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芝璇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00)
淺談汪曾祺的風俗畫小說
——以《大淖記事》為例
逯芝璇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00)
汪曾祺的《大淖記事》大篇幅地描寫大淖的風土人情,使小說呈現出散文的氣質。作者之所以傾心于用詩意的語言描繪如畫的風俗,就在于他自身對民間日常生活的審美情趣,以及他對風俗描寫能夠展現人物、鋪墊情節的獨特認識。
《大淖記事》;風俗描寫;意義
1981年,《大淖記事》為汪曾祺先生贏得當年的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在當時以反思政治運動、反映社會生活的主流(傷痕文學)之外,另辟了一片展現鄉土風情的天地。
汪先生是江蘇高郵人,“大淖”的確在他的家鄉且還是由他正了名的。這一點使汪先生頗感自豪,以致在《大淖記事》的第一段就迫不及待地交代了對“淖”字的考證。讀過這部小說的人,一定對它的結構印象深刻:小說共由六節組成,前三節都在記述大淖的景致、風物習俗和生活場景,第四節才出現主要人物和情節。并且后三節的敘述也并不被主人公巧云和十一子的愛情故事約束,比如第五節,引入劉號長之前,就有大段大段水上保安隊日常生活的細致描寫。
汪先生何以如此傾心于展示風俗,甚至不憚于破壞情節的緊湊?他說自己對風俗有興趣,因為覺得它很美,“是一個民族集體創作的生活的抒情詩”(《〈大淖記事〉是怎樣寫出來的》)。《大淖記事》中,可以為此作注腳的片段俯拾即是,如:
這些“女將”都生得頎長俊俏,濃黑的頭發上涂了很多梳頭油,梳得油光水滑(照當地說法是:蒼蠅站上去都會閃了腿)。腦后的發髻都極大。發髻的大紅頭繩的發根長到二寸,老遠就看到通紅的一截。她們的發髻的一側總要插一點什么東西。清明插一個柳球(楊柳的嫩枝,一頭拿牙咬著,把柳枝的外皮連同鵝黃的柳葉使勁往下一抹,成一個小小球形),端午插一叢艾葉,有鮮花時插一朵梔子,一朵夾竹桃,無鮮花時插一朵大紅剪絨花。因為常年挑擔,衣服的肩膀處易破,她們的托肩多半是換過的。舊衣服,新托肩,顏色不一樣,這幾乎成了大淖婦女的特有的服飾。一二十個姑娘媳婦,挑著一擔擔紫紅的荸薺、碧綠的菱角、雪白的連枝藕,走成一長串,風擺柳似的嚓嚓地走過,好看得很!
眼前這就出現了女人們濃黑油亮的發髻,大紅頭繩和插花裝飾,整齊扭動的腰肢,擔子里水淋淋的各色鮮貨;鼻際縈繞著她們頭上艾葉的清香、梔子的幽香和擔子里蔬果的甜香;耳畔傳來了女人們走動時衣褲摩擦的“嚓嚓”聲、不忌生冷的號子聲,也許還會有她們相互打趣的笑聲……這是幅多么色彩明麗、水潤靈動、搖曳生姿的畫面啊!
難怪不少評論家說汪先生的的小說有“畫意”,或是有風俗畫。“我的喜歡看畫,對我的文學創作是有影響的。我把作畫的手法融進了小說”,“我對畫家的偏愛,也對我的文學創作有影響。我喜歡疏朗清淡的風格,不喜歡反復濃重的風格,對畫,對文學都如此”(《我的創作生涯》)。正如作者自己總結的那樣,他的小說風格往往疏落閑淡。這恐怕又與小說語言的錘煉密切相關:有的短峭古樸而意象層出,如“綠柳叢中,露出雪白的粉墻,黑漆大書四個字:雞鴨炕房,非常顯眼。炕房門外,照例都有一塊小小土坪,有幾個人坐在樹樁上負曝閑談”,“綠柳、粉墻、黑漆”以鮮艷的色彩帶紛呈的景物,“黑漆大書、負曝閑談”的古語用詞既洗練典雅又調節了節奏韻律;有的含蓄精當又情真意切,如“十一子微微聽見一點聲音,他睜了睜眼。巧云把一碗尿堿湯灌進了十一子的喉嚨。不知道為什么,她自己也嘗了一口”,“不知道為什么,她自己也嘗了一口”是小說構思時沒有想到的細節,它是作者貼住人物的感情自然產出的“神來之筆”,這一動作細節正體現了巧云愿意與十一子生死與共甚至代他受苦的決心,感人至深;有的散漫流暢卻關合映帶,如:“炕房、漿坊附近還有幾家買賣荸薺、茨菇、菱角、鮮藕的鮮貨行,集散魚蟹的魚行和收購青草的草行”,這與后文東頭姑娘媳婦挑鮮活以及“巧云十六了,該張羅著自己的事了。誰家會把這朵花迎走呢?炕房的老大?漿坊的老二?鮮貨行的老三?”的描寫遙相呼應。
