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字文》里探乾坤

李素華

摘要：本文以《易》解《千字文》，把《千字文》分為兩部分，揭示了原文作者謀篇布局時法《易經·乾》卦之理，據典索字，以字表經，以使既定千字雜而不亂、綴而成文的良苦用心，對于深入挖掘《千字文》中蘊涵的哲學思想，發揚其作為蒙訓國學教材的價值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千字文 易理 乾坤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4）03-102-106

筆者近年在古籍普查期間，整理貴州省圖書館所藏《大藏經》時發現，其用《千字文》編號，一時童心大起，尋《千字文》而讀，感嘆其知識豐贍，音韻諧美，且宜蒙童記誦，競由南朝梁員外散騎侍郎周興嗣一夜而成，由趣生敬。復又有緣得受劉宏毅博士《（千字文）講記》，對《千字文》句句用典有了更深的認識。反復品讀《千字文》，覺其謀篇布局清晰，契合易經《乾》卦做人之理。全文以“蓋此身鬟”之“蓋”字分野，分為兩部分，上部以天文、地理、圣行的“天地人”三才之德而成《乾》卦，下部法《乾》卦之爻作而論述了人生不同階段的為人處事之道。

一、成象謂《乾》

傳統上，《乾》卦六爻，上二爻表天，下二爻表地，中兩爻表人。在古代社會，效天、法地、學圣賢之治，是個人修養及行為應用的標榜，作為蒙訓教材，《千字文》第一部分集中指出天、地、人三極之道，成乾卦之象，以啟第二部分《乾》卦之爻動。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馀成歲，律呂調陽。

這一節表天道。《乾·彖》言“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與《道德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強字之日道”異曲同工，天地宇宙未生之前，太極混沌之時，乾元之道既已存，本含陰陽，天地合一的玄黃之色即為象，嗣演《易經》“天玄而地黃”為“天地玄黃”或意揭此理。由乾道本含陰陽，待“輕清者上升為天，陰濁者下降為地”，宇宙既成，歷經洪荒，天陽多陰少，天行健，動常（古人以地球為參照物，日月星辰在動），故乾乃統天，日稱太陽以象火，月稱太陰以象水，北辰即北極星“不動”掌“璇璣”象征王道，二十八星宿繞北極“懸斡”以象諸侯，日“行”南北回歸線，月歷晦、朔、弦、望，日月“盈昃”相推而成晝夜寒暑四季；一歲可分為十二月六陰六陽，天有陰，故古今太陰歷太陽歷久行不周需置閏，天統地，故在地可用六“律管”六“呂管”吹葭莩而應天象。此為天文，動中有常，象征乾道，君子當則之而“自強不息”，“觀乎天文，以察時變”以達天人合一。

雲騰致雨，露結為霜。金生麗水，玉出崑岡。劍號巨闕，珠稱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海成河淡，鱗潛羽翔。

這一節表地道，地勢坤，厚德載物，地陰多陽少，多靜少動，故唯陽乾發動，萬物順承天道方乃資生。《靈寶經》言，“地陽氣上升，負陰索陽，騰而為云，散而為雨；天陰氣下降，負陽索陰，凝而為露；地積陰成形，形中有形，而麗乎地者金玉也，金玉之質，隱于山川”，故“雲騰致雨、露結為霜，金生麗水，玉出岜岡”。太陽古稱金烏，寶珠傳說均集月光而成，故用“巨闕”金劍，以表大地自含乾陽之精，用“夜光”寶珠，來應天道之陰。水果蔬菜，李柰芥姜，以表“百谷草木麗乎土”，李柰屬陰滌熱，芥姜含陽去寒。老子言，江海以其善下，故為百谷王，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如大國者；同樣為水，海咸河淡，時勢地不同。水中魚游，空中鳥翔，靜中取動方為美景，地雖屬坤但唯其順承陽乾之德萬物方可資生。

龍師火帝，鳥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推位讓國，有虞陶唐。吊民伐罪，周發殷湯。坐朝問道，垂拱平章。愛育黎首，臣伏戎羌。遐邇一體，率賓歸王。鳴鳳在竹，白駒食場。化被草木，賴及萬方。

