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雅
“每朵花都是我們的笑臉!”第幾次收到寫著這樣一句話的明信片,已經記不清了。教師節、母親節、婦女節,任何一個節日,都習慣了收到這樣的卡片。它們來自過去的學生們。多風的午后,籃球場上少年的淋漓熱汗;被樹陰和葉影切割得斷斷續續的疲憊,進入考場前深情相擁時的不安……他們把過去都裝在里面,因為它們,我知道自己又年長了一些。
女孩們順帶會想象“陽光穿過了你卻改變了自己的方向”的浪漫,報告自己走在春風夏雨里的樣子,問我是不是還像從前一樣,黃昏時候向風而坐——倒是想來著。可是再勉強把歲月比做光鮮的桃子未免太矯情了,那些個車水馬龍雞零狗碎的鬧騰,算有那閑情可也得有那工夫啊。更何況,我已經要變成敦厚長者啦。
還有個男生告訴我,他現在可以把《老夏天》唱得很好聽了。我于是想起那一年,他跑到我家樓下,等我陪他在接下來的一天里吃飯、說話和唱歌。周末晚會上表演的失敗,讓他失眠了一晚,終于忍不住來找我。因為他知道,對一個心情糟糕的人,我的辦法最管用,就是陪他去做他愿意做的事。
我告訴他我的少女時代,因為一次歌唱比賽出了洋相,哭了一整個夏天。還有一次,化學實驗考查沒過,急得大喊老師來幫忙。甚至元宵節的晚上掉進了糞池子。那時小鎮燈光稀疏,我在田間小路上蹭來蹭去,心里充滿憂愁,不曉得長大還有多遠。那時坊間鄰里都說我錦繡前程,光明遠大。我卻幻想,索性變成一個樸素的妻子,老實干活,生兒育女。誰知道那一年我打點行裝,踏進了這座校園,活著活著,就成了現在的樣子。
我們吃飯的速度緩慢,談話漫無邊際。我像個濫竽充數的朋友,聽他把晚會上沒唱好的歌,一遍一遍重唱。后來的畢業晚會,他又高高興興哼起那首歌。“只要用力揮動雙臂,也許,就能在市街的上空,漂浮起來……”雷光夏的《老夏天》真是難唱。平淡的聲音緩慢流淌,但那段柔軟的念白,被我的回憶夸大得難以窮盡,故而好像一種奇怪的力拉扯我,給我夏日里具體而微的懷念。
南方的夏天太濕潤了。瓢潑隨意的雨水有時會在不經意間使教學樓二樓的空中花園變成小池塘。從教室看出去水汽漫漶,好像生活也就這樣被無邊無際地籠罩在里面。有時候課上到一半,一聲驚雷,大家都贊嘆起來。后來的半節課,不相識的風鋪天蓋地,不斷打在我們的額頭上,四面八方的雨聲撲過來,所有潛伏的洶涌的情緒都像泡沫一般撒開了。我們就吵吵嚷嚷地,一起等待云開雨霽,模模糊糊地,我也就感到了幸福。
夏夜里,我們跑出去看周末消暑的人們,斑駁的燈光,被打落一地的芒果,或者樹枝上的雨水,或者去學校后山的禪寺散步,聽暮誦晚鐘,大音希聲,余音繞梁,都變成宏大的聲響。半山腰的魁星閣有穿堂的風吹過,清涼的不是溫熱的。路邊的野花野草胡亂生長,人群竄來竄去做布朗運動,遇上了就隨便交換一下人生,然后帶著夢游的表情各自散去,那種日常的煙火氣息使我們親切而且緊密。
那時他們年少,我也還年輕。我們都還在許多妄想里跳來跳去,不用隨時隨地表現出小不忍則亂大謀的樣子,也不愿意“明日愁來明日愁”。他們說,老師,為什么你不能再老一些啊,老到有足夠的包容。或者干脆再年輕一些,年輕得可以不要這樣針鋒相對。
當然也許的確氣盛,很容易熱愛一些人事,對另一些深惡痛絕。綿里藏針太難了,干脆直言不諱。這種極端使我有時候過于刻薄,有時又極其傷感。但他們怎知作為一個卑微的命運之仆,并且抄持著一門張口便說的古老技藝,有多么叫人惶恐!當年他們躊躇滿志準備上陣迎敵,我總在一旁嚷嚷,千萬別熬夜練劍睡過頭,錯過了決斗!有時奮不顧身往前沖,也要緊隨其后大聲疾呼:喂——飛檐走壁時拜托專心一點!我奔跑在大路上,情懷依舊,檢點自己是不是輕舉妄動,還是有了一顆漸盲之心。 哈,大概他們低估了我的克制和衷腸,和我的“魏晉風骨”!而我也真的有些自恃非輕,“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寧為狂狷,毋為鄉愿嘛。那么多乏善可陳的日子要是我和著稀泥就過來了,不至于現如今這么秩序井然的生活還要左支右絀。
