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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評“袁無涯本”《水滸傳》之文本價值
·曾曉娟·
一直以來,在文學批評與小說理論中,《水滸傳》的百回容與堂本與七十回金圣嘆貫華堂本都有極其重要的地位,相比之下,百二十回袁無涯本卻相對少有得到重視。但是,如果將《水滸傳》這三個主要版本進行比較歸納,我們卻會發現在《水滸傳》文本的進化過程中,袁無涯本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不僅如此,它對金圣嘆貫華堂本的出現更是有著極為重要的影響。
《水滸傳》 袁無涯本 金圣嘆本 文本價值
在《水滸傳》的眾多評點本中,以三種版本最為著名,即容與堂本百回《水滸傳》、袁無涯本百二十回《水滸傳》,以及金圣嘆所評點的貫華堂七十回《水滸傳》。在這三種版本的《水滸傳》中,一直有兩個較為熱門的研究點,一是容與堂本與袁無涯本究竟孰為李贄所評點,一是這三種版本對中國小說評點與小說理論的作用。
雖說在一段時間里,袁無涯本乃李贄所評的觀點占主流地位,在評價《水滸傳》評點在小說評點與小說理論中的價值時它都屬于較受冷落的對象。多數學者認為這一版本評語的文學理論價值,尤其是思想價值均不如容與堂本(即便有些學者還是持此本為李贄所批的觀點)與金圣嘆本。如葉朗先生在《葉晝評點〈水滸傳〉考證》中不僅將容與堂本歸于葉晝所批,而且據此稱葉晝為“明代文藝界的一位大批評家”,他對《水滸傳》的評點“是小說評點的實際開端”,之后《中國歷代小說論著選》、復旦大學《中國文學批評史》等多取此說。可以說,葉晝之所以在中國小說批評史上地位如此重要——即使他身份不明,正是由于學者們對容與堂本的高度評價。從文字來看,也有一些學者對袁無涯本持批評態度,因為它多出了征田虎王慶二十回,無疑這對于整個小說文本也是一種損害,使之冗長臃腫,故此張少康先生的《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等著作中均認為田虎、王慶部分為袁本硬加。雖也有幾位學者對此本批語持肯定態度,但依舊認為不及其他兩本。如陳洪先生曾在《中國小說理論史》中對袁無涯本中所表達的小說理論進行了一系列總結,并指出,袁刊本“理論水平雖在李卓吾之下,卻也別具特色,而且它的很多觀點對金圣嘆有直接的啟發,在晚明大量小說評點中,允為上乘之作”①。那么,我們究竟該如何評價袁無涯本呢?是否較之容與堂與貫華堂二本,袁無涯本就真的處處遜色呢?
在細讀這三種文本時,我們會發現,情況并非完全如此。首先,袁無涯本在小說結構與文字精煉上甚至可能略優于容與堂本;其次,不僅如陳先生所言,袁無涯本的理論對金圣嘆有直接的啟發,甚至在小說文本修改上,金圣嘆有些改動也是直接受到袁無涯本啟發。可以說,通過對比這三個文本,能夠看出,“袁本”在情節與韻文的合理性上均對“容本”作出一定改動,而且這樣一些改動對金圣嘆本也有著直接的影響。
袁無涯本在《發凡》中便已指出,該書在情節上有一定改動——“移置閻婆事”。但是,除此之外“袁本”還有一些情節改動,較之“容本”相對合理一些。其中頗為重要的兩處改動,便是《吳學究雙用連環計 宋公明三打祝家莊》中王英與扈三娘的婚事,與飛云浦武松殺掉四人的過程。
