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新
自從母親去世后,每周我都要和留守在家的父親通幾次話。每次通話,父子之間必有這樣的對話:“爹,您肺不好,少抽點煙啊!”“呵呵,那可不行。煙像我的拐棍兒,離不開了。不過,俺會注意的!”
父親今年71歲,煙齡也有半個世紀了。打我記事起,父親最享受的事情就是“飯后一枝煙,賽似活神仙”。那時,家里窮,抽不起過濾嘴香煙,父親就把白紙裁成段,把煙葉裹在里面,卷成喇叭狀,抽得很香。
我10歲那年春節,父親給一戶娶媳婦的人家主事。在他的主持下,那場喜事辦得隆重而熱鬧,于是,人家送給父親兩盒帶過濾嘴的黃金葉香煙作為酬謝。從那以后,父親似乎就喜歡上了這種帶過濾嘴的黃金葉,說吸起來味道正,有股香味兒。
我考上大學那年,父親特意對我說:“老二,等我老了,不圖享你多大的福,能供我每天一包‘拐棍兒就行了!”我爽快地答應了:“那不是事兒!”
我參加工作后,每次回家探親所帶的禮物中,總會有幾條包裝精美的過濾嘴香煙,還有幾條普通包裝的。普通的一般父親自己抽,包裝精美的他自己舍不得抽,往往有事的時候才拿出來撐“門面”。
2005年3月,62歲的父親從老家打來電話,說這段時間田里沒啥事兒,他跟著村里人到安陽修公路,想掙點錢把家里欠的債還掉。那幾年,大哥、母親因病離世,大哥的兒子又患上股骨頭壞死,前前后后花了七八萬元。雖然我掏了大部分,家里還是欠了兩三萬塊錢的債。我曾向父親承諾,這筆錢我會慢慢還上。然而父親念及我已成家,在省城生活不易,所以決定農閑時出門打工,幫助早日還債。
我擔心年逾花甲的父親吃不消那么重的體力活兒,就勸他活重了就回家,千萬別硬撐。父親呵呵一笑:“這點活兒還能對付得了。”言語間頗有寶刀未老的豪氣。
我牽掛著父親,晚上給領工的頭兒打電話,工頭說:“你爹剛才和我喝點小酒,抽了幾棵煙,聊了會兒就睡了。要不要我叫他接電話?”我忙說:“算了吧。”父親做了一天的工,累了,我怎忍心打攪他呢!
此后5年間,父親打工的腳步從未間斷。他南下杭州,混在年輕人中間,給人修高速;北上天津、北京,給人栽花草;后來又跑到山東淄博幫人看倉庫。每次離家,父親都會在包里放幾條煙。四弟不解地問:“到哪兒都能買到煙,還扛幾條煙干啥?”父親嘿嘿笑著:“你不懂。咱家的煙有老家的味道,想家時,抽幾口就過去了。”
2008年春節,父親平生第一次沒有回家過年。我擔心他在孤寂的異地連過年的餃子都吃不上,除夕打過去電話,想和父親說說話,可他那邊工地上沒有固定電話,也沒有手機。
無法聯系上父親,守著滿桌的菜肴,我卻食不甘味。
正當我心不在焉地看著春晚時,手機突然驚天動地地響了起來。我一看是來自山東淄博的號碼,趕緊按下接聽鍵。父親蒼老而又含著醉意的聲音從千里之外傳了出來:“老二,我吃過餃子啦,餃子是在超市買的,還弄了兩個熟菜,喝了點酒,你不用擔心!超市里正好有電話,我給你說一下!”
父親的話,讓我欣慰而又傷感。想象著父親一個人在異鄉孤寂冷清地過年,我的淚不爭氣地涌了出來,哽咽著對他說:“爹,你一定要好好的!干完這樁活兒不能再干下去了。你在外邊,我總有擔不完的心!”
聽了我的話,父親那邊沉默了會兒,才應了下來。快掛電話時,他突然說:“老二,我帶來的黃金葉快抽完了。這個地方偏,買不到,你給我寄幾條吧。就寫這個小超市的地址吧,我和老板熟!”
大年初一,我趕緊買了幾條黃金葉,給父親寄了過去。
就這樣,父親在異鄉的屋檐下打了幾年工,終于還清了家里的債,以后不再出門打工了。而四弟兩口子仍然常年天南海北地“淘金”。于是,父親就在家照顧孫子生活、讀書,一老一少成了典型的留守族。
父親勤勞慣了,在家里種著幾畝責任田,養著七八只羊。抽著煙,趕著羊群在家鄉的田梗上來來去去,是他最愜意的時刻。
2013年下半年,因為瑣事纏身,我心情煩亂,也沒有按時給父親寄煙錢。那天,我突然想到已經半個月沒和父親通話了,不禁怵然一驚,為自己對父親的怠慢深感不安,于是趕緊撥打家里的電話。接電話的是11歲的小侄子,他說爺爺買煙剛回來。我問買的什么煙,侄子告訴我是店里最便宜的那種。侄子的話讓我更加自責。上大學前,答應供父親煙抽的話言猶在耳,現在卻因為一些瑣事對父親疏于關心,我難道不應感到愧疚嗎?
我往在縣城上班的三弟的銀行卡上打了1000元錢,然后給三弟電話,讓他給父親買幾條好煙送回家。父親抽了大半生的煙,肺自然好不到哪兒去,天一冷就咳嗽。帶父親體檢時,醫生讓他戒煙,父親笑了笑,說:“這煙呀,就是我的拐棍兒,我要它一直伴著我走完這輩子。”
父親就是這個倔脾氣。看來他和“拐棍”的緣份,這輩子是無法割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