凌宇說汪先生的語言“每句拆開來看,實在很平常,沒有華麗辭藻的堆砌,也沒有語言的錘煉。但合起來,卻神氣全出”,所言甚是。這與汪先生的自覺追求有關。他說,寫小說就是寫語言,語言要有暗示性和流動性,“語言的美不在每一個字,每一句,而在字與字之間,句與句之間的關系……要互相映帶,互相顧盼”(《我的創作生涯》)。蘇軾的“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是他向往的境界。這就使他的小說呈現散文化的傾向。在《〈汪曾祺短篇小說選〉自序》中,他坦言自己小說的“散”是有意為之。因為故事性太強會讓他覺得不大真實。
可是小說本就是虛構,應以塑造人物形象、設計故事情節為根本,大量的環境描寫是否有喧賓奪主之嫌?首先,就像有青年作家所說的那樣,小說的題目是《大淖記事》,不是《巧云和十一子的故事》,所以側重表現大淖的生活群像和風物氛圍。再者,作者主張“氣氛即人物”,小說寫風俗是為了寫人。“所寫之景,既是作者眼中之景,也是人物眼中之景,是人物所能感受的并且浸透了他的哀樂的”(《我的創作生涯》)。小說根據寫人的需要,對富有審美價值的風俗是作了取舍的,如大淖放荷燈的情景是很美的,但與主人公的悲喜無關,小說就沒有描寫(《〈大淖記事〉是怎樣寫出來的》)。作者在《淺談風俗畫》中指出風俗和人的關系,大體有三種:以風俗作為人的背景;把風俗和人結合在一起,風俗成為人的活動和心理的契機;看起來是寫風俗,實際上是在寫人。
在《大淖記事》,這三種情況都有,難作區分。不吝筆墨的風俗描寫都是以“這里的一切和街里不一樣……這里的人也不一樣。他們的生活,他們的風俗,他們的是非標準、倫理道德觀念和街里穿長衣念過子曰的人完全不同”為旨歸的,“風土”和“人情”是緊密相連的。大淖人的身上充滿了自由野性的生命力和真誠重情的價值觀,尤其表現在東頭姑娘媳婦對待男女關系的隨便上:
這里人家的婚嫁極少明媒正娶,花轎吹鼓手是掙不著他們的錢的。媳婦,多是自己跑來的;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這里的女人和男人好,還是惱,只有一個標準:情愿。姑娘在家生私孩子;一個媳婦,在丈夫之外,再“靠”一個,不是稀奇事。
這里的女子全然不被三從四德、三貞九烈的儒家倫理拘束。她們以情愿為婚姻愛情的唯一標準。正因對這種風氣習以為常,所以,巧云的媽跑了,巧云的爸倒沒有怎么傷心難過。“這種事情在大淖這個地方也值不得大驚小怪。養熟的鳥還有飛走的時候呢,何況是一個人!”鳥都有去留的自由,何況是思想、情感豐富的人?當“情”已逝,強留空皮囊又有何用?這于對方是殘忍的,對自己也不公平;所以巧云被劉號長破了身子后“沒有淌眼淚,更沒有想到跳到淖里淹死”,而是豁然地想到“人生在世,總有這么一遭”。她的失身對十一子乃至左鄰右舍并不是件驚天動地的事,我們也不會對巧云另眼相看,或是給予她不平等的憐憫與同情。
正如楊紅莉所說,這部小說的風俗描寫不僅形成了一種抒情氛圍,提供了一點“異域情調”,而更以大淖的“情愿”風俗沖擊讀者已有的閱讀經驗(女性失去貞節的悲劇命運與對施暴者的控訴),為小說的團圓結局奠定了讀者的期待視域。“也許,從批判社會的角度而言,小說的力量被削弱了,但是從人性的、審美的角度而言,這確是一個無限美質的文本”。
[1]周志強.漢語形象中的現代文人自我:汪曾祺后期小說語言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2]楊紅莉.民間生活的審美言說:汪曾祺小說文體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
[3]蘇北.憶·讀汪曾祺[M].安徽:安徽文藝出版社,2012.
[4]汪曾祺.大淖記事[M].江蘇: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
[5]李輝.汪曾祺自述[M].鄭州:鄭州大象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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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5312(2014)17-0015-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