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馬克思理論——實踐相統一的觀點,他對敘述中歷史意識的強調和對敘述文本的批判性分析都對保羅·利科的敘述理論產生了深刻影響;利科在充分吸取馬克思相關理論觀點的基礎上將敘述活動視為理論與實踐、文本世界與現實世界的中介,將現代人自由、解放的希望寄托在個體自發的敘述活動之中。敘述成為創造并呈現所有存在方式的途徑,一種必要的烏托邦。利科把敘述看成了未來唯一的賭注;馬克思則提醒我們不要忘記了提出可能性和實現可能性之間的界限,他對個體的人及其社會階級屬性的辯證分析和對歷史意識的強調,都在一定程度上構成了對敘述的肯定性實踐功能的批判。
關鍵詞:保羅·利科;馬克思;敘述;實踐;歷史意識
中圖分類號:B565
保羅·利科(Paul Ricoeur,1913—2005)是法國當代著名哲學家,“反思解釋學”的創始人。他并非馬克思主義者,卻明言馬克思讓他感到親切和尊敬。[1]95在閱讀馬克思與利科的理論文本時我們發現,馬克思關于敘述—實踐—歷史意識的思考并沒有引起學界的重視,多數“馬克思主義文論”類教材與論著也未抓住“敘述”這個貫穿理論與實踐、歷史與虛構敘述、語義實踐與現實世界的“總體性”問題;與此同時,馬克思對保羅·利科敘述理論(不同于敘述學中狹義的文本性概念,利科廣義的“敘述”概念是將敘述視為一種人類實踐活動)的影響也被忽視了,論者多強調海德格爾對利科現象學方法的啟示而將利科推向了馬克思的反面。①事實恰恰相反:馬克思是保羅·利科諸多著作中一個隱含的對話者,利科在傾聽馬克思“敘述”的同時作出了回應。
一、理論——實踐中的敘述
馬克思雖然沒有直接對敘述問題進行某種規定性描述,但敘述(廣義)作為一項人類活動,可以在馬克思的理論——實踐系統中找到其所屬位置?!蛾P于費爾巴哈的提綱》提醒我們可以從主體方面把敘述視為人的一種對象性活動,即實踐去理解:“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是:對對象、現實、感性,只是從客觀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作感性的人的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體方面去理解……但是他沒有把人的活動本身理解為對象性的活動?!盵2]54所謂對象性(Vergegenst?ndlichen)是作為社會的人存在的必要條件,在人改造對象世界的生產實踐(即勞動)中,人才能真正成人,“勞動的對象是人的類生活的對象化:人不僅像在意識中那樣在精神上使自己二重化,而且能動地、現實地使自己二重化,從而在他所創造的世界中直觀自身?!盵3]58在青年馬克思那里,人之所以高于動物就在于人把自身看作普遍和自由的類存在物,人能使自己的生命活動本身變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識的對象。“通過實踐創造對象世界,改造無機界,人證明自己是有意識的類存在物……人的生產是全面的;動物只是在直接的肉體需要的支配下生產,而人甚至不受肉體需要的影響也進行生產,并且只有不受這種需要的影響才進行真正的生產……人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并且懂得處處都把內在的尺度運用于對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規律來構造。”[3]57人的一切生產實踐正是起源于這種對象性活動,人建立起一個對象性世界才能能動地進行生產實踐,使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為物質——精神產品。雖然馬克思并沒有事無巨細地談論人的敘述活動,但馬克思的“對象性”概念對我們理解敘述活動至關重要?;隈R克思對人的感覺和精神生產實踐的重視,我們不應僅僅從物質生產實踐方面去理解對象性的活動,如漢娜·阿倫特認為“通過對象化,一個新的東西產生出來了,但是從過程的角度看,被轉換的對象只是物質材料,而不是物?!盵4]100這種觀點無疑忽視了馬克思對生產實踐的總體把握:宗教、家庭、國家、法、道德、科學、藝術等精神生產實踐都是生產的特殊方式,受生產的普遍規律的支配。敘述作為人的精神生產活動,它的對象是紛繁復雜的歷史事件、人物(歷史敘述)以及根源于社會歷史現實的想象成分(虛構敘述),將這些對象進行編織、編排,使其“敘述化”,生產并傳遞某種歷史意識,這本身就是一種創造性的語義實踐,體現了主體對自身和歷史的理解和判斷,是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同時也是人實現其可能性的過程。