前一個故事“容本”只是在回末一筆帶過,“宋江主張一丈青與王矮虎作配結為夫婦,眾頭領都稱贊宋公明仁德之士”,在下一回《插翅虎枷打白秀英 美髯公誤失小衙內》中才細細道明過程:
次日,又作席面,會請眾頭領作主張。宋江喚王矮虎來說道:“我當初在淸風山時許下你一頭親事,懸掛在心中不曾完得此愿。今日我父親有個女兒招你為婿。”宋江自去請出宋太公來,引著一丈青扈三娘到筵前。宋江親自與他陪話說道:“我這兄弟王英雖有武藝,不及賢妹。是我當初曾許下他一頭親事,一向未曾成得。今日賢妹你認義我父親了,眾頭領都是媒人。今朝是個良辰吉日,賢妹與王英結為夫婦。”一丈青見宋江義氣深重,推卻不得,兩口兒只得拜謝了。②
“袁本”卻正好相反,這一段文字在《吳學究雙用連環計 宋公明三打祝家莊》中。“袁本”這一轉換明顯更符合小說的行文習慣,相較之下,“容本”像是話本拼湊后為了前后連貫而多添了幾筆。
“飛云浦”一節也十分重要,它為血洗鴛鴦樓埋下伏筆,寫得十分精彩。但“容本”講述是,武松先將兩個公人踢下水里,才再殺死兩個徒弟中的一個,向另一個問明緣由并殺死后,又怕那兩個公人沒死,才又補了幾刀。這種順序雖寫得武二神勇,但卻不太實際,首先兩個公人怎么可能一腳一個踢下水就死了?就算武二后來又補了幾刀,但之前還殺了人、說了話,怎么也逃得掉了,不可能還在那里等著武松來殺。或許正是因為實在不大合邏輯,所以“袁本”對此做了改動:
武松站住道:“我要凈手則個。”那兩個提樸刀的走近一步,卻被武松叫聲:“下去!”一飛腳早踢中,翻筋斗踢下水去了。這一個急待轉身,武松右腳早起,撲通地也踢下水里去。那兩個公人慌了,望橋下便走。武松喝一聲:“那里去!”把枷只一扭,折做兩半個,趕將下橋來。那兩個先自驚倒了一個。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一個走的后心上,只一拳打翻,就水邊拿起樸刀來,趕上去,搠上幾樸刀,死在地下,卻轉身回來,把那個驚倒的,也搠幾刀。這兩個踢下水去的,才掙得起,正待要走,武松追著,又砍倒一個,趕入一步,劈頭揪住一個喝道:“你這廝實說,我便饒你性命!”③
這樣人物順序一變化后,不僅行文更加簡潔,也使得故事的發展更加真實可信。
由此可見,容與堂本作為《水滸傳》的早期文本,也許正是由于話本拼湊的緣故,前后文的銜接與故事邏輯并非十分完善。我們不能否認原初作者的大手筆,“若既已以晁蓋為一部提綱挈領之人,而又不得不先放去一十二回,直至第十三回方輿出名,此所謂有全書在胸而后下筆著書者也”④。但是我們也不能否認早期文本的缺陷,從容與堂本到袁無涯本,我們也能從文本的變化中看出評改者在文本進步中所做的貢獻。
不僅是情節合理性的修改,從文字精煉來講,袁無涯本也明顯有所改進,尤其是那些沿襲自話本的詩詞韻文上。由于《水滸傳》的成書過程乃是世代積累,容與堂本與袁無涯本均保留了大量說唱式的詩詞韻文,但這并不意味著“容本”與“袁本”的詩詞韻文就一定相同。從文本比較可以看出,“袁本”中的詩詞韻文已經過文人的初步刪改,其質量明顯強于“容本”。
這主要表現在以下兩點:第一,“袁本”沒有“容本”的回首詩文;第二,“容本”與“袁本”中詩文的分布情況有所不同。“容本”中有一些詩文“袁本”沒有,反之亦然。不僅如此,即使在某些相同的章節,兩本均有詩文,其詩文也不盡相同,甚至有些地方“容本”為詞或韻文,“袁本”多半是詩歌。前七十一回中詩歌贊詞的數量,“容本”共計460小節,“袁本”共計374小節,即“袁本”要比“容本”少86小節。如果將“容本”中的詩歌贊詞與“袁本”進行一一比對,又會發現并非“袁本”少于“容本”這么簡單。如果以袁本為參照物,將“容本”中的詩歌分為三類,再加上“袁本”中“容本”沒有的詩詞,能列出如下表格:

