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的白魚神

王濤

李猛身材結實，一米八的個頭，是個小有名氣的驢友。在圈子里，數(shù)他的技術最好，但脾氣也犟得很。有句話叫：“聽人勸，吃飽飯。”他偏偏例外。比他年紀大、有經(jīng)驗的驢友，無論好心建議，還是善意警告，他都聽不慣，一律左耳進右耳出。

按理說，像“走大不走小”“攀樹不攀巖”這些順口溜，都是驢友圈交口相傳的血淚教訓，可李猛一意孤行，也從未出過什么婁子。加之他的旅行路線常常別具一格，既驚險又刺激，年輕驢友們簡直把他奉為偶像，每隔一段時間都要請他當回“驢老大”。

這不，不顧前輩們的勸阻，以李猛為首的“驢家軍”又往川西雪原進發(fā)了。

川西是高原地區(qū)，一路上都是橫斷的山脈。在這里，走捷徑恰恰會有麻煩。沿著斷巖顛簸，原本設計為三小時的路程，如今走了大半天也不見盡頭。

望著身后幾個學生模樣的驢友依然興高采烈的樣子，李猛命令所有隊員立即將手機關閉，“最好把電池也摳出來。”

這種命令，李猛以前很少下。誰都知道，他帶的隊最忌條條框框，而且，他本人就是一個不受約束的坯子。所以，大家依言照做后，不忘調(diào)侃幾句。

“這叫‘山雷不長眼，關閉無線電？”

“咱猛哥也學乖啦！”

“乖？”李猛笑了笑，“讓你們關機，是怕一會兒有人打120！”他把下一步的路線公布出來后，驢友們一片歡呼：“過雪道啊！”

所謂“走大不走小，走小繞雪道”，意思是說，旅行中忌諱走捷徑。大道雖遠，但那是眾多游客踩出的，安全系數(shù)高；而過雪道，簡直如高山滑雪，雖然快，但危險未知。

年輕人豈是“未知”二字便嚇退得了的？大家一邊捆綁行李，一邊為李猛的人字形路線激動不已。就這樣，驢友們沿著一段陡峭傾斜的雪道，自海拔一千多米順勢而下，連滑帶滾，不到三個小時，便把人字的“一捺”走完了。

驢隊有驚無險地到達貢嘎山的另一側山腳后，進入一片聚居地。在驢老大李猛的帶領下，驢隊在一家康巴農(nóng)院留宿。

飯前，康巴小伙的異樣舉動引起了驢友們的注意。這小伙每從遠處挑來一擔山泉水，總要把一條白色小魚放進去，然后雙手擺在胸口禱告，過了十多分鐘，才恭敬地將魚放進壇子里。

“我對康巴文化還算有些了解，”一個戴眼鏡的驢友說，“可從未聽說過康巴人崇拜魚。”

得知這個驢友熱愛研究民俗，李猛就用不太流利的康巴話幫他打聽一下。他正與小伙交談，一個女驢友好奇地將那白魚從壇子里撈了出來。這下壞了，溫順寡言的康巴小伙立刻暴跳而起，大聲呵斥。要不是李猛身手敏捷，護住女驢友，小伙的巴掌早就落在她的臉上了。

康巴漢子天性豪爽，對待客人推心置腹，如今遇到這一遭，想必有些誤會。李猛深鞠一躬，先把小伙穩(wěn)住，又對女驢友使了個眼色，讓她趕緊把魚放回。見白魚入壇，小伙的臉色才慢慢恢復過來。在接下來的交談中，李猛充當翻譯，將原委向這些驢友一一道來。

據(jù)小伙說，這片聚居地原是他們的族人為躲避戰(zhàn)亂而開辟的。家園建成后，族人相繼離奇地死于一種怪病。為延續(xù)子嗣，當時的大族長跋山涉水，求來白魚神的庇佑。從此，這支康巴家族果然再沒有人死于怪病，人丁逐漸興旺起來。為了報答白魚神，康巴人誠心供奉白魚，每次打來新鮮清洌的甘泉，都先讓白魚神享用……

介紹完情況后，李猛松了口氣。那個“冒犯神靈”的姑娘也紅著臉向小伙道歉。小伙見客人理解了自家的習俗，高興地鞠了躬，出去準備飯菜了。

誰知，那小伙的腳剛邁出大門，驢友們便哈哈大笑起來。

“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一個驢友說， “供奉龍啊虎啊什么的也就算了，竟然把魚當神……”

“是啊，而且也不是什么珍貴魚種。這魚叫銀瑪麗，屬熱帶酸性魚，引入我國后十幾塊錢就能買一條。”

李猛怕再惹事端，急忙用手勢打住了大家的哄笑。然而，說這話的正是生物專業(yè)的高才生，肯定錯不了。李猛想了想，便勸道：“古語說得好，入鄉(xiāng)隨俗。咱們既然來了，就按人家說的做吧。”