此節表人道圣行。“天地設位，圣人成能”，龍師伏羲、火帝神農、人皇軒轅等三皇，鳥官少昊為始的五帝及近古周文王等古圣先賢，不僅開啟人文之始，更具仁義禮智信“五常”之德。如人皇軒轅，曾命倉頡造字，伶倫制樂，隸首做算數，大撓造甲子，岐伯作醫學，胡曹發明衣裳，是為智。堯舜禪讓，天下為公，是為信。他們“愛育黎首”為仁，“吊民伐罪”為義，“坐朝問道”為禮。古圣以仁義禮智信“五常”王道治國，垂衣拱手問，天下“平章”，四海歸心，“臣伏戎羌”“率賓歸王”“遐邇一體”，甚至“化被草木，賴及萬方”而呈“鳴鳳”“白駒”祥瑞之象。仁義禮智信“五常”之德是我們人道要共同遵守的大道。

二、法爻做人

第一部分指出天地人三才之乾道以后，第二部分以發語詞“蓋”字開啟法《乾》卦之爻具體作法。老子言“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此身鬟”也就是具體到我們個人，在人生的每一階段，都應法乾元之道、法天、法地、法古圣賢這域中“四大”，而進五常之德，故日“蓋此身發，四大五常”。

當好學生：初九，潛龍勿用。

蓋此身發，四大五常。恭惟鞠養，豈敢毀傷。女慕貞絮，男效才良。知過必改，得能莫忘。罔談彼短，靡恃己長。信使可覆，器欲難量。墨悲絲染，詩贊羔羊。景行維賢，克念作圣。德建名立，形端表正。空谷傳聲，虛堂習聽。禍因惡積，福緣善慶。尺璧非寶，寸陰是競。資父事君，日嚴與敬。孝當竭力，忠則盡命。臨深履薄，夙興溫清。似蘭斯馨，如松之盛。川流不息，淵澄取映。容止若思，言辭安定、篤初誠美，慎終宜令。榮業所基，籍甚無竟。

這一節如《乾》卦初九之爻，講述了人生入職之前應如何進德修業。正如蒙童，本具仁義禮智信五常之基，故日“潛龍”，但處“初九”深淵之時，德未建，名未立，水下陽動，受之以《屯》，“剛柔始交而難生”，故曰“勿用”。“勿用”不是“不用”，不是“不動”，宜進德修業，“建侯而不寧”。如何進德？自內而外，由小到大，日積月累，持之以恒。蒙蒙幼童，家傳孝道，“夙興溫清”，耳濡目染。少年兒童，學習雷鋒好榜樣，爭作“貞絮”與“才良”。十幾歲到二十歲，進入初中高中大學，更要抓緊時間、持之以恒地接受教育，“知過必改”，作謙謙君子。此段每句皆出經典，教育古代學子應學習《論語》《孟子》《詩經》《尚書》《道德經》《易經》《管子》《孝經》等等經典，學習古圣先賢信德立命，虛懷若谷，“器欲難量”、“言辭安定”等等“素絲”“羔羊”、“似蘭斯馨”般美德，克己作圣，藉此德行，自然“德建名立、形端表正”，成就榮業。

進入職場：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

學優登仕，攝職從政。

通過初九持之以恒進德修業，“德建名立”，九二如苗之破土，龍德已顯，因與“大人”德合，故利見。如莘莘學子，學業完成，求職面試，筆試面試，層層篩選，德合伯樂，“登仕”“從政”進入職場了。但相比“大人”，仍是“小人”。在接下來的九三階段，仍應“終日乾乾”，繼續廣德修業。

職場新人：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存以甘棠，去而益詠。樂殊貴賤，禮別尊卑。上和下睦，夫唱婦隨。外受傅訓，入奉母儀。諸姑伯叔，猶子比兒。孔懷兄弟，同氣連枝。交友投分，切磨箴規。仁慈隱惻，造次弗離。節義廉退，顛沛匪虧。

進入職場，最忌恃才放曠，需“終日乾乾，夕惕若厲”方可無咎，“何謂也？子曰：‘君子進德修業”。就是要在發揮乾道之積極進取，像周召伯“存以甘棠、去而益詠”一樣勤政愛民之時，注意本爻仍不當位，需隨時小心謹慎，找準自已位置，不做出格之事，同時堅持“進德修業”：家和萬事興，在家在單位都要維持和睦，才能成就大事，要“外受傅訓”，有執行力，要尊老愛幼，友兄恭弟而不自矜，才能“上和下睦、夫唱婦隨”；“交友投分”，擴大社交圈，堅守“仁慈隱惻”、“節義廉退”之雅操，強化五常之德，為九四“或躍在淵”創造條件。