偶爾他們會學李逵的樣子朝我瞎喊,這日子真是,嘴里淡出鳥來。終日埋首,試卷等身,的確他們的生活是歡娛少寂寞多啊。怎樣消弭這股怨氣,如何叫他們和我一樣熱愛這滾滾紅塵?不就是一個個揉皺的紙團嘛,也許攤開來就好了。釋迦牟尼對弟子們說,“毀我宗教者是穿我衣服的人”。想起這一句我就膽戰心驚,生怕自己成了兢兢業業的罪魁禍首。少年們個個比維特還要煩惱,又沒有黯然銷魂掌,如何“教化”得“春風駘蕩”?幸好,少年們總是發嗲多過發呆,追尋多于逡巡。所以更多意氣風發的時候,我們都還不會抱怨,并且互相珍視,眉眼間好像總是飽含熱愛,笑著笑著什么都亮堂起來。
但也常常痛哭。盡管《西游記》里孫大圣說,哭不得,所以笑也。眼淚固然是人生的甘霖,可是感情太多,自然應該放掉一點,要不然心里面都是沙粒,藏久了就變成結石啦。不是失戀后殘山夢最真,舊境難丟掉;就是考砸了怨嘆生有涯知無涯;或者感慨人生逆旅,我亦行人……某一日風雨如晦,我結婚去了,他們甚至嚎啕。“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啊!”我自顧自喜笑顏開。后來,校園的路上到處是鳳凰花瓣,那夏日短暫的花火之光漸漸親近土地時,他們也離開了。臨別時手用力一握,或者拍拍肩膀,有人說,悲歡聚散一杯酒啊,南北東西萬里程!有人說,英雄兒女多奇志,老師,江湖再見!
只是有一天,要是在最普通的市井過最庸常的生活,他們還會是“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的傻樣子嗎?還會記得“白日放歌須縱酒”和“夜深籬落一燈明”同樣快意,還記得“廓然大公,物來順應”和“知其不可而為之”一樣值得贊賞嗎?或者終于也成了心事重重的成年人,日子過得得意不得意,都要憶往事惜流芳?
這座校園,經過不斷地修整擴建,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他們在回憶里,總說到實驗樓墻上的涂鴉,那句歪歪扭扭的“Only?The?Strong?Survive”,說到過道那些雨一打就成串往下掉的紫薇,主席臺邊花白勝雪的羊蹄角。我說,樓拆了,墻倒了,花砍了,你們也走了,但是這校園,還是一派天連水風平浪靜!老木棉還在,像從前一樣,努力修煉絕世武功的我,也還在啊。陽光灑下風吹起,我可不就是你們年輕的故事瀟灑的注腳嘛。
夏天早晨窗外榕樹上的鳥總是比以前叫得早一些,然后是蟬的聲音,窗簾放下,整個房間還是滿滿的光。所以大部分時候是被光刺醒了。眼睛睜開,悶熱的一天又開始。小城的拉斯蒂涅們已經在各條戰線上奮斗,我卻開始把日子當成胃,想慢慢消化那些雜碎。大塊大塊的光陰撤退,歲月的車轍里碾壓了一些任性和叛逆的痕跡,那些個步伐凌亂的轉身,生活里種種委婉曲折,變換成一些簡單的抒情,偶爾反芻,也許纖毫畢現,叫人沾沾自喜或者如鯁在喉。我的憤怒也被剜掉了,填進去了一些溫和。
如果生活足夠寬容,斗士的姿態也并不是非固守不可,那種圓融通透是我希望的去處,但生活未將我安排到那里,我也不想變得犬儒——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啊。真正的成熟或是蒼老不是時光帶來,我正無數次地走在老路上,想念過去那些人和事,想念過去的自己,就像想念一棵樹一片天空一只鳥,只是遠遠地想著,但不會回頭了。世間有那么多值得關注的新奇人事,我只想要笑出很多中年婦女的皺紋,想迎接更廣闊、更別開生面的生活。
歲月如滾滾長江東逝水,一晃嘛就好多年了,那些幾乎如出一轍的卡片,同樣的一句話,不同的臉龐,每次一打開,就溢出來整個夏天,它們像我從小城的馬路邊一拐就可以遇上的熟人,即使成了蒙塵的舊時光柔和的影像,也依舊色澤鮮明。它們登山渡水,過樹穿花,趟過消逝的歲月,到達我漸漸平實的呼吸里,變成一種向上的力量,支撐我,熱烈茁壯地前行。
(作者單位:廈門同安一中)
本欄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