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曾經來過

[1]

18歲那年，我擁有自己的一家小店。

在這之前，我跟所有的高三學生一樣，每天睡著不到四小時的覺，做著數也數不完的卷子，然后捧著幾家歡喜幾家愁的成績單回家。決定離開學校那一刻，還來不及緬懷一下校園生活并為未來愁一把，就聽從各路人馬的建議，馬不停蹄地開始新生活——開個小小的服裝店。

店面是真小，30厘米見方的米色地磚，幾個跨步就走完了。我給店里裝上了亮晃晃的鏡子，臨街的一面墻則是換上了落地櫥窗，逼仄的小店一下子變得寬敞亮堂些了。

店名起得有點隨意，因為愛聽陳升，聽著歌，刷著海藍色立邦漆的時候聽美了，拍大腿取了“魚說”這個名字。招牌則早前在跳蚤市場就淘好的鐵藝招牌，線條優美的枝枝蔓蔓，猶如水草在海洋里自由飄蕩，上面微微附著的紅銹，搭配“魚說”這個店名，我覺得相當有意思。

路段很好，當然租金一點也不便宜。左邊一百米處是一個幼兒園，每天都有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辣媽拉著孩子的小手，有說有笑地路過。當然也有迷糊的母親，匆匆忙忙地一邊往淘氣的小鬼嘴里塞生煎包子，一邊在櫥窗門口將就著模糊的影像捋捋劉海兒。店的斜對面則是我的母校，高中男生騎著單車跟風一樣飛馳而過，女孩子則是說著明星八卦，肥肥大大的校服幾乎要蓋到后座。在一片灰壓壓的校服里面，最大的看頭便是花花綠綠的、各種材質的書包和鞋子以及嬉笑中匆匆綻放的清冽笑容。

說不懷念校園生活是假。一個人在店里，今天把原木柜臺刷好油，明天又給店里添了幾幅裝飾畫，成就感倒也漸漸蝕磨掉剛出校園的無措孤單。

[2]

就在我把鐵藝招牌最后一根螺絲擰緊的時候，中學奏起了放學鈴聲《歡樂頌》，嘰嘰喳喳的學生洶涌而出。幾個原本鬧著分享著EXO八卦的女孩停了腳步，一個下巴發了一顆小痘痘的嬌小女生指著招牌問，“姐姐你是準備開一個咖啡店嗎？這像是咖啡店的名字。”

同行的bobo頭女生噗嗤一笑，“這么小的店面，只夠擺得下柜臺跟咖啡機？”

女生嘟噥，“外賣不行么，誰說一定要在這兒喝。”

Bobo頭反駁，“咖啡就是要停下來享受的，外賣哪里像話！”這個年紀的孩子有股對所謂品味的執著。

我人還掛在梯子上，別扭地扭著頭負責答疑解惑，“別急，是個服裝店呢。”

女生一聽就蹦跶起來，稍稍扯下校服的衣領，指著里面好看的毛衫說，“我最喜歡新衣服了，學校規定天天穿校服真是煩死了，我只好在里面花心思啊。姐姐你能幫我拿到領子特別的內搭嗎？”

這時我才注意到她的內搭，柔軟的米白海豹毛毛衣，領口歐根紗細細地裁剪成花瓣的樣子。果真是愛美的孩子。她的朋友笑著撞了一下她的肩膀，“趙寧馨你就是臭美，別打擾人家裝修啦吃飯去。”

一行人又嘻嘻哈哈地走遠，那個叫趙寧馨的女孩還特地回過頭，我讀懂了她的唇語：拜托啊。

[3]

那天過后，趙寧馨又來了一次，在一個很冷的周末。戴了梨花燙假發，藍白條紋及膝襪，黑色牛津鞋，正藍抓絨棒球服外套衛衣搭配白色牛仔熱褲，一進來就嚷嚷，“姐姐你看，我今天跟你的店名搭不搭？”邊說還邊轉了兩個完美圈圈。

我故意唱反調，“魚說這么文藝的名字，你走的卻是日本原宿風，哪里搭了？”