職場進取：九四，或躍在淵，無咎。

性靜情逸，心動神疲。守真志滿，逐物意移。堅持雅操，好爵自縻。

經過九三階段的廣德修業，一般都成了單位的“白骨精”了，此時有了進一步提升自已，希躍于淵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但“或”字表明變數很大。德業是否足夠廣大，天時、地利、人和是否齊備，等等都是制約因素，當時機不到之時能否不怨天尤人，能否耐得住而“性靜情逸”，能否心不動、志不移就顯得非常重要。《乾》卦九四爻“上下無常，非為邪也。進退無恒，非離群也。君子進德修業，欲及時也，故無咎。”只有面臨“上下”“進退”考驗而意不移，“堅持雅操”，繼續進德修業，方可能達到九五之位“好爵自縻”。若時不至，因能“性靜情逸”，可安于“九四”，跨過“九五”、“上九”，安穩退休，享受“用九”也算不錯，故亦“無咎”。

職場高位：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

都邑華夏，東西二京。背邙面洛，浮渭據涇。宮殿盤郁，樓觀飛驚。圖寫禽獸，畫彩仙靈。丙舍傍啟，甲帳對楹。肆筵設席，鼓瑟吹笙。升階納陛，弁轉疑星。右通廣內，左達承明。既集墳典，亦聚群英。杜稿鐘隸，漆書壁經。府羅將相，路俠槐卿。戶封八縣，家給千兵。高冠陪輦，驅轂振纓。世祿侈富，車駕肥輕。策功茂實，勒碑刻銘。番溪伊尹，佐時阿衡。奄宅曲阜，微旦孰營。桓公匡合，濟弱扶傾。綺回漢惠，說感武丁。俊義密勿，多士實寧。晉楚更霸，趙魏困橫。假途滅虢，踐土會盟。何遵約法，韓弊煩刑。起翦頗牧，用軍最精。宣威沙漠，馳譽丹青。九州禹跡，百郡秦并。岳宗泰岱，禪主云亭。雁門紫塞，雞田赤城。昆池碣石，鉅野洞庭。曠遠綿邈，巖岫杳冥。治本于農，務茲稼穡。叔載南畝，我藝黍稷。稅熟貢新，勸賞黜陟。孟軻敦素，史魚秉直。庶幾中庸，勞謙謹敕。聆音察理，鑒貌辨色。貽厥嘉猷，勉其祗植。

九五，飛龍在天，處在重要崗位，是人生最得意階段，也是決定能否“馳譽丹青”之時，故嗣在此用文最多、用意最深。由“都邑華夏”至“車駕肥輕”，系列排比，以三個層次分別描寫了都府氣勢、皇權政治、高官待遇之美，目的在于鼓勵學文童子刻苦精進，以求“學優登仕”、他日“飛龍在天”，是為正。接下來是對飛龍在天之人的警示：何德何能享受“戶封八縣”至“車駕肥輕”之類如此優厚待遇呢？無他，具“策功茂實”之功、有可“勒碑刻銘”之名，是為反。一正一反，提醒人們，高官厚爵之位，當有德者居之。自“番溪伊尹”至“馳譽丹青”，既是籍引史上名流作為，亦是提醒飛龍在天之人需仿法諸多賢臣文治武功之行。臣道如是，君道何如？“九州禹跡、百郡秦并”，國家一統，禹夏五百年，秦至二世而亡，其中緣由，值得深思。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東岳岱，西雁門，南昆池，北碣石，中國地域廣大，“曠遠綿邈”，地形復雜，“巖岫杳冥”，治理起來其實并不容易，如何才能治理得好呢？“治本于農”、恪守倫常、接受批評、“勞謙謹敕”、識用人才、培養后代，這樣差不多就接近中庸的治國之道了。難能可貴的是，在眾多正面教導的史實中鑲入了“韓弊煩刑”這樣一個值得吸取教訓的反面題材，正應了“九五”負陽抱陰之象。

