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化欣(本刊記者)
秦嶺如何跳出“邊保護邊破壞”的怪圈
文/王化欣(本刊記者)
“拆違風暴”過后,理性分析秦嶺“四亂”的成因,科學制訂生態保護和治理方案,根治秦嶺生態危機,這才是正題。
巍峨秦嶺,遠遠超出“山”的概念。陜西人對于秦嶺的感情,猶如兒女之于父親,相依為命、一往情深。
秦嶺呵護了關中、滋養了陜南,長期給陜南人民提供了衣食來源,一直給關中群眾提供清潔水源和空氣。所以人們更多地稱之為“關中綠肺”“華夏龍脈”或者陜西發展的“生命線”。
呵護秦嶺,是各級政府和廣大群眾的共識。然而,在省市陸續頒布地方法律,持續開展集中整治的大背景下,仍有許多黑手伸向秦嶺,肆意亂建、亂開、亂排、亂砍,特別是那些越蓋越多、越來越豪華的別墅,群眾不滿、媒體關注。輿論的持續發酵得到官方的熱烈回應,在中省的干預下,一場“拆違風暴”驟然而至,202棟違建或拆或收,所占土地重歸耕地或者山林。
“拆違風暴”正酣之時,《當代陜西》多次走進秦嶺,近距離觀察了挖掘機和破碎機之下的別墅拆除。在風暴漸接近尾聲時,本刊又廣泛訪問政府官員和當地群眾,并專門組織專家研討,期間多次聽到一個疑問:我們的秦嶺,如何跳出“邊保護邊破壞”怪圈?
人們對于自然的態度,在不同發展階段有不同的特征。
對于秦嶺來說,從當年毀林開荒、毀山造田向秦嶺討食,到后來推行退耕還林,再到頒布地方性法規實施保護以及啟動山區移民搬遷,人們對秦嶺的態度一步步從過度索取到全面呵護轉變。
早在2006年,我省就著手起草秦嶺保護條例。當時,黨的十七大尚未召開,生態文明建設還沒有正式列入中央議題,全國還處在拼資源、拼增長時期。
當時,省上領導就已形成共識:把秦嶺的生態環境保護好,是秦嶺山脈區域及周邊地區人與自然和諧相處、永續發展的需要,是陜西經濟社會持續快速健康發展的需要,也是利在當代、惠及子孫的大事,是一項重大而緊迫的歷史性課題。
2007年,《陜西省秦嶺生態環境保護條例》正式頒布。
2013年10月1日,《西安市秦嶺生態環境保護條例》正式施行。條例規定“保護為主”的原則。這是我省法制建設史上的一部重要法律,也是我國第一部為山脈生態保護的地方立法。
連同我省早在1998和2005年頒布的《陜西省渭河流域水污染防治條例》和《陜西省漢丹江流域水污染防治條例》一起,秦嶺山水立體地納入法規的保護之中。
緊步其后,省政府發布《陜西省秦嶺生態環境保護綱要》,明確生態保護的功能區劃分,為20年保護規劃了“路線圖”,次年又設立秦嶺生態保護委員會,省長掛帥。
其時,秦嶺“四亂”問題已露端倪。
2008年省政府“一號文件”對深入推進秦嶺生態環境保護做出全面部署,提出在2015年前全面遏制秦嶺地區生態環境破壞的趨勢。隨后幾年,省人大多次組織人大代表,赴秦嶺所涉及的西安、寶雞、渭南、漢中、安康、商洛6市進行執法檢查。
2011年,又一個牽涉秦嶺的巨大工程啟動,規模浩大的陜南移民搬遷工程全面鋪開。雖然這項工程重點著眼于改善山區群眾的生存環境,但隨著人口的大量遷出,秦嶺生態壓力定然隨之減輕。
2014年開始,省委把生態保護在年度目標考核得分值從12分提高到25分,加大生態考核權重,秦嶺生態保護上升到新的高度。
省上的政策法規著眼秦嶺南北。在秦嶺南麓,隨著南水北調的實施,注重環境和生態諧協發展,亂開亂挖、污水直排等問題并不嚴重。在秦嶺北麓,為了治理秦嶺生態,西安、寶雞、渭南各市都在行動。
西安市是秦嶺北麓生態環境最直接的主體。市委、市政府堅持“保一方山水、護八水長流”目標,把秦嶺治理列為五項長期的任務之一。
2011年,西安市成立秦嶺保護委員會及其辦公室;2013年,西安市在省條例的基礎上,頒布《西安市秦嶺生態環境保護條例》,在省條例“保護優先”的基礎上提出“保護為主”原則,并擴大了秦嶺北麓生態環境治理范圍,細化了治理措施。
近幾年,西安市在規劃、投入、執法上持續亮劍、動作連連,其中有影響的是從2011年開始的“鐵錘治理”,主要查處房地產開發項目違規建設,開山采石破壞植被,擠占河道修建魚池等問題。