哪知趙寧馨急了起來，“文藝范？我可沒有哇。我怕死這類衣服了，要么是層層疊疊，要么是太素，模特穿著好森女好仙，到我身上就像尼姑！可是不行，我一定要駕馭文藝范。姐姐你等我啊。”

說完一溜煙兒就跑了出去，穿過馬路，跑到對街，很快，櫥窗里只有一個藍白色的小點。

這個女孩子太耀眼，想讓人忽視都難，我打著小算盤，想著開店的第一單估摸著還是這個姑娘來捧場呢。結果第一個客人卻是個辣媽。

那天八點我開門，放上音樂，她后腳就走了進來，第一眼是精致，第二眼是佩服。妝容一絲不茍，簡約的一片式粗呢連衣裙，就連輕搭在手臂的童裝薄外套，都像特意安排的最佳角度。她站著小小的店里中間，慢慢地掃了幾眼，往前邁了一步，端詳起一個褶皺羊皮包包。

站在收銀臺里的我，無聲地倒吸了一口氣，一是感嘆小店的迷你，二是驚嘆辣媽的眼光如炬。這個包幾乎就是這個菜鳥店里最算得上品質的物件了。辣媽從包包里面掏出了一張卡片，有點吃驚地回頭問我，“這是你寫的？”

“是的，小店剛開張，東西不多，每件商品我都寫了一些對這個產品的質量、設計的感悟。寫得不好，你見笑了。”我的聲音帶著興奮的發抖。

她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就這個了。”

我簡直想跑到馬路中央大喊三聲“耶”。

因為搞了個會員制，知道了她的名字，如同她的衣著一樣走簡約風，陳凡。

[4]

但是那個叫趙寧馨的姑娘卻一連一周沒有經過我的櫥窗。直到一個周三明晃晃的下午三點鐘，把櫥窗擦得跟陽光一樣明亮的我，搬好小凳子，打算享受個日光浴時，正好瞥到趙寧馨嬌小的身影，從一家藥房一閃而過。今天她著校服，領口是一抹溫暖的鵝黃。

不假思索地，我叫住了她。

趙寧馨嚇了一跳，一見是我，倒是迅速綻開一個笑容。“姐姐，我都沒能穿好文藝范的衣服所以不敢來見你呢。哎呀，主要還是氣質太俗呀。”她的語調帶點小可愛，像機關槍一樣噼噼啪啪。

不知道怎么的，這會兒我倒想起陳凡，想起她的不徐不慢。

“沒去上課？身體不舒服嗎？”什么氣質俗，趙寧馨毫無置疑是好看的，那是脆生生耀眼的漂亮。

趙寧馨卻不回答了，像蝴蝶一樣飄進我的店里，我還來不得起身進去，就聽到里面的連連吆喝：

“我看這店也不完全像是走文藝風呀，倒是像件專售美麗的雜貨鋪。”這有意思。

“我喜歡這件，這件還有這件，這件領子是配色絕好的刺繡，這件下擺飄逸，走路生風呀。”

“大熱天的，你居然賣圍巾！不過好看啊，這樣美的開司米深藍。”

“咦，還有卡片，‘……我也不曾給人織過圍巾，但是可以買上一對，你我溫柔地戴上。’天啊，姐姐你的小店真的跟文藝搭邊吶。”趙寧馨有很濃的臺灣腔，倒也不突兀。

趙寧馨麻利地選下藍白兩條圍巾，開司米料子，特別的長和柔軟。

“送男朋友？”我揶揄。

趙寧馨笑得坦蕩蕩，“是喜歡的男孩。”

[5]

“姐姐你知道嗎，我特別愛美，我小學就懂得DIY各種功效面膜了，快上初中就能識別大部分衣服包包的面料和材質，12歲我就知道我35歲后會走貴婦風，在35歲之前什么日系英倫歐美混搭我都要通通嘗試個遍，日本視覺系我也想嘗試呢。”

說這話時候，陳凡剛好也在店里，手里還牽著她可愛的小女兒，聽到趙寧馨的宣言后嘴角盡是掩蓋不住的笑意。

“可是，”趙寧馨突然落寞了起來，“青春這么短暫，我卻就要穿這么丑的校服。”

