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彭國梁

宋元

好幾年前，彭國梁送我一套藏書票。撲克牌大小，全套二十多張，也就是二十多幅畫，都是他一筆一筆畫的畫。他愛藏書我是知道的，也專程到他屋里參觀過，幾層樓的屋，擺滿了一架架的書，弄得跟個圖書館樣的，沒有思想準備的人看了會嚇一跳。我一看到他那套藏書票也嚇了一跳，因為極強的視覺沖擊，因為完全不清楚，他還能畫畫。而且是畫這種此前和此后我都從未見識過的畫。

彭國梁以詩名。他的詩，我倒是很早就讀過，細膩而新鮮，有很強烈的個人色彩，比如他寫一頭闖進都市的牛：“也許是歷史的玩笑 / 反正它進城來了 / 慢慢吞吞 大搖大擺 / ……屁股有點癢 / 在一個崗亭的敏感部位擦幾下 / 崗亭就東倒西歪”，形象就生猛得很，這當然也是有寓意的。他成為了新鄉土詩派的開創者之一。他的散文，我也經常從各個渠道讀到，寫人物故事、地方風俗、歷史鉤沉，內容涉獵廣泛，語言沉著風趣。總之，彭國梁寫詩作文，天經地義，是他的本行。他就是一個文人。

但自那次得了他的書票，曉得他還有一手畫功以后，我就不斷看到他的畫，簡直是一張接一張的畫，還有字。雖然同樣還讀到他的詩文。

他的畫很怪。首先用的工具就怪，是最普通的簽字筆。有幾個人用簽字筆作畫？先是畫在一般的白紙上，后來畫宣紙，反正也就是白底黑線。然而并不是我們常見的樣式，既不是西畫的素描速寫，也不是中國畫的如《芥子園》似的線描。彭國梁的畫完全依靠線條，那是很奇妙的線條，蜿蜒曲折，起伏跌宕，不知何處是始，亦不知何處是終，它就是這樣仿佛自生自滅一樣發展，線條之間非常緊致，好像要相互吸引同時又相互排斥，于是在線條間生出趣味同張力來。并且在最后終于形成某一個特別的形象，他的畫，每一張，最后都產生了一個不大講得清的形象，這個形象依讀者的理解可能會有變化。例如好像是一只老虎，好像是一頭大象，或者好像是一頭牛，好像是一尊怪石，等等，都可能，它總好像是什么，又好像不是什么。這種由單純的線條變化而來的怪誕形象、這種幾乎令人產生幻覺的像與不像，我覺得是彭國梁畫的最可貴之處。我特意問過他，知道他并沒有刻意練習過，更沒有受過專業的繪畫訓練。我相信這世上有一種東西就叫天賦。

而且，我大概還能從這些形象里看出一些實在的背景來。我仔細看這些線條叢生的圖畫，會自然想到彭國梁出生的長沙縣的鄉間。這些畫里其實藏著有一個人的經歷，從很多畫面上，甚至一張畫的某一個局部，我似乎能看到鄉間的風景，一汪深潭、一株古樹、一堵石壁、一座廟宇斜逸的飛檐，都讓人感受到飄散在鄉野的神秘氣息。我相信，沒有這些，就沒有彭國梁今天的畫。我相信任何事物都是有來源出處的。

這樣的畫，大概就可以叫做天成。

彭國梁還寫字。他的字也是不拘一格，于笨拙中，透出方正，得了方正，自然就有力量，他的字很有勁。然而，橫豎，也還是有點怪，也還是看不出應該屬于哪一門哪一派。我看過他寫的一些對聯：“躲進小樓詩書畫 / 拋開俗務清靜幽”；“日記記一些日中瑣碎 / 閑聊聊幾句閑里家常”，這樣的對聯，一氣呵成，端莊穩重，是登得大雅之堂的。

齊白石說，學我者生，似我者死。大意是指藝術作品是否具有獨一無二的個人特質，極其重要，以至生死攸關。這既是衡量藝術作品的標準之一，也是給所有學習藝術的人的忠告，同時也就是彭國梁的書畫之所以能夠成功的最重要的原因。彭國梁的書畫，今天已經具有廣泛的社會影響，《藝術中國》用整整八個版面專門介紹，《開卷》雜志則用他的畫作為2014年全年的封面，《文學報》《詩品》等多家報刊也都鄭重推介。而且，還很有幾位眼光敏銳意識超前的神秘藏家在不聲不響地收他的畫，不是三張五張地收，而是一百張一百張地收，這在許多專業的畫家中，似乎也都是頗為罕見的。現代社會，一切行業的分工日益精細，工程師設計圖紙，作家寫小說，篆刻家專門鼓搗石頭。古時候不是這樣，古代的文人，吟詩作文寫字作畫集于一身，是常態，是自然而然理所應當的事。從這個意義上看，再加上他那標志性的飄飄然的胡須，我更愿意把彭國梁看成是活在現代的古代文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