容本多同于容本異于容本容本無數量13317515268
即是說,“袁本”中共刪去“容本”133小節詩歌,僅175小節與“容本”相同,152小節與“容本”不同,另外還有68節新增的詩詞。而且,從小說文本發展的角度來看,可以發現“袁本”的改動并非沒有道理。
首先,那些被“袁本”刪去的回首詩文與文中詩文,有些與小說內容根本無關,大多是即興說教一下,如《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回首:
詩曰:在世為人保七旬,何勞日夜弄精神。世事到頭終有盡,浮花過眼總非真。貧窮富貴天之命,事業功名隙里塵。得便宜處休歡喜,遠在兒孫近在身。⑤
這幾乎與這回的小說內容完全沒有關系。另有一部分雖與內容有些關系,但有透露后文的嫌疑,有一些基本上就是傳統話本的預敘事,如《王婆計啜西門慶 淫婦藥鴆武大郎》回首:
詩曰:可怪狂夫戀野花,因貪淫色受波查。亡身喪己皆因此,破業傾資總為他。半晌風流有何益,一般滋味不須夸。他時禍起蕭墻內,血污游鬼更可嗟。⑥
還有《潯陽樓宋江吟反詩 梁山泊戴宗傳假信》一回中,黃文炳告發宋江回無為軍后詩曰:
堪恨奸邪用意深,事非干己苦侵尋。致將忠義囚囹圄,報應終當活剖心。⑦
這些敘事手法一般都來自說書人,暗示一些將要發生的緊張情節來吸引聽眾。但從小說寫作的角度,如果沒有這些詩詞韻文,一來小說內容會更緊湊,二來還能加強后文的懸念。在這樣的情況下,《水滸傳》才能更像一本成熟的小說,而非粗糙的話本積累,更有利于《水滸傳》作為小說文本的發展。對這類詩歌的或刪或改,“袁本”的編訂者像是有意為之,而非無心插柳,如《假李逵剪徑劫單人 黑旋風沂嶺殺四虎》中李逵遇李鬼前“容本”有詩為證:
山徑崎嶇靜復深,西風黃葉滿疏林。偶逢雙斧嘍啰漢,橫索行人買路金。⑧
這首詩已然告訴讀者,李逵將遇李鬼,下文失去懸念。可是,“袁本”中雖然此處也有一首詩,但卻發生變化:
山徑崎嶇靜復深,西風黃葉滿疏林。偶因逐兔過前界,不記倉忙行路心。⑨
這首詩便沒有預示下文會發生什么,只是將前文中李逵追著白兔的情節復述了一遍。
其次,“容本”與“袁本”中不同的詩歌贊詞,大概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詞句大部分相同,只是“袁本”中的要少幾句甚至一半,這種情況通常是贊詞。如《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一回中金翠蓮出場時那段,“袁本”就少了“容本”的最后一句“大體還他肌骨好,不擦脂粉也風流”⑩。這個例子刪減算少的,有些甚至刪減一半之多。如《林沖水寨大拼火 晁蓋梁山小奪泊》中一段贊詞,“容本”為:
看那水亭一遭景致時,但見:四面水簾高捲,周圍花壓朱欄;滿目香風,萬朵芙蓉鋪綠水,迎眸翠色,千枝荷葉繞芳塘;畫檐外陰陰柳影,鎖窗前細細松聲;一行野鷺立灘頭,數點沙鷗浮水面;盆中水浸無非是沉李浮瓜,壺內馨香盛貯著瓊漿玉液;江山秀氣聚亭臺,明月清風自無價。