第一錘砸倒了一家違法用地的磚廠。2011年9月15日,戶縣出動6臺挖掘機、15輛執法車、240人,強拆了環山路南的雙扶磚廠。此后,市縣每年都有幾次聯手的“鐵錘”行動。據了解,今年前10個月就已經開展8次 ,包括整治環山路兩側水果銷售攤位;拆除違建活動板房、圈建圍墻和違規別墅,取締違規采砂場等等。盡管在錯綜復雜的違法違規面前,“鐵錘”還屬零敲碎打,難以從根本上遏制。但“四亂”大有收斂。
同期,西安市一手抓查處,一手抓治理,先后實施景觀示范、路燈點亮、山體保護、河道治理、山路擴建、古鎮建設、文化體驗等一大批項目,特別是近年來先后投入25億元,綠化造林、治理水土,建設博物館、污水處理廠,使秦嶺淺山區的生態環境大為提升。
同在秦嶺北麓的寶雞、渭南兩市,為了遏制破壞秦嶺生態特別是非法采石行為,先后成立了市縣兩級秦嶺生態環境保護委員會,編制秦嶺生態環境保護的總體規劃、審批涉及秦嶺生態環境的有關建設等工作。同時,市縣財政拿出秦嶺保護專項資金,建立秦嶺生態環境保護保證金和補償費制度,使得常年的無序開采情況有所好轉。
實際上,拆違建、關礦山、查亂排、打盜伐,這樣的生態“保護戰”年年都在秦嶺南北頻頻上演。
一場“拆違”行動,把秦嶺亂象清晰呈現出來。
近年來,由于GDP作祟,一些地方以秦嶺山水換投資,以秦嶺土地換項目、以秦嶺資源換增長;有的地方甚至官商勾結,有的基層干部以權謀私,形成錯綜復雜的利益關系,一雙雙黑手給秦嶺帶來越來越多的傷害。
秦嶺之殤最為突出的是“四亂”,即:亂采濫挖、亂排濫放、亂搭濫建、亂砍濫伐。其直接危害,是破壞山體、污染水源、圈占山水、威脅物種。
采訪中,秦嶺“四亂”可用四個關鍵詞描述:
“千瘡百孔”。據不完全統計,秦嶺西安段現有礦點38個,總面積達15平方公里,有的一整面山被礦企削平,有的則對山體開膛破肚,而且礦山周圍,塵土飛揚、滿目灰白。
“無證駕駛”。在這次拆違當中,有的房地產項目手續不全,有的假借農業、旅游項目的名義瞞天過海,有的根本沒有任何手續。而越來越多別墅所占的土地,有的是外地人以買莊基、聯建或租地的形式,有的是跟村干部私下交易,有的則是“借雞下蛋”,以地換資金、以地換利益。
11月25日,《當代陜西》在西安舉辦“依法保護秦嶺,建設生態文明”研討會。 梁生樹//攝
“污水直排”。秦嶺北麓、“農家樂”的生活污水絕大多數直排河溝,有的靠蒸發,靠地滲漏,每年進山游人丟棄各類垃圾3000多噸。
“樹毀鳥藏”。因為當地居民大多“伐薪燒柴”,加之前幾年的“瘋狂割漆”“大樹進城”和盜伐盜采,不少山體樹木被毀,巖石裸露,植被損毀,短時難以修復。
“四亂”問題,以秦嶺北麓為甚。目前,隨著西康、西漢幾條高速公路的建成,別墅之風大有穿越秦嶺、向陜南蔓延之勢。今年央視曝光的柞水縣“一號別墅”就是其中典型一例。
《當代陜西》在周至、戶縣、長安沿線采訪時,還注意到另外一種現象——圈地。有的所謂培訓中心、藝術中心,圍墻動輒數公里,幾乎圈占一面山坡;有的進山岔路口被一座門樓封堵,外人莫入;即便這次拆除違建規模較小的,也都有一段護衛的圍墻,私自圈占。無論在秦嶺淺山還是后山,都能見到“霸氣”的設施:私家路、私家山、私家河。秦嶺山水,就這樣被肆意關在圍墻之內,成為“私家領地。”
前不久,省政府參事室曾就此展開調研,他們認為“四亂”成因錯綜復雜,究其深層主要有四:
體制障礙,盡管省市縣設立了秦嶺保護機構,但職權有限,審批和監管各自為政、多頭審批、多頭執法,形不成管理合力,甚至互相推諉。
觀念作祟,基層政府重發展輕環保,把秦嶺生態、自然、土地資源當作“搖錢樹”,只開發不保護,只開采不修復,只索取不投入,甚至明知故犯,把一些污染企業擺入秦嶺。有的政府甚至對本轄區到底有多少礦山、哪些礦山辦理了相關證件、目前的破壞面積有多大也心中無數、家底不明。
利益驅使。對于政府部門來說,條塊分割、職責交叉、權責不明、執法不嚴、違法不究,有的違法破壞行為就在眼皮底下卻睜只眼閉只眼,有利可圖時又爭權奪利,甚至搞官商勾結、私下交易。
