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許長安
從中考的虎口逃出來之后,顧彥用一個暑假的時間留了很長的斜劉海兒,長到蓋住了眼睛。我捂著嘴巴偷笑,萬一哪天沒看清路摔毀容了,你這張磕磣的臉還要不要見人哦。顧彥氣急敗壞,我這走的是頹廢風,你不懂別瞎說。許長安像個大爺似的站在旁邊,笑瞇瞇地看著我倆。
課間十分鐘顧彥喜歡拉我和許長安一起站在走廊上,45度角仰望天空。如果出現漂亮女生,他會深沉地吟誦,“從此再不提起從前,痛苦或幸福,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阮天藍走過來,“原來你也在這里啊。”她穿著西瓜紅的裙子,裙擺一漾一漾的,十分惹眼。
顧彥從來不是一個讓人省心的主兒,他搭訕過的漂亮女生都可以組建一支籃球隊了,所以他理所當然地卡殼了。
在他苦思冥想的時候,許長安慢半拍地回應,“啊……好巧。”
等阮天藍走后,顧彥倒鉤著許長安的脖子,“說,啥時候勾搭上的。”
“以前一起學過一陣子鋼琴,后來她轉舞蹈班去了,好多年不見了。”許長安不緊不慢地拍掉顧彥的手,“別鬧。”
口氣太過曖昧以至于我想太多,一秒鐘笑噴了。顧彥大約是知道我在想什么,紅著臉狠狠地剜了我一眼,結果我笑得更歡樂了。我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扶住許長安,“哎喲,我不行了。”
顧彥拿著手里偽裝憂郁的道具——《海子詩集》和我打了起來。我們打得很歡,笑得也很開心。
許長安皺著眉頭,拉開我和顧彥,“林桑,你也是個女孩子。”
顧彥滿臉驚恐,“哎呀,林桑你是女孩子啊,我一直以為你是個男孩子呢。”幾個月后這句話變成了,“哎呀,我還以為我們這里只有阮天藍一個女孩子呢。”每每這時阮天藍都笑得不行,漂亮的眼睛波光粼粼。
許長安曾經問我,如果他不出現,我和顧彥要打多久。我說不知道,可是我心里很清楚,如果從一開始就沒有許長安,我壓根兒不會和顧彥打。沒有許長安拉架,打起來多沒意思啊。
顧彥說他喜歡許長安
天長是個小鎮。天長鎮的人們都喜歡住在四合院里。我和許長安打小就是一個大院的,8歲那年趁我午睡的時候,顧彥爬上了我的桑樹。沒錯,我的桑樹,在我的霸權主義思想里,只要大院里的東西都是我的。
我不會爬樹,吃不到樹頂的桑葚,但是自己得不到并不代表允許別人得到。在他著地的瞬間我撲過去,我們扭打在一起。我揪著他的衣領,咬他的肩膀。顧彥呢,一手護著兜里的桑葚,一手揪我的頭發,然后我的小跟班許長安出現了。
他站在陽光里,睫毛上鍍了一層金粉,“不許你欺負她。”
顧彥愣了一下,見形勢不妙大方地拿出了桑葚和我們分享。
許長安并不領他的情,吃完桑葚,抹抹嘴巴拉著我扭頭就走。
就像在我們大院發現了寶藏,顧彥開始頻繁地往我們大院跑,他喜歡跟在許長安后面轉,拽拽他的頭發,給他扇扇子,還故意避開我特地跑回家抓一把糖果給他。無論他怎么討好,許長安就是不理他。
難得許長安不在,顧彥破天荒地給了我一個又紅又大的番茄,“他很討厭我么?我是說,許長安。”
我想說是,但是回過頭一想,許長安從小就是個安靜的孩子,見著誰話都不多。“還行吧。”
顧彥的眼睛“噌”一下亮了,“告訴你一個秘密啊,我喜歡許長安。”
原諒我天生笑點低,在這么嚴肅的時刻我笑嗆到了。笑完之后,我一字一字一頓地告訴他,“許—長—安—是—個—男—孩—子。”
下一秒顧彥怪叫著跑開了。
后來的幾天顧彥病懨懨地站在大院門口,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媳婦兒。我遞了一把葡萄干給他,他就和我們和好了。在那顆桑樹下,顧彥拉著我的小指頭,“你不許告訴他。”我滿口答應,“嗯嗯,只要你每年都給我摘桑葚。”
我突然有點兒感慨。一眨眼,居然十年就這么過去了。
鐵姑娘也會掉眼淚
元旦的晚會,有阮天藍的節目。
那一整天,大院上空飄蕩著顧彥的鬼哭狼嚎,“林桑,許長安,你們倆快點收拾。”
許長安發短信給我:元旦晚會六點,你別理顧彥,他是戀愛時節荷爾蒙分泌過多了。
我盯著短信發呆,悄悄地從衣柜里翻出媽媽買的裙子。我對著鏡子,眨眨眼睛再嘟嘟嘴巴,最后嘆了一口氣:我果然不適合走女生路線。
即使是群舞,我也能一眼看到她。金閃閃的眼影下面,清亮的眼眸顧盼生輝。
觀眾席上的顧彥激動得跟鬼神附體似的。與此同時,我發現許長安看得格外認真,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用手捅捅他,我說,“好看嗎?”