按影印本的行數,“容本”有近五行,可是這么一段文氣的贊詞與其來寫英雄聚會,不如用到文人詩會上。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梁山好漢桌上突然沒了酒肉,多了沉李浮瓜,怎么看怎么奇怪。“袁本”此段只有三行:
看那水亭一遭景致時,但見:四面水簾高捲,周圍花壓朱欄;滿目香風,萬朵芙蓉鋪綠水,迎眸翠色,千枝荷葉繞芳塘;華檐外陰陰柳影,瑣窗前細細松聲;江山秀氣滿亭臺,豪杰一群來聚會。
大概“袁本”的編訂者也覺出原文的不妥,所以在最后一句中用上“豪杰”字眼,只是改得也不見得高明。兩相比較,還能發現,“容本”中的贊詞多有堆砌辭藻、典故之嫌,談不上什么藝術性,甚至有時連韻腳都有問題,“袁本”的贊詞在這方面要好很多,看得出修改者并非隨意刪減。試以書中贊詞作比,《柴進門招天下客 林沖棒打洪教頭》中林沖剛到滄州牢城,但見:
門高墻壯,地闊池深;天王堂畔兩行垂柳綠如煙,點視廳前一簇喬松青潑黛;來往的盡是咬釘嚼鐵漢,出入的無非降龍縛虎人;埋藏聶政荊軻士,深隱專諸豫讓徒。
荊軻、豫讓都是有名的刺客,用在牢城這種地方的贊詞上,有點不倫不類,顯然是書會先生掉書袋的積習。“袁本”中對此做出修改:
門高墻壯,地闊池深;天王堂畔兩行垂柳綠如煙,點視廳前一簇喬松青潑黛;來往的盡是咬釘嚼鐵漢,出入的無非瀝血剖肝人。
這樣寫牢城就相對合理些。
另一種情況就是兩邊詩文完全不同的,如《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一回,魯智深第一次醉酒后,有一段醉酒的說教,但在這段說教之前,居然是一篇托名張旭的《醉酒行》,“東君命我賦新詩,信筆揮成五百言,一飲千鐘百首詩,草書亂散縱橫畫”,這種意境不僅和后文的說教不搭,大概也和魯達這種大字不識的粗人很不相配。所以“袁本”中就變成托名先賢的口號,開篇就是“從來過惡皆歸酒,我有一言為世剖”。比起前首,自然缺乏文采,但是至少扣題。
至于“袁本”中多出來的六十八首,最為明顯的特點是除去四首《西江月》,都是詩,沒有韻文。容本這四首詞中一首是說教,且即是“容本”本回的回首詩詞:
忠義立身之本,奸邪壞國之端。狼心狗倖濫居官,致使英雄扼腕。奪虎計謀可惡,劫牢計策堪觀。登州城廓痛悲酸,頃刻橫尸遍滿。
其他三首,一首是贊歐鵬四人,一首是贊二解兄弟,一首是贊鄒氏叔侄的,十分值得注意,因為這也體現出“袁本”與“容本”詩歌韻文的一大不同。容與堂本中這三處都是將這些人分開贊美的,如歐鵬四人出場時一共四首詩,二解兄弟也是兩首《西江月》,鄒氏叔侄也是兩首詩。到了“袁本”中都是用一首《西江月》,這明顯像是一人所改。而且,將多首改為一首,也能使這些詩歌盡量不隔斷文脈,整部小說行文更加流暢。
總的說來,雖說《水滸傳》中的詩詞韻文都不是什么絕妙好辭,但是從“容本”到“袁本”,我們也能看出小說中的詩詞韻文在逐漸從說書式的堆砌、掉書袋向著與小說文字更一體化的方向發展。
在小說與詩詞韻文一體化的傾向中,除去對過于臃腫冗長的詩歌韻文作出一些文字上的修改,“袁本”對一些韻文還做了一些敘事散文化處理,即是說,它沒有簡單地刪掉韻文,而是將其中的妙句挑出,作出一定處理,然后放入小說正文當中。
如第十一回《梁山泊林沖落草 汴京城楊志賣刀》中“容本”有一段贊詞:
殘雪初睛,薄云方散,溪邊踏一片寒冰,岸畔涌兩條殺氣。一上一下似云中龍斗水中龍,一往一來,如巖下虎斗林下虎。一個是擎天白玉柱,一個是架海紫金梁。那個沒些破綻高低,這個有千般威風勇猛。一個盡氣力望心窩對戳,一個弄精神向脇肋忙穿。架隔遮攔卻似馬超逢翼德,盤旋點搠渾如敬德戰秦瓊。斗來半晌沒輸贏,戰到數番無勝敗。果然巧筆畫難成,便是鬼神須膽落。