話剛說完，李猛就后悔了：我李猛啥時也變成說教者啦？果然，像白天一樣，驢友們又把他數(shù)落一番。好在大家明白事理，正式吃飯時，誰也沒再嘲笑拜魚為神的習俗。

入夜，驢友們安頓好之后，李猛一人重返貢嘎山。

如他白天所料，今晚一點星光都沒有。他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尚有兩格信號，才舒了口氣。白天讓大伙兒關閉手機，哪里是害怕被山雷擊中啊，他是擔心隊員們產(chǎn)生恐慌情緒！當時爬到半山腰，李猛就發(fā)現(xiàn)那條捷徑選錯了。按照他們在橫斷山脈的行進速度，即使熬到天黑，隊伍也下不了山。要知道，川西冬季夜間氣溫能達到零下二三十攝氏度，而他們并沒有足夠的御寒裝備。

起初，李猛想原路返回，可惜他們已經(jīng)犯下了登雪山第一大忌——沒插回標旗！來時路上的腳印已被雪花覆蓋，他們只得循著山腳往前走。至于打求救電話，山腰早把手機信號遮擋得嚴嚴實實！這幫驢友最大的也就二十出頭，心理素質(zhì)不過關，萬一意識到求援無門，在驚慌的情緒下爬山，后果不堪設想。李猛也知道在沒有防護措施的情況下過雪道的危險性，但他只能一試……

李猛一路走到山腳，口渴難耐。說來也巧，雪層下竟有一眼山泉，李猛停下來灌了幾口，這時，他又瞄瞄手機，發(fā)現(xiàn)信號只剩下一格了。想到今天化險為夷，李猛又莫名地激動起來：靠這人字形路線，我李猛奪“川西第一驢”，那是問心無愧哪！

想到這里，李猛便打電話向登山前輩們邀功，可惜，他們斥責的多，贊揚的少。打到李猛的師傅那里，老人家干脆破口大罵起來：“你小子不要命了！胡子沒扎齊時就教過你，‘雪道躺冰炕，挨著見閻王。明天從大道回！我接你！”

聽著電話，李猛“哼”了一聲就掛了，接著，他捂住了肚子。這一聲“哼”很響，一半來自火氣，另一半則來自疼痛。李猛只覺腹中腸子像翻跟頭一樣纏在一起。忍著絞痛，他蹣跚地回到了康巴聚居地。到了門口，他已汗如蠶豆，臉色鐵青。

驢友們白天談笑風生，但遇到這事，個個大了腦袋。其中一個雖然看出李猛是堿中毒，但說起治療方法，一概行不通。有幾個驢友建議打120，稍后也放棄了。這里沒有醫(yī)院，也不通車，還能派直升機來接不成？

就在這時，康巴小伙推門而入。他瞧瞧李猛，搖了搖頭，把盛放小白魚的壇子抱了過來。那條被敬為神靈的小白魚，被他恭敬地取出，塞進了李猛的嘴里。許久，李猛果然恢復了精神，而那條小白魚已經(jīng)渾身通紅。

李猛清醒過來后，回憶起中毒的經(jīng)過，顯然，問題出在他半路上喝的山泉水上。與生物專業(yè)高才生所料的一致，由于山泉水含有大量堿性礦物，才導致李猛中毒。而小白魚屬酸性，當它遇到這種山泉水，就會釋放出中和物質(zhì)，同時身體呈現(xiàn)紅色。

“我早該想到的，許多依山而居的村落都有養(yǎng)魚的習慣。現(xiàn)在有些自來水廠用斑馬魚檢測水質(zhì)，就是受到這些習俗的啟發(fā)。”高才生拍手嘆道。

第二天，李猛起床的頭一件事，就是向康巴小伙道謝。既然小白魚被當作神靈供奉，不得玷污，如今他又用小白魚救人，自然會很不樂意。

沒想到，小伙一點也不傷感，說白魚神又回來了。李猛百思不解，小伙便帶他去看壇子。果然，壇子里又有一條銀瑪麗在來回游動。小伙說，像這樣的魚，他們山腳下每家都有許多條備用。魚享用山泉時，如果鰭部變紅，那就說明魚神走了，要換下一條。

這下李猛聽明白了，山泉水分多種，有的來自巖層，有的來自積雪。如果魚鰭變紅，就說明這種山泉水中含有過量的堿性礦物質(zhì)，要提醒山民小心飲用。

可是，這種良好的生活習慣為什么要通過裝神弄鬼繼承下去呢？

此時，驢友們早已整裝待發(fā)，一遍遍地催著李猛。望著這些跟他一樣不拘束縛的驢友，再瞧瞧對白魚神虔誠不疑的小伙，李猛恍然大悟。那位康巴大族長找到致病源后，用小白魚檢驗和改善水質(zhì)，自然能使家族人丁旺盛起來。然而，年輕人討厭繼承偏方土法，這樣下去，總有斷代的那天。如今，將小白魚當神靈供奉，實在是妙不可言。

出發(fā)時，驢友們向李猛打聽返回的路線，李猛不假思索地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啊。走大道！”

選自《百花》2013.8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