“挺好看啊。”
我悵然若失,跟著附和,“是啊,真好看啊真好看。”
我站起來帶頭吹口哨,可是為什么,我覺得現場的熱鬧離我好遠。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我覺得我神魂分離了,直到顧彥說,“林桑,接著。”我低頭,手里已經多了一個包包,然后就聽見阮天藍語氣溫柔地說:“都是衣服,也不重,我自己背就好啦。”
我想問,憑什么我背。意識到顧彥的下一句“林桑你就是個鐵錚錚的漢子”我就乖乖閉嘴了。
小時候顧彥跑別的大院挑事兒,大部分時候都是我用武力替他解決的。久而久之我在顧彥心里的形象就像一座大山那么巍峨。就算天要塌了,他也能大義凜然,把我往外一拋,“去吧,林桑~”
我也懶得問里面是什么,甩著背帶就要背。
許長安拉著我甩包的手,“林桑,我來吧!重活兒就該男生做。”
我的眼淚掉下來。小時候打架,打破了額頭我沒哭,被抓破了耳朵我也沒哭,我覺得有些丟臉。
許長安向前走了十來米才停下來,“林桑,你快點,不然和他們趕不上一輛公交車了。”這個距離剛好看不清我的眼淚。
我感激許長安的溫柔,他維護了我莫須有的自尊心。路燈在他的正頭頂,橙色的光暈籠罩了他的周身。那一刻,我覺得許長安就像一個英勇的王子,破光而來。后繼腦子里彈出來的臺詞居然是,“公主是個男人婆啊。”
我搖搖頭,一定是我受顧彥的荼毒太深了,而彼時顧彥脫了外套要往阮天藍身上披。
胸膛突然漏了一個大洞,寒風從我的身體呼嘯而過。
那一刻,我無比堅信,我討厭阮天藍。我討厭顧彥待她如寶,討厭她的漂亮,她的溫柔,討厭她在比賽的時候能夠輕而易舉吸引顧彥和許長安的目光。
許長安,要不我道歉吧
元旦匯演之后阮天藍有時放學會和我們一起走,顧彥的笑話講完了就和她說小時候在大院的事兒。阮天藍咬著奶茶的吸管,不時地被他逗樂,然后歪過頭去和許長安說話。
于是他們三個人形成一個很奇怪的局面,顧彥費盡心機討好阮天藍,阮天藍卻喜歡粘著許長安。而我,從前一直處于話題中心的人,被尷尬地晾在了一邊。
大概是許長安太難接近了,所以阮天藍終于開始搭理顧彥了。她說校刊審稿組缺人,問顧彥要不要去,還說可以給他一個文藝部副部長當當。
除了那句騙騙小女生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顧彥的文學細胞全部死于得知海子臥軌的那一刻。這件事,天知,地知,我知,許長安知。可是他卻大言不慚,“你算是找對人了,就算我沒空,我也給你推薦一個貼心的副部長。”
不出我所料,顧彥挖了個大坑讓我眼睜睜地往下跳。
入了文藝部,我覺得我就是一閑人。阮天藍從來不叫我做任何事情,哪怕她無力分身也不肯讓我沾手。我做過的事情她也要反復再做一次。
“你是不是討厭我在這里?”我不是一個能憋住事兒的女生,阮天藍對我這種不理不睬的態度讓我覺得很惱火。
“沒有啊。”她低頭繼續整理手中的文稿,淡淡地回應,“你想多了。”
“如果你不喜歡我來文藝部,我退出。”反正是顧彥逼我來的,我也不見得多樂意干這些。走到門口,我又補了一句,“我從來不稀罕搶別人的東西,如果你覺得校刊是你一個人的,那就還給你。”然后我像只驕傲的公雞,趾高氣揚地離開了。
但是下午放學我就得瑟不起來了。
顧彥抓著我的手腕,“你和她說什么了!她同學說她哭了整整一節課!”
許長安皺著眉頭,掰開他的手,“有什么事情不能和和氣氣地說。”
被他捏過的地方出現了大片的紅色,即使我和顧彥對打,他也不曾用過這么大的力氣。我盯著他的眼睛,問他,“我,阮天藍,如果要你選,你怎么選。”
“神經病。”顧彥甩手離去。
我看著顧彥的背影,我突然想起那句:再不提起從前,痛苦或幸福,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和你十年的情誼,她一滴眼淚,就顛覆了我所有。
過了很久,我呆呆地問許長安。“如果我向阮天藍道歉,是不是顧彥就不會生我氣了?”