“袁本”中將這一段贊詞刪去,僅留下一句“殘雪初晴,薄云方散,溪邊踏一片寒冰,岸畔涌兩條殺氣”,這樣不僅使得原文的話本語氣得以改善,而且這一句明顯使得殺氣騰騰的場景添加了幾分詩意。在《吳用使時遷偷甲 湯隆賺徐寧上山》中,時遷在樹梢等待時,“容本”亦有一段贊詞,“袁本”亦作出類似的處理,僅留下其中“云寒星斗無光,露散霜花漸白”之句。
不僅如此,如果將《水滸傳》這三種主要版本聯系在一起來看這種韻文轉敘事的手法,還能看出中國長篇白話小說文本口頭文字到小說文字發展的延續性。《宋江智取無為軍 張順活捉黃文炳》中,梁山好漢攻向無為軍時,“容本”中有兩段詩文并幾句抒情:
那條大江周接三江,潯陽江、揚子江。從四川只到大海一派,本計九千三百里,作呼為萬里長江。中間通著多少去處,有名的是云夢澤,鄰接著洞庭湖,古人有詩為證:
萬里江水似傾,重湖七澤共流行。滔滔駭浪應知險,渺渺洪濤誰不驚。千古戰爭思晉宋,三分割據想英靈。乾坤草昧生豪杰,騷動貔貅百萬兵。
當夜,五只棹船裝載許多人伴徑奔無為軍來。此時正是七月天氣,夜涼風靜,月白江清,水影山光,上下一碧。昔日參寥子有首詩題這江景道是:
驚濤滾滾煙波杳,月淡風清九江曉。欲從舟子門如何?但覺廬山眼中小。
從上下文來看,這種閑話未免有點累贅,按照李贄在其他地方的說法,就是阻斷文脈,所以容與堂本將這一段勾出,批道:“刪。”但是,袁無涯本并非將這段文字簡單刪去,而是留下以下文字:
此時正是七月盡天氣,夜涼風靜,月白江清,水影山光,上下一碧。昔日參寥子有首詩題這江景道是:
驚濤滾滾煙波杳,月淡風清九江曉。欲從舟子門如何?但覺廬山眼中小。
到了貫華堂本中,金圣嘆十分贊賞這種修改方式,刪掉參寥子的詩歌卻仍然留下:
此時正是七月盡天氣,夜涼風靜,月白江清,水影山光,上下一碧。
并且批道:“如許殺人放火事,偏用絕妙好辭,寫得景物清夷,行文亦當有諸葛君真名士之譽也。”
另外還有一處可以看出《水滸傳》中這些贊詞從長贊到敘事描寫的轉變,在第二十五回《偷骨殖何九送喪 供人頭武二設祭》中,武松夜間守靈,期望哥哥顯靈,“容本”有這么一段長贊:
只見靈床子下卷起一陣冷氣來,那冷氣如何?但見:無形無影,非霧非煙;盤旋似怪風侵骨冷,凜烈如煞氣透肌寒;昏昏暗暗,靈前燈火失光明,慘慘幽幽,壁上紙錢飛散亂。隱隱遮藏食毒鬼,紛紛飄動引魂幡。
“袁本”時期,這一段長贊已被刪去,改為這么幾句敘事描寫:
只見靈床子下卷起一陣冷氣來,真個是盤旋侵骨冷,凜烈透肌寒。昏昏暗暗,靈前燈火失光明;慘慘幽幽,壁上紙錢飛散亂。
不難看出,“袁本”這段描寫改自“容本”長贊,更雅馴些,但依舊存有韻文痕跡,具有說書語氣,不像純正的小說語言。到了“金本”中,這段文字又有了變化;
只見靈床子下卷起一陣冷風來,盤旋昏暗,燈都遮黑了,壁上紙錢亂飛。
在此可以看出,在金圣嘆的筆下,長贊韻文已經完全改造為小說敘事語言,不僅更為簡潔,也烘托出當時陰森的氣氛。
在這里,需要進一步強調的是,這種對處理小說中詩詞韻文的方式不僅在三種版本中有著一定的繼承性,這種遞嬗中幾乎可稱之《水滸傳》在文人手中得以不斷雅化的明證,而且這種修改韻文的方式在金圣嘆手中得以進一步發揮。一般情況下,學者們多認為金圣嘆將《水滸傳》中的詩詞韻文全部刪除,但是翻開“容本”、“袁本”進行比對,卻會發現,事實并非如此。金圣嘆沒有丟棄這些贊詞,而是仿效袁本的做法,將較為優秀的部分納入正文。