“校服也可以玩出花樣的。”不知為何，總覺得落寞神情放在趙寧馨臉上相當礙眼，我想辦法讓她活躍起來，“初中我們就用了各種布貼燙在校服上了。初一的校服我貼了一只雪白的狗狗，跟校服渾然一體，成功混過了第一年。”

“初二呢？”

“初二膽子大了點，貼了壯觀的埃菲爾鐵塔，這個可是我騎車跑遍全城才買到的，僅此一枚，另類得很。這時候老師盯上我了，以致到了初三，我只敢在衣袖處燙上綠色枝蔓。小小的，老師過來便壓在桌面上，神不知鬼不覺。”

“我都沒見過這種東西。”趙寧馨有點羨慕，“高中呢？”

“高中就野起來了，買了丙烯顏料，直接畫了，衣擺呀白球鞋啊，全畫上了。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就天天被李主任叫去喝茶了。高二時，審美變了，不再折騰了，不過成績也沒好起來就是了。”輕描淡寫地自嘲了一下。但是趙寧馨沒想那么多，“我也經常被老師兇，我只不過是畫了一根指甲，衣服里藏著戴了個毛衣項鏈。她們有時候說得難聽極了，真納悶，她們是沒年輕過嗎？”

趙寧馨臉突然就亮了起來，“我有個夢想，有一天要說服教導處的李主任不再穿黑色窄裙跟臃腫的藍色毛衣，我的班主任身材干癟就不該再穿松垮垮的黑色套裝了，應該換上最漂亮的白襯衫跟英倫格子窄裙，系上最美的絲帶。”

陳凡蹲下來，抱住粉雕玉琢的女兒，再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6]

趙寧馨跟陳凡逐漸熟絡起來，一個是羨慕其優雅，一個是鐘愛其純真。趙寧馨愛混搭愛日系，但也在陳凡的指點下搭得越發有創意。我們也經常逗趣陳凡早晨五點起來，花上兩小時化妝選衣服，僅僅就為了送女兒上幼兒園。

趙寧馨喜歡叨念她“喜歡的男孩兒”，經常以他今天有多帥作為開場白。那男孩我見過，穿插在一片黑壓壓的校服中也不見有多顯眼。趙寧馨說你不懂，他從來不穿乏味的黑襪子。

但她的第一次告白以失敗告終，跑來店里的時候，眼睛都腫了，照著鏡子，揉著臉，“他說圍巾很好看，但跟他一點也不搭。他喜歡把脖子裸露在寒風中的感覺，他接受不了衣領一丁點的繁復，樸實無華的雞心領子最好了。好累，感覺再也不會愛了。”

陳凡故意給她挑了兩件衣服，她別扭起來，“不要，這件藍色不正，這個呢，太平淡沒細節，我需要的能發光的衣服。”陳凡毫不留情，“連穿件衣服都這么挑剔，可見沒對生活失去信心嘛。”

這句話沒震到趙寧馨，卻讓我心驚肉跳了一下。

“你們不懂，我怕呢。”趙寧馨撇嘴垂眼，嘟噥了這么一句。

[7]

初春的一個周末早上，趙寧馨早早地到店門口等我，穿著我第一次見她的海豹毛高領毛衣，黑色小腳長褲，還有送給“男孩”的那條藍色圍巾，整個人包得嚴嚴實實。這次帶來了她的兩大箱衣服。從冬天的白雪皚皚到夏天的烈日驕陽，彩虹上的顏色也仿佛都被她全收了起來了。我愣住，等著她的解釋。

趙寧馨本來挺大的眼睛似乎變得更大了，“姐姐，這些衣服很多都沒剪標，如果可以你方便的話，把它們低價賣出去吧。”

我蹲下去仔細看了一下衣服，不安地問，“為什么？”

“衣服太多啦，多得穿不完啦。這衣服賣出去的錢你看我面子收點傭金就好，嘻嘻，剩下的錢嗎，你幫我把這些置辦齊了。”遞過來一張清單，上面要的東西很多很雜，從衣裳到配飾，應有盡有，衣服還標上了具體的碼數。我覺得很眼熟。