投入不足。目前,省上每年安排秦嶺北麓的保護資金只有4000萬元,6個市分下來無異于杯水車薪,真正用到保護項目上更是寥寥無幾,根本滿足不了巨大的生態修復和保護需求。
在民間的議論中,說得最多的是對“四亂”背后的“靠山”的猜疑。
一邊是堅持不懈的保護,一邊是禁而不止的破壞。
當秦嶺拆建塵埃落定以后,各方目光聚集在秦嶺長遠發展上。在采訪和研討中,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秦嶺保護的法制化問題、秦嶺保護體制與機制問題、秦嶺資源保護與開發的平衡問題。
應該說,隨著省市條例的頒布與嚴格執行,秦嶺保護自此進入法制化時代。
這次拆除違建,就是通過法律武器實現了“快刀斬亂麻”的效果。但法律為何之前就剎不住別墅之風?眾多受訪人士難免質疑。根據本刊組織的研討會情況,答案實際很簡單:法律疏漏、執法不嚴。
就拿秦嶺采礦治理來說, 2013年省政府本著“誰破壞,誰治理”的原則,出臺《陜西省礦山地質環境治理恢復保證金管理辦法》,要求相關礦山企業在開采礦山的同時,根據開采規模和年限等,繳納環境治理恢復保證金。但落實起來卻有難度,一種情況是一些原有的石材開采企業取締后,失去相應的生態恢復責任主體,保證金就成了一筆無頭債;另一種情況是有限的保證金根本就保證不了巨大治理成本。
由此可見,關于秦嶺保護的法制建設和從嚴執法問題值得深入研究。省政府參事室調研后建議,要強化對秦嶺生態的法治保障,盡快出臺秦嶺礦產資源、旅游資源、自然資源管理辦法和細則,把建立生態效益補償機制、片區管理責任機制等上升到法治層面,采取源頭嚴防、過程嚴管、后果嚴懲,建立最為嚴格的生態保護法規制度。
采訪中,如何平衡秦嶺保護與利用的關系,是我們接觸最多的話題。就此,各方意見有二:一是鑒于秦嶺目前現狀,實行一定期限的封山保護。二是優先保護、適度開發。其中以后一種觀點較多。
從目前情況看,秦嶺資源保護與開發如何平衡,還有很多功課要做。前不久,省人大環資工委主任李健偉帶領相關部門調研。他提出,保護秦嶺生態,首先要轉變觀念。無論什么時候,都要將保護放在首要位置,這個理念在任何時候都不容動搖。
對于秦嶺資源的開發利用,李健偉支招,如果經濟價值的確非常高,當地經濟建設又不可缺少,如石渣石材,要在做出總體規劃和生態環境恢復治理的基礎上,劃定專門區域,采取規模化、集約化和現代化開發手段,或者在全省范圍內劃定開發區域,盡可能減少對生態的破壞。同時,對于那些資源相對貧乏、市場價值低、對生態破壞大的礦產開發行為,要堅決取締關停。
再說體制機制。目前,我省有省、市、縣三級秦嶺保護機構,有兩部專門地方法規,有市縣兩級執法隊伍,保護體系不能說不健全。然而為何秦嶺“四亂”依然猖獗呢?專家認為,秦嶺生態保護體制機制仍有一些改進之處。
條塊分割,多頭執法,監管無力,是其中一個突出問題。這一點,市、縣秦嶺辦和執法部門有不同體會。《當代陜西》在戶縣采訪期間,縣秦嶺辦綜合科科長表示,縣秦嶺辦現有三個難題:執法力量有限,巡查難以到位;除過項目審批外,對執法部門協調乏力;沒有執法權,執法檢查實際就是土地部門的“偵察員”。有的干部甚至自嘲秦嶺辦是“有槍沒子彈,或者有槍打不響”。
更為重要的原因,是秦嶺的資源開發管理分散。以礦產資源開發審批為例,有些在縣上,有些在市上,有的手續在林業部門,有的在土地部門,缺乏統一規程,也就形成各自為政、各管一攤的現狀。
就管理上的漏洞,有關研究機構提出“大秦嶺”設想,即打破行政區劃,設立跨秦嶺沿線6個市的秦嶺保護委員會,省市共管,賦予其相對獨立的行政管理權、執法權和監督權,把涉及秦嶺保護的發改、林業、國土、規劃、環保等部門整合起來,通過行政領導、法律干預、生態補償、綜合考核等手段,實現規劃、執法、資金等一體化管理。
“一定要把過去從秦嶺身上賺錢的觀念,變為現在往秦嶺身上花錢。如果這個彎轉不過來,一切都是空談。”專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