“敘述”在理論——實踐的二元系統中不宜作非此即彼式的區分,敘述的產品即敘述文本,對于敘述問題的思考即敘述哲學本身也是一種意識的產物,即一種理論,這種理論不應成為純粹的、固定不變的知識,而應具備實踐品格,也就是說敘述是理論——實踐的統一體。
理論與實踐的統一一般被理解為理論源于實踐又服務于實踐,但在葛蘭西、盧卡奇、柯爾施、阿爾都塞、薩特、雷蒙德·威廉斯等西方馬克思主義大將那里,指的是理論不僅反映了實踐,它本身就是實踐的一個部分。所謂追求總體性,就是追求理論與實踐的統一,兩者的統一構成一個最基本的活生生的總體,即現實。[5]118薩特在《辯證理性批判》(1960)指出,馬克思主義的停滯不前在于這種哲學希望改變世界,即希望實踐,于是產生一種分裂:“把理論仍到一邊,把實踐扔到另一邊……理論和實踐分離的結果,是把實踐變成一種無原則的經驗論,把理論變成一種純粹的、固定不變的知識?!盵6]22阿爾都塞則認為理論是實踐的一種特殊形式,屬于一定的人類社會中“社會實踐”的復雜統一體,包括意識形態的理論實踐和科學的理論實踐,在《列寧與哲學》中他更直接表明:“馬克思主義不是一種實踐哲學,而是一種哲學實踐?!盵7]142
與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將理論納入實踐范疇,將其同一化的觀點不同,保羅·利科在其主編的《哲學主要趨向》中主張理論和實踐的統一不是直接的同一:“承認理論對于實踐所起的指導作用,乃是馬克思主義對于這兩者結合的解釋的主要特征之一……兩者的統一具有一種中介性,馬克思主義既不贊成功利主義、實用主義的實踐觀,也不贊成對于理論的美學化解釋?!盵8]458這里利科傾向于強調理論(哲學)對于實踐的超越性。正如黑格爾所說,理論(哲學)如同密涅瓦的貓頭鷹,只在事實的黃昏之后出現,但理論雖然晚于上一輪實踐而生,卻通過人這個主體的中介,構成聯系過去和未來(下一輪)實踐的紐帶。敘述哲學作為對人的敘述活動的沉思實際上也構成了對人的生活實踐的介入,因此思考敘述具備的潛在的可能性(即實踐之維)成為保羅·利科敘述哲學的中心。敘述在利科那里不僅是理論——實踐的中介,更被他視為現代人獲得全面發展和解放的必要條件,這與薩特以“主觀性”填補馬克思主義的歷史理論的嘗試頗有相似之處。薩特希望以人的存在的基本結構即“主觀性”(意識的“意向性”和“超越性”,不斷指向外界、超越外界,即“計劃”)作為實踐的出發點,他的“實踐”就是總體化運動,即“計劃”及其結果,個人作為實踐的主體是自由的自我設計者和自我創造者,個人實踐在薩特看來體現了最純粹的辯證法,與之相對的社會實踐則是反辯證法的“惰性實踐”。自發的敘述活動正是薩特所謂個人實踐的形式之一,敘述是主體的意向性活動,主體通過給予敘述對象(事件、情節)一定的形式,完成意義的生成過程,也就是說敘述活動是人自己創造歷史及其意義的過程。通過敘述,人自己才能成為薩特筆下的“賦予意義者”,社會環境提供的只是意義的可能性領域,人可以選擇一種意義或其他意義,通過“計劃”自己規定自己,在利科看來,自發的敘述實踐完美地體現了這種“計劃”。
二、敘述的歷史意識
敘述活動可分為兩種形式:歷史敘述和虛構敘述。這種二元區分在利科看來是過于絕對的,掩蓋了兩者的共同之處,此外虛構敘述(以文學敘述為主體)是否能起到連接理論——實踐的中介作用,它在敘述活動中扮演何種角色,利科都給出了明確的觀點,其中馬克思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
馬克思對于人的歷史意識的洞悉,對于歷史事件及人物的發生、發展、重復的理解(如《<黑格爾批判>導言》、《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決定了他敘述歷史的方式,也就是說馬克思具備一種關于歷史敘述方法的觀點,馬克思常以這種歷史哲學評價敘述文本,其批判對象既有歷史敘述也有虛構敘述(如歷史文獻、敘述詩、小說、戲劇等)。