“給老師的？”我突然想到趙寧馨之前說過的話。

趙寧馨的語速慢了很多，倦意濃烈，“不止呢，拜托了啊。”

突然想起幾個月前，那個古靈精怪的回眸跟唇語。

這算得上我們之間一種默契吧。

[8]

陳凡聽到這件事后沉默了很久，盯著箱子里的衣服，一出聲就把我驚嚇出一身冷汗。

“這丫頭，不對勁啊。”是啊，愛美愛到死的趙寧馨怎么會有如此舉動。

越想越怕，我拈起一件衣服，翻到里面有張卡片，是趙寧馨的字，斗大圓潤： ladies and 美女們，生命可貴，要盡情美麗噢。

陳凡一件件抖著衣服，不出所料，翻出了一張張的卡片。除了個別字眼兒有點奇怪，也找不出其他的線索。趙寧馨是明亮的，是那種掛在枝頭青澀芬芳的桃子，怎么會說到生命啊那些沉重的詞呢。

美麗的衣裳盡數賣了出去，清單上要的東西，我跟陳凡也全部找齊，趙寧馨依舊沒有出現。她要的這些東西擱在店里，讓本來逼仄的空間，因為某種微妙的元素，變得有些壓抑。

春天已經快過去了的時候，打算給鐵藝招牌涂上一層防護油，剛爬上梯子，就見到迎面走來一位婦人，眉眼跟趙寧馨頗為相似。我怕錯過什么，急中生智，朝她的背影大喊：趙寧馨！

她倏地停住了，慢慢轉過頭，不可思議地盯著我，眉頭還有蹙起的痕跡。

[9]

我把所有的快遞單子都寫好，陳凡則將一個個的包裹打包。兩個人都不說話。

趙寧馨提到的老師我也認識，我也曾喝過李主任的茶，吐槽過她的奇葩品味，也曾對班主任的苦口婆心厭煩不理解。我永遠記得我十五歲校服的衣擺上盛開的花朵，但是，我從來沒想到要做這么一件溫暖的事，記住她們的身材，理解她們的位置，卻以溫柔的方式告訴她們，我們需要美麗，你們也是。

我將寫好的卡片塞進包裹里，眼淚再也忍不住地掉下來，陳凡早已是泣不成聲。

趙寧馨去了美國治療。患了什么病我們不知道，現狀如何我們也不知曉，趙媽媽只是說了幾句話：胖了，走不了路了，不漂亮了……

趙媽媽走后第二天，給我們發了條長長的訊息，是那些服飾對應的姓名跟地址。

我還寄出了一個沒有在清單里的快遞，那條藍色的開司米圍巾，溫暖依舊。卡片里我給那個曾拒絕這份禮物的男孩兒寫到：你何其幸運，蝴蝶曾經在你肩膀停留過。

哪怕你是喜歡寒風吹拂過脖子的另類少年，也不會再次拒絕這善意的溫暖吧。

[10]

19歲，我走出那一小方天地，怯意而堅決地回到了學校。

店的主人變成了陳凡。職校設計課下課時，我會去小店逛一下，偶爾指給陳凡看，“你看，那就是李主任。”

可惜她的品味依舊糟糕，但經常光顧的學生說，主任的脾氣可是好了不少，而且，不知道怎么的，特別喜歡別胸針。

那年冬天，我看到了一個男生圍著藍色的圍巾飛馳而過，高二男生故作老成的神情，眼底卻清澈，不見滄桑。

店里人進進出出，我經常會出現幻覺，以為趙寧馨貼著櫥窗對我們做鬼臉，然后跑進來大喊大叫，“你怎么又進了這么難看的藍色，都說了，藍色一定要最純凈最純凈的那種，你對得起你的店名嗎！”

她16歲的年紀，走日系風、英倫學院風搞混搭甚至視覺系，她在12歲就已經知道了她的35歲必定是走貴婦風。

嗯，一定會有那么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