離職讓賢：上九，亢龍有悔。

省躬譏誡，寵增抗極，殆辱近恥，林皋幸即，兩疏見機，解組誰逼，索居閑處。

大多數達九五之位者都希望它能持久，但時勢易也，九五已過，爻行上九矣，上九為極，物極必反，不知反者為亢龍，有悔，不吉。“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故君子尚在九五之位時應及時從譏誡中見機反思，仿法漢代疏廣、疏受叔侄見“寵增抗極”之機而歸隱山林，“索居閑處”，否則就會“殆辱近恥”而悔矣。

日常生活：用九，見群龍無首，吉。

沉默寂寥，求古尋論。散慮逍遙，欣奏累遣。感謝歡招，渠荷的歷。園莽抽條，枇杷晚翠。梧桐蚤凋，陳根委翳。落葉飄搖，游昆獨運。凌摩絳霄，耽讀玩市。寓目囊箱，易酋攸畏。屬耳垣墻，具膳餐飯。適口充腸，飽飫烹宰。饑厭糟糠，親戚故舊。老少異糧，妾御績紡。侍巾帷房，紈扇圓潔。銀燭煒煌，晝眠夕寐。藍筍象床，弦歌酒宴。接杯舉觴，矯手頓足。悅豫且康，嫡后嗣續。祭祀蒸嘗，稽顙再拜。悚懼恐惶，箋牒簡要。顧答審詳，骸垢想浴。執熱愿涼，驢騾犢特。駭躍超驤，誅斬賊盜。捕獲叛亡，布射僚丸。嵇琴阮嘯，恬筆倫紙。鈞巧任釣。釋紛利俗，并皆佳妙。毛施淑姿，工顰妍笑。年矢每催，曦暉朗曜。璇璣懸斡，晦魄環照。指薪修祜，永綏吉劭。矩步引領，俯仰廊廟。束帶矜莊，徘徊瞻眺。孤陋寡聞，愚蒙等誚。謂語助者，焉哉乎也。

這一節整體講的是日常生活起居中的“用九”之道。職場工作了三四十年，大多數人一開始都不太適應退休以后的生活，會感覺“沉默寂寥”，因此要學會“用九”，就是要學會向反面看，退休了就不再有“奏累”之“遣”，不用擔心工作出錯了，可以好好“求古尋論，散慮逍遙”，享受生活了，這反而是很好的事情。其實不只在退休時要用九，乾卦六爻，人生每一階段，人們在仿法乾元之生發精進之時，一定不要忘了陽中負陰，都應該學會“用九”，要學會向反面看，退一步、慢一點，會生活的人才是真正會工作的人。“用九，見群龍無首”，“用九”是過好日常生活，看似與龍之精進前行方向無關或相反，故“無首”，但實質仍然是“龍”盤郁天上，看似“陳根委翳、落葉飄搖，”但轉眼時至即可“游昆獨運、凌摩絳霄”，因其在日常生活中不斷精進修德，在“指薪修祜、永綏吉劭”中傳育后代之“龍”，可以“矩步引領”，胸有成竹，“俯仰廊廟”，時刻做好準備，一旦“廊廟”有招，自已或后代均可再次“飛龍在天”，成就偉業，故“見群龍無首，吉”。遠者如唐朝郭子儀，明代王守仁，近者如敬愛的小平都是善于“用九”的好榜樣。全文最后以“孤陋寡聞、愚蒙等誚，謂語助者、焉哉乎也”結尾，頭兩句一般認為是周興嗣的自謙之詞，卻也體現了中華文化“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終也”的《謙》卦精神，亦是“用九”之道，而最后兩句，以簡單的語法知識結尾，暗合其為文蒙訓之本，可謂善始善終。

《千字文》以“書圣”王羲之書法為源，以梁武帝囑周興嗣韻之為緣，不僅包羅萬象、文采斐然、合轍押韻、易誦易記，更合《乾》卦為人處事之道，又借智永、懷素、徽宗、孟頫等書法大家之功，能流傳至今1400多年而不竭，教益萬代子孫而不止。是應“有親、有功、可久、可大”之象，而成“賢人之業”。我等后輩，當學而習之，大而廣之，是謂坤行。