他握緊我的手,“林桑,我們不道歉,我們回家。”我從沒見過他臉上出現那么堅毅的表情。
桑樹的秘密
坐在書桌前寫作業的時候,月光把桑樹的黑影投向了我。我心里煩躁,干脆丟下筆跑到樹上去了。
大院桑樹越長越高,果實也越來越多,但是我們已經很多年不吃桑葚了。
那年,許長安問我,為什么我們要和他一起玩。我想了想,因為他會爬樹,以后我們就能吃到新鮮的桑葚了。說實話,那時候的顧彥長得真不討人喜歡,就像是非洲來的小難民,笑起來的時候露出白森森的牙,有點兒嚇人。
我晃著腳安慰自己,林桑,你已經不吃桑葚了,不需要顧彥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許長安站到了院子里,然后三兩下爬上來坐到我身邊,“大晚上的不寫作業你干嗎?”我被他嚇了一跳,恕我實在不能想象許長安居然會爬樹。
他看懂了我眼里的疑惑,“小時候練過。晚上你睡覺的時候,我就跑出來練爬樹。你說顧彥能幫我們摘桑葚,我就想,如果我也會爬樹,就不用跟他玩了。”許長安抬頭看月亮,盡量說得風輕云淡,“覺得他可能會搶走你,當時有點小難過。”
許長安,對不起。
十年前他的惶恐和擔心被我活生生地忽視掉,我的眼里只有桑葚。
好朋友只是朋友
顧彥失戀了。阮天藍說,我只想和你做好朋友。然后一連幾天顧彥都神叨叨地唱著,“好朋友只是朋友,不能夠占有。好朋友瘋狂以后,一個人走無所求。”
許長安和我說,顧彥要走火入魔了。我點點頭,只要不輕生就行了。
結果那個下午顧彥爬上了頂樓,我和許長安嚇得趕緊沖上去抱住了他。
他咧著嘴對我們笑,“沒事兒,我就想吹個小風清醒一下。”說著“哇”地一聲就哭了。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這次顧彥是真的傷心了。
我說,“小時候你從桑樹上下來,我咬你那么疼你都不哭,多爺們啊。”顧彥狂點頭,“對啊對啊,那時候我多意氣風發啊。”
我陪他在樓頂把《好朋友只是朋友》循環唱了好多遍,許長安背對著我們站在晚風里,整個人都要吹飛了。
最后我和顧彥笑得亂七八糟,勾肩搭背地回去。許長安跟在我們身后,默默地拎著三個書包。
我批準你和我們玩了
我和顧彥依然嬉笑怒罵沒個正經,隨著高考的逼近,除了拉架,許長安又多了一個任務,那就是把我和顧彥摁到習題堆里去,儼然一個慈父的形象。
高二暑假的時候,我們三個人接到阮天藍的邀請,說一起郊游。
我如臨大敵,瞪著眼睛問顧彥,去不去。顧彥也沒料到居然還有回馬槍,慌了陣腳。許長安一如既往的寧靜,反正馬上就高三了,就當是最后的狂歡吧。
郊游是去附近的山上。
不知道為什么,看著青山白云,我好像看見了小小的許長安。月光清冷,他吃力地爬著桑樹。可是無論他怎么手腳并用也不能像顧彥爬得那樣快那樣好。在白天里,他的心酸他的委屈又全都化為沉默,無邊的沉默。
“許長安。”
“嗯?”
“你站到那塊石頭上,我給你拍張照。”
一路上,許長安舉著相機對著我們,咔嚓咔嚓的聲音幾乎就沒有停過。以前我們三個人出來玩也是,鏡頭里永遠只有我和顧彥的笑臉。三個人的友誼,怎么看都覺得他是個配角,站在無關緊要的位置,烘托我和顧彥的熱鬧。
許長安笑,很開心的樣子,“好啊。”
下山的時候,我們拍了四個人的合影。
許長安和顧彥站在中間,我和阮天藍站在兩邊。路人甲說,讓兩個女孩子站到中間去。
阮天藍主動拉住了我的手,對我笑。她的手很小,但是握在手心很暖。
相片里,許長安的笑容沉寂而溫柔。阮天藍的笑容明亮而清澈。我的嘴角微微上揚,帶著釋懷。顧彥的嘴巴張得大大的,笑得沒心沒肺,就像從來沒受過傷。
看照片的時候,阮天藍附在我耳邊輕聲說,“林桑,我從來沒有討厭你。我只是嫉妒你,嫉妒你們三個人的友誼,那么溫暖。可是你卻一直不喜歡我。我以為是我不夠好,所以在文藝部的時候我也只是想證明我足夠優秀和你們站在一起。對不起,曾經讓你和顧彥之間產生了裂隙,不過現在看到你們和好如初,我很開心。”
作為回應,我說,“從今天開始,我批準你和我們一起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