承載著人們的價值信念和行為模式的生活習俗(或稱之為鄉規民約)。它經過時代的口耳相傳,影響約束著一代代藏族人們的生活。如在藏區“煨桑”是一種很普遍的行為。幾乎每家每戶每天都要舉行喂桑的儀式。在熱貢地區,村民每天都會在自家院中進行喂桑,以此來向山神祈福。時逢每月初三、初八、十三、十五等當地村民認為比較吉祥的日子,村民們都會自發去山上進行“喂桑”。喂桑作為一種宗教儀式、一種消除污穢的儀式,已經成為藏族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在藏族人的心目中,最向往的殯葬儀式,當屬天葬。藏民族認為通過天葬,將自己的身體喂食給老鷹,可以讓其將死者的靈魂帶入天堂。同時在藏族人的觀念中,認為人生前取用于大自然,依靠大自然的給予來維持生命,死后用軀體喂食禿鷲等大地上的生靈,也是一種回報自然、回歸自然的體現,表達了藏民族循環輪回的生態價值理念。藏族的生活習俗與鄉規民約,在諸多方面對環境保護提供了有益影響。鄉規民約的約束力,無疑是一份以村落為效力范圍的環境生態保護書。
三、環保習慣法則的價值取向
在傳統文化積淀濃厚的藏區,國家法律并不是這里唯一的法律,宗教的教義、藏民族的道德規范、生活習俗等諸多要素同樣規范著藏族人民的行為,保護著藏族賴以生存的生態環境。如果說國家法是有國家強制力保障的外在強制規范,那么由神山崇拜、禁忌規范、宗教戒律、生活習俗等方面組成的環保習慣法則無疑是約束自己行為的內化規范。內容主要包括以下方面:
1.生存關照精神。
正如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中斷言的那樣:“法應該與國家的自然狀態有關系;和寒、熱、溫的氣候有關系;和土地的質量、形式和面積有關系;和農、獵、牧各種人民的生活方式有關系。”[9]環保習慣法則的生成的前提首先在于生存關照精神。中國傳統文化的自然價值觀中,自來就具有一種戀鄉土性。對土地的生存依賴和對各種承載物的崇敬與保護,歷經幾千年一直是中國民間制度的聚集點。戀鄉土性與自發性的特質也決定了習慣法則具有關注生存自然環境的特點。鑒于此,只要是以土地及其附著物為生存主要依賴的戀鄉土性的生存模式,都必然會以對生態環境的保護為價值關照,這也是環保習慣法則生存關照精神的價值所在。
2.平等價值理念。
“眾生平等”是佛教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的重要內容。“眾生平等”的價值理念體現在藏族環保習慣法則的價值所在之中。萬物自無始時便是平等的,人類于宇宙而言,就如“恒河一沙,滄海一粟”,與世間的其他萬物皆具有相同地位,都是平等眾生中的一員。世間萬物生來平等,都有其生存的權利,我們要平等的對待自然界的一切生物,保護自然界的和諧,建立一套完整的“天人合一”秩序來保護環境。
3.普適價值原則。
藏族以愛自然愛萬物就是愛自己作為生活的心理樣態。每位神山的守護神通常都有一個擬人的形態描述,包括它的衣著、坐騎、性格等等。藏族人深信其所崇拜的以自然物為依托的守護神具有神奇力量,守護神的喜怒哀樂直接決定著生產的豐歉、人生的吉兇禍福,向守護神祈福可以使生活衣食無憂、無病無災。由此,這種以對自然的崇敬、敬畏和順從的基本規則內生成的環保習慣法則成為藏民族日常生活一部分,它具有普適的價值原則。
4.良性生態秩序的建立。
藏族的環保習慣法體現了一種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生存模式,這種良性生態秩序的建立,不僅僅是環保習慣法的價值取向,也是西部社會法理念的價值取向。藏族質樸、自然、萬物平等的環保思想,在自然界中的合理定位準則,都為構建良性的生態秩序提供了有益的條件。在這種環保習慣法則指引下所形成的人與自然的和諧秩序,在維護人性與物性、人與自然的關系等方面實現了“天人交互”,實現了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這種以少數民族環保習慣法則為基準的良性生態秩序的構建,對于國家法律在彰顯自然、平等、人性等理念價值方面具有重要的參照價值。
四、環保習慣法則對當今法治建設的啟示
藏民族的環保習慣法則給了我們深刻的啟示。在面臨著生態環境惡化的今天,我們應該改變以往的以人類為中心的經濟發展模式,構建新型的以生態環境為中心的發展模式。在對待自然方面,不能無限度的以人類的尺度來對待自然,應適當借鑒藏族的環保習慣法,在運用自然規律和社會規律的前提下改造自然和社會,做到可持續發展,將保持自然,生態系統的完整、穩定、美麗作為人類行為的終極目標。基于此,我們應充分分析藏族環保習慣法中的良性因素,從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向生態中心主義價值觀轉型,綜合分析環保習慣法中的良性因素,協調人的自然主義與自然的人道主義,建立以生態為中心的環境法治保護模式,真正實現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
我國在立法時應更多的借鑒、吸收藏民族地區的環保習慣法則因素。在環境權的立法方面,應當重視對地方性資源的吸收與利用。在許多少數民族地區,本身就存在一些保護環境,反映人與自然和諧共處要求的制度性資源。許多少數民族的習慣與其生活的地域密切相關,長期的生產生活中積累的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經驗,是民族不斷從歷史進行總結的結果,是民族得以繁衍生息的前提,經過千百年時間沉淀所形成的動態平衡,若由于立法的缺失而帶來盲目的打破可能會導致國家治理成本的加大。由此,吸收、保護環保習慣法中的良性成分對于保障少數民族環境權具有深遠意義。
就青藏高原地區而言,國家行政機關在執法時不能盲目排斥少數民族的環保習慣法。我國幅員遼闊,全部寄希望于通過國家執法來保護環境的想法不切實際,此種情形下,環保習慣法便自然而然地承擔起了其生命之源的守望者的重任。若單純以違背國家法為由,不考慮規則適用的有效性,強令國家法代替習慣法,無疑是不負責任的行為。只要少數民族的環保習慣法所確定的利益會使得大多數人受益,就應該認為其是合理的。由此,國家機關在執法過程中,應結合當地實際,因地制宜,充分挖掘環保習慣法中合理有效的一面,運用到執法過程中,從而使民族地區的生態環境得到有效保護。
最后,就司法層面而言,國家對民間規則的理性寬容與妥協是當代司法的公正與便民價值在民間社會的一大顯現。環保習慣法能夠歷經幾千年的沉淀積累而長存于世,證明其滿足了一定區域、一定人群的合理需求。它的存在有其合理的價值和生存的時間、空間基礎,在我國當今法治建設仍不夠完善的今天,就少數民族地區的司法而言,在司法時參照環保習慣法中的有益因素,允許環保習慣法與國家法律相互影響,發生作用,對于構建和諧的法治建設是有其積極意義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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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拉澤,‘勒冬,‘本康,‘羅東,‘哥契均為音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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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李育全,馬雁.鄉土社會中民間法的審視[M]//謝暉,陳金釗.民間法(第四卷).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
[9]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上)[M].張雁澤,譯.商務印書館,1961.
作者簡介:張連宸,女,青海民族大學法學院經濟法專業研究生。
(責任編輯:陳合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