馬克思指出:“歷史的全部運動,既是它的現實的產生活動——它的經驗存在的誕生活動,——同時,對它的思維者的意識來說,又是它的被理解和被認識到的生成運動?!盵3]81歷史在這里不僅是生產活動及其產品的發展史,更是能被人對象化的對象。人對某種歷史必然性的理解構成了人的歷史意識,而真正的歷史意識就在于能夠洞悉歷史發展的趨勢和根本動力,即以主體的人作為前提的現實歷史。[3]97人的實踐活動都應體現出這種真正的歷史意識,所以馬克思強調歷史敘述、虛構敘述都應表現出歷史必然性,對歷史必然性的強調并不是要求敘述去還原歷史的絕對真實,用對歷史的線性描述體現某種“歷史哲學”,而是說應盡力去洞悉不以個體心理意識為方向的歷史的真正動力。馬克思對歷史事件的重復現象的理解、對資產階級革命動力的論述,以及對《濟金根》、《小拿破侖》、《改變》、《魯濱孫漂流記》等作品的批評都反應了他對敘述中歷史意識的重視。馬克思1859年致裴·拉薩爾的信實際上是從歷史意識的角度批評《濟金根》的:馬克思肯定了該作品的情節結構和美學效應,但指出拉薩爾對他自己的敘述對象,即歷史事件、人物及其悲劇性的認識是有偏差的,濟金根以騎士的身份發動叛亂失敗的悲劇沒有洞悉歷史的必然趨勢,卻存在以貴族代表取代農民和城市革命分子力量的危險。馬克思寫道:“革命中的這些貴族代表——在他們的統一和自由的口號后面一直還隱藏著舊日的皇權和強權的夢想——不應當像在你的劇本中那樣占去全部注意力,農民和城市革命分子的代表(特別是農民的代表)倒是應當構成十分重要的積極的背景。這樣,你就能夠在更高得多的程度上用最樸素的形式恰恰把最現代的思想表現出來?!盵9]554要求戲劇作品把握“最現代的思想”就是要求虛構敘述作品能夠把握人物在特定歷史時期體現出的階級意識(濟金根的階級意識無疑是虛假意識),洞悉革命階級贏得主導權的必然趨勢。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認為批評家對魯濱遜故事的解讀(過度文明的反動和要回到被誤解了的自然生活中去)是在用美學的幻想宣揚超歷史、階級的理念,而關鍵在于進行生產的個人從不是孤立的,魯濱遜的故事只是“對于十六世紀以來就作了準備、而在十八世紀大踏步走向成熟的市民社會的預感”[10]5。這里馬克思從敘述的角度對文學批評提出了要求:洞悉虛構敘述中的歷史意識,提防美學假象。
馬克思以唯物史觀對敘述文本的批判性分析引發了利科對歷史敘述和虛構敘述關系的深入考察。利科將馬克思視為洞悉歷史敘述與虛構敘述共通性的先驅。在《記憶,歷史,遺忘》一書中,利科指出馬克思“以隱喻的修辭形式將‘歷史想象(動詞形式即情節編排、情節化)引入討論,從而區分了歷史編撰學和歷史哲學,確定了歷史再現的修辭屬性?!盵11]251也就是說利科認為馬克思洞悉了歷史敘述與虛構敘述的共同性,即它們都借助于同樣的敘述結構在描述和重新描述我們自身的歷史狀況。利科認為歷史扎根于我們看故事的能力,而敘述藝術正反映在讀者企圖全面理解連續事件的過程之中,也就是說我們通過敘述藝術理解歷史,從而理解我們自身:“創造歷史與敘述歷史之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換言之,敘述文體所屬的生活形式是我們的歷史狀況本身……歷史性(人類的歷史狀況)是與敘述這一語言游戲相關系的生活形式?!盵12]300可見在利科看來,敘述雖然只是一種語義實踐,卻能積極參與到現實世界,甚至起到創造歷史的功能。敘述是聯系歷史和現時的紐帶,歷史敘述與虛構敘述交匯于人類當下歷史狀況這一點上:歷史敘述是我們為了理解過去而對真實歷史事件的編排,即使其成為連貫和有意義的整體;虛構敘述也是人類行為世界的肖像般的提煉,虛構事件相較于真實事件甚至可能更集中地體現出歷史真實,“歷史讓我們看到了不同的事物,讓我們看到潛在的事情,而虛構通過讓我們看到不真實的事情而看到現實的實質?!盵12]308這就是利科對馬克思關于敘述的辯證法的深度闡釋。