如第六回《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中林沖出場時的描寫:
頭戴一頂青紗抓角兒頭巾,腦后兩個白玉圈連珠鬂環,身穿一領單綠羅團花戰袍,腰系一條雙獺尾龜背銀帶,穿一對磕爪頭朝樣皂靴,手中執一把折疊紙西川扇子。
這一段在袁本中正是林沖出場的贊詞,“金本”僅是刪掉前面那句引語“怎生打扮,但見”。這樣做的好處不言而喻,即是將從話本中脫胎而出的小說更加案頭化、典雅化,使之更像敘事文本,而且也沒忽略原文中口語的優點。
或是不取全文,而僅僅取其中一兩句妙句,此種情況最為成功之處就是第四十一回《還道村受三卷天書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此處將九天玄女的贊詞刪掉,只取“身穿金縷絳綃之衣,手秉白玉圭璋之器,天然妙目,正大仙容”。
這段贊詞原文為:
頭綰九龍飛鳳髻,身穿金縷絳綃衣;藍田玉帶曳長裾,白玉圭璋擎彩袖。臉如蓮萼,天然眉目;映云環唇似櫻桃,自在規模端雪體;猶如王母宴蟠桃,卻似嫦娥居月殿。正大仙容描不就,威嚴形像畫難成。
兩相比較,不難發現,贊詞太俗,也沒特色,金圣嘆僅僅從中取出幾句連綴起來,卻有了完全不同的效果,不僅有著既似工筆又似寫意的畫卷感,而且將“眉目”改為“妙目”,使得美人的形象生動起來,實不亞于《詩經·碩人》中“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畫龍點睛。故此,金圣嘆本人也十分得意,連連批道:“當嘆《神女》、《感甄》等賦,筆墨淫穢,殊愧大雅。似此絕妙好辭,令人敬愛交至”;“‘天然’句,妙哉‘妙目’字;‘仙容’句,妙在‘正大’字,豈惟稗史未有,亦是諸書所無。”清代的李葆恂亦在《舊學庵筆記》中說道:“九天玄女亦是長贊,金氏只采仙容妙目八字,頓成絕世妙語,真具有點鐵成金手段者。”
這種口頭文字的處理方法,還有一點對金圣嘆影響頗深,即張力十足的場面下突然轉出一兩句頗為詩意的景物描寫。如《吳用賺金鈴吊掛 宋江鬧西岳華山》中宋江立馬望華州城,本是千鈞一發的時刻,書中突來一筆“正是二月中旬天氣,月華如晝,天上無一片云彩”,金圣嘆贊道:“偏向刀槍劍戟林中,寫得花明月媚,妙筆妙筆!”此處當與上文所提“智取無為軍”之處有異曲同工之妙。
綜上所述,袁無涯本可能在文學評點、小說理論的建樹上有不如容與堂本與金圣嘆本之處,但是這一版本在推動中國小說敘事語言的進步上依然功不可沒。在袁無涯本評點者的修改下,以話本為基礎的《水滸傳》向成熟的小說語言邁進了一大步,更為金圣嘆本的出現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從這樣的角度來分析《水滸傳》,我們也更能進一步了解中國古代長篇白話小說是如何從世代累積的話本語言發展為具有典范意義的小說語言,從而使本不登大雅之堂的中國古代小說在中國文學史中占據一席之地,成為一代之文學。
注:
① 陳洪《中國小說理論史》,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90頁。
責任編輯:王思豪
西華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