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老四


第一次到波士頓唐人街,既不覺得新鮮新奇,也沒有仿若回到中國的感覺,只是覺得小,怎么這么小呀!我仰頭喝了一口可樂,不覺就走了一半;再仰頭喝一口,就走完了。我尷尬地摸摸腦袋,折回又走。在波士頓唐人街走了幾個月后,我不再有事沒事在唐人街上胡亂逛游了,而是坐在至孝篤親公所喝著咖啡,聽那里的老唐人街們講故事了。
知道至孝篤親公所,是在紐英倫歷史協會的那本華埠主街的黃頁小冊子上。在那本小冊子上,我還發現了十幾個這樣的組織,如洪門致公堂、中華公所、阮氏公所、李氏公所、梅氏公所、黃氏宗親會等。這讓我對唐人街的興趣再次高漲,幾乎達到白熱化的地步了。因為作為一個金庸迷和韋小寶粉絲,我恰巧知道所謂洪門乃是天地會對內稱呼,洪門致公堂正是天地會散落在海外的組織,也是早期華人移民名目繁多的幫會組織中規模最大的一個,會員幾乎占了當時全美華僑的十之七八。孫中山當年為了鬧革命,曾在1911年提議同盟會會員一律加入洪門,并在《大同日報》《少年中國展報》刊登聯合布告,并設立洪門籌餉局為革命籌集捐款。于是乎,有那么幾天,我天天念著“地振高罡,一脈溪山千古秀;門朝大海,三合河水萬年流”,興沖沖地跑到Tyler Street 6號樓二樓按洪門致公堂的門鈴,期冀能在21世紀的現代都市中看到韋小寶式的堂會香主的模樣——香案兩邊分列太師椅,燭臺香爐后供奉少林祖師,一群稀奇古怪之人義結兄弟喝血盟誓豪氣沖天……
當然,我知道我又將小說與生活混淆了。其實,在連續吃了幾天的閉門羹后,我的豪氣漸漸沒了。幸虧在按完洪門致公堂門鈴后,我總是會接著去按隔一條街的至孝篤親公所的門鈴。與洪門致公堂鐵將軍把門不同的是,至孝篤親公所每天都有專人在那里上班,珊姐就是其中一個。于是乎,我便隔三岔五地去珊姐那里混一杯咖啡喝,看看當地報紙雜志,聽聽老唐人街人嘮嗑。
原來至孝篤親公所是陳、袁、胡三家姓聯合的宗親會所,與絕大多數其他姓氏宗親會所一樣,其歷史也可追溯到百余年前的排華時期。那個時期,排華令幾乎剝奪了華人的一切權利,華人聚集在唐人街內幾乎與外界隔絕。于是,在內部逐漸產生了各種各樣的自衛自治組織,“解決工作、營業、債務、糾紛、新僑的安頓、舊僑的歸里等問題”,如各種宗親會、同鄉會,至孝篤親公所至今似乎依然起著這種作用,每逢過年過節公所都會舉行各種活動,比如吃湯圓吃粽子,與其他地方的至孝篤親公所不定期舉行懇親大會。不過,當時更引人注意的是帶有黑幫性質的堂會組織,如現在的安良工商會早期就是一個堂會組織,還比如當時的從反清復明的天地會發展為潮汕地區的三合會又成為海外最大幫會組織的洪門致公堂。這些堂會組織當然不可能去美國政府立案,賭場、鴉片館、妓院成為他們的經濟來源,各個堂會之間為了利益,搶地盤進行械斗。即便是在波士頓這個比較溫和的地方,1903年就因協勝堂與安良堂之間發生械斗,一位協勝堂的人被殺,結果波士頓的警察與移民局聯合包圍了唐人街,258名華僑被鋪下獄,15人被驅逐出境。這幾乎是占了當時波士頓華僑總人數的1/3還多。臺灣歷史學家孫隆基對此說:“海外華人擴散群的這個情況,確實也反映了中國社會千百年來的形態,即市民社會無法成型,應付壓在頭上的專制政權的對策是不理會它、自己暗中另搞一套。此傾向仍持續于現代西方社會,乃因無法融入當地社會、出于自衛的需要。”
“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如今在波士頓街頭,唐人街亦成為尋常巷陌,儼然是一個熱門的旅游景點。有許多次,我看到成群結隊的“老外”來此觀光獵奇,或是在南北風味館子外排隊,或是手拿一個從桃園餅店買的麻團,邊走邊吃,還一邊聽著導游的介紹。當年這些堂會早已不知所終,各種宗親會、同鄉會、校友會在我看來有些老年活動室的味道了。一天,我偶然走進一幢紅磚大樓的地下一層,這讓我第一次有回到中國的感覺,因為在那里我竟然發現有一個麻將館,有四五桌老頭們正在切磋國粹。我推門而進長驅直入,在里面東張西望近十分鐘,幾乎沒有一個人抬眼看我,乃至于我懷疑自己是不是不小心披上了哈利波特的隱形斗篷。這讓我開始懷念第一次來唐人街遇見的那個老頭,他在唐人街中心擺著一個猥瑣的地攤,賣著假得不得了的緬甸玉,并竭力慫恿著我買一塊“如假包換”的緬甸玉,并勸我留在美國,“人家偷渡來美國得花好幾萬美金呢!”奇怪的是,自從那次之后,我竟然再也沒有見過他。最后,我在另一個相連的單元房里,自己倒了一杯茶,看了看報紙和雜志,便自覺告退了。在社會學上,英文用“Inner City”來指美國貧困黑人區,我想,這是不是也是一個“Inner City”呢?他們的世界,外人永遠走不進去。我告訴自己說,忘了它吧,這是唐人街。
(編輯·王文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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