此外,利科對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和“歷史必然性”也有自己的理解。他認為把歷史必然性當作一種上級命令加在群眾真實的歷史活動上,這與馬克思對歷史的理解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所謂的“歷史必然性”就是主觀與客觀的統一:“客觀條件在社會生活中所起的決定作用只能達到這樣一種程度,即它們在人類活動中顯示出來,并卷入和自我實現于人類活動之中。反過來,當這種人類活動達到了客觀化了的程度時,它又反過來創造客觀條件,而且它本身在社會發展中也起一種決定作用。”[8]286也就是說客觀現實是人的實踐活動的產物,它對歷史的決定作用是有限的,真正體現歷史必然性和推動歷史發展的是作為主體的人:“創造和發展生產力的是人,而不是神;在這個基礎上形成的歷史必然性是人的活生生的、客觀化的和被客觀化的活動的統一性?!盵8]285人本身的創造能力被他視為最重要的生產力,這種創造歷史的力量依賴于個體對自身潛力的實現和發展。利科甚至將個體的自發性實踐看作現代人獲得自由、和諧生活的土壤,而敘述活動聯系著敘述主體與閱讀主體,他們對敘述活動的積極參與可以對日常生活產生切實影響,從而具備釋放主體可能性的潛能。在利科看來,敘述為深陷“鐵籠”的現代人提供了希望。
三、敘述的界限
可以看出利科給予了敘述極大的信任。在他看來,敘述的語義實踐揭示了世界的可能性,以抵御現代世界的操控性;敘述體現了行為的具體可能性,體現了行動的可能方式,體現了可能的世界。通過敘述的歷史和想象創造的意義和秩序,我們才能發現我們個人能做什么,集體能做什么,敘述創造并呈現所有活著的方式,成為必要的烏托邦。利科把敘述看成了現代人解放的賭注,深層原因在于他對敘述的價值生成功能的信任。
不同于薩特的閱讀現象學,利科同樣從閱讀行為出發,達到了對敘事的價值生成功能的深刻把握。他從言與行的關系的辨析中,試圖突破休謨問題。在《敘事與時間》卷二《虛構敘事中的時間塑形》(1984)中,利科認為小說的虛構敘事有助于行動概念的充實。他將亞里士多德的模仿論擴充至文學活動的三個階段,第三階段摹仿活動Ⅲ被稱為“再塑形”,指在閱讀過程中,讀者與作品展開對話,積極主動地參與構筑情節的活動,是文本世界與讀者世界的交叉。這里,虛構敘事擁有了發現和改造實際行動世界的能力,“再塑形”就是作者言說與讀者行動的互動:“說仍然是做,哪怕說躲進無言的思想未講出的話語中,而小說家卻毫不遲疑地講述這個思想?!盵13]289這種閱讀理論使得虛構敘事有了真實性,“依照藝術作品具有的偵查和改變人類行為的能力,徹底重新表述真實問題”[13]295。這樣,文本虛構世界和讀者生活世界通過敘事得以連接。在《作為他人的自我》(2002)中,利科更將這一思考擴展到廣義的敘述行為中。言表現為倫理規范(格言),行就是倫理實踐,一方面敘事行為作為言說行為和實踐活動同時觸及了格言和行的觀念;其次,敘事理論處于行為理論與道德理論的結合點上,于是敘述成為規范與描述的自然轉換,“敘述為思想經驗打開了一個想象的空間,在其中道德判斷以假設的方式實現著自身”[14]644。利科又提出了“敘述身份”的概念,認為人類的一切敘述活動都指向主體的身份認同:自我、群體的身份是敘述出的身份,借助敘述,主體才能形成自我理解,建構起個體身份及群體身份,身份認同問題才能免于陷入相對主義與虛無主義的泥潭。這也正是敘述作品的價值所在:“敘述作品是自我理解中不可化約的維度。如果說虛構在生活中才能完全,生活通過我們所講述的故事才能理解,那么套用蘇格拉底的名言,一種經過檢驗的生活即被敘述的生活?!盵15]30這使敘述過程成為一個倫理歷程,由此帶來的秩序感和連續性成為現實世界的價值基礎。
馬克思則提醒我們不要忘記了提出可能性和實現可能性之間的界限。利科筆下的敘述實際上是個體的人的自發性實踐,這與馬克思筆下作為歷史主體的人有本質的差別。青年馬克思筆下的人不僅僅是特殊的個體,同時也是“總體”:“觀念的總體,被思考和被感知的社會的自為的主體存在,正如他在現實中既作為對社會存在的直觀和現實享受而存在,又作為人的生命表現的總體而存在一樣?!盵3]84總體的人以全面的方式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質,“通過自己的對象性關系,即通過自己同對象的關系而對對象的占有,對人的現實的占有?!盵3]85這里人的存在即社會的存在,社會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質的統一,人在社會中的地位和階層體現了人與人之間的對象性關系,也就是說由經濟基礎決定的階級本身就是人的基本屬性之一。而利科筆下的敘述主體即現代人只是在現代世界中用言語和故事反抗絕望,卻不知自身敘述的結局為何。馬克思的哲學在根本上是一種辯證的哲學實踐,他對理論(哲學)本身始終采取一種懷疑和警惕的態度,“理論的對立本身的解決,只有通過實踐的方式,只有借助于人的實踐力量,才是可能的;因此,這種對立的解決絕對不只是認識的任務,而是現實生活的任務,而哲學未能解決這個任務,正是因為哲學把這僅僅看作理論的任務。”[3]88“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盵2]57如果一味強調某種理論的真理性,而不去理解人在作為整體的社會中的現實的歷史地位,即由經濟基礎決定的階級屬性,進而抓住能洞悉社會歷史總的發展趨勢的歷史意識,就無法使理論(哲學)介入歷史現實,無法實現個體自發實踐的歷史意義,所以也無法真正構成實踐。
利科雖然同意馬克思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相一致的觀點,但他將希望放在了個體自發的敘述活動上,把敘述這種語義活動看作連接理論——實踐、文本世界——生活世界的中介。這主要在于利科對語言的重視。利科的敘述哲學是其解釋學的一種應用。解釋學即釋義學,“意義”是其主要論題。伽達默爾受海德格爾啟發,從“存在”的解讀看待“意義”,“意義”的真理性就是“意義”的“存在”。從“存在”看“意義”,“意義”就不是虛懸的理念,“意義”體現于“事件”之中。這是伽達默爾、利科解釋學的共通之處,但伽達默爾強調事件的直接性,從活生生的事件本身看意義,利科卻在事件與意義中加入了一個中間項:語言,事件通過語言獲得意義。在題為《你們要做雙重讀者》(1999)的講演中,利科承認語言會含有暴力,但更強調語言是惟一能自我批評的人類功能,因為任何批評都是通過語言進行的,所以怎樣最大限度地提高語言的能力是一個政治問題:“語言,不僅僅作為感知的主體之間的一種交流,而且還用來表達人們感知的東西。”[16]40敘述活動作為一種語義實踐凸顯了人的主體性,人在其中承擔的是語言主體和倫理主體的角色,所以利科將敘述提到了近乎革命的高度。問題在于在不改變社會經濟基礎及其結構的前提下,個體自發的敘述實踐能否對社會存在及現代人的日常生活產生切實的影響,敘述活動本身能否擺脫虛假意識的控制,甚至對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進行顛覆性反抗,這都是利科敘述哲學的可疑之處??梢哉f利科對現代世界中敘述的作用及其局限沒有采取辯證的態度,只有時刻保持對敘述(個體的或宏大的)的警惕,洞悉敘述的意識形態屬性才能真正把握敘述潛在的實踐意義。我們在對敘述實踐報以希望的同時應銘記馬克思真正的歷史意識的重視和對虛假意識的批判。
赫伯特·施皮格伯格在《現象學運動》中指出利科主張的實際上是一種肯定的哲學:“中心主題是和諧,人與自己,與他的身體,與世界的和諧?!盵17]805利科的敘述哲學在某種程度上正是一種樂觀的希望哲學,但如果缺少馬克思的批判維度,即盧卡奇所謂的批判主義(Kritizismus)、歷史的批判,這種樂觀只會成空洞的許諾。
注釋:
①如凱文杰·范胡則的《保羅·利科哲學中的圣經敘述》(1990),此外國外研究利科涉及其敘述理論的代表性著作有David.M.Kaplan的Ricoeur's Critical Theor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03),其中第二章“敘述”仍是在利科自己的體系中尋找敘述理論的關鍵詞和脈絡,沒有認識到馬克思對利科的深刻影響。與此同時,論及馬克思與保羅·利科聯系的著作則將注意力放在保羅·利科對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理論的批判性思考,如John Wall的Moral Creativity:Paul Ricoeur and the Poetics of Possibility(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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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欣(1986—),男,安徽桐城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現代西方文論。
(責